夏好身上肯定有克制我的地方。十年前,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便激起我男性最本質的沖動。十年來,這種沖動就像一股暖流時時要冒出,讓我不得不停頓下來,十分鐘,半個小時乃至一個鐘頭。我盯著空白的墻發愣,事實上,我也愣不出個子卯寅酉來。我想象不出要是跟她做會有什么體會,愣過了那個時辰,我感覺自己可以跳過自己的心坎了,夏好又恢復為一個符號。
十年前,我大學剛畢業,到一家事業單位做抄抄寫寫的事,那年的七、八月間夏好和我高中的同學林靜結伴來找過我。她倆大學同宿舍,又同在一家醫院實習。夏好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小,甚至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清瘦,穿一件白色短袖T恤和一條直筒牛仔褲,長發剛好披肩,烏亮柔順,臉尖尖的,眉卻很秀氣。她并不像一些女孩那樣初次見面一定要保持矜持,很快她就隨意翻看我胡亂丟在桌子上的書,她知道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和博爾赫斯的小說,也愿意與我談此類話題,那時我雖然在閱讀他們的作品,但并沒有太深的理解,我只講了一點皮毛的體會,我記得她沒說什么,但記得她毫不留情面地指出我幾個讀音不準的地方。
她不喜歡我抽煙,我抽煙時她就跑到窗口邊坐,陽光可以照上她的臉,她說話時喜歡揚起頭,陽光的碎片像掙脫線的風鈴,我似乎聽到輕微的聲音,有一會兒我叫她一動別動,那個角度太好了,陽光給她白凈的臉貼上一層薄薄的神秘光彩。
我那年二十四歲,看哪個女孩子都是漂亮的,渾身的勁渾身的熱情恨不得都使在女孩的身上。身邊也偶爾晃動幾個略有姿色的女孩,甚至有過幾次想起來足以讓人心跳加速的性生活,但在那瞬間我被夏好吸引了。
我耍了一些借口,終于使夏好和林靜在那個下午留在我的宿舍,我叫上一個同事打“拖拉機”,夏好說她不喜歡打而且也打不好,但經不起我的軟泡硬磨。她跟我對家,她的牌技確實像剛學步的小孩,遲疑不決,我正好可以乘機看她,她的五官如工筆描出,這樣光明正大的看的確感覺妙不可言。她似乎也感到我大膽的看,但沒有慌亂,有時反而無助地看著我:我該出哪張牌呢?那微微張開的小嘴的后面有多少甜蜜?我恨不得湊上去嘗一嘗。有時我故意使些昏招,亂出牌,這時她也不由自主焦急:你怎么這樣?細眉努力向兩邊張開,實在有趣。
我那時正借清閑的工作之余苦練寫作,我有個夢想,我一直渴望成為詩人。我周圍也有幾個寫詩的朋友,我們定期聚會,喝地瓜酒(或鹿龜酒),朗誦詩歌,從微薄的工資中擠出一點自印詩刊。但我常常不得不放棄一些自認為寶貴的時間,坐上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以似有似無的理由去找林靜,順理成章可以看到夏好。
我們常在醫院門口一家稍微別致的湘菜館吃飯。我沒想到夏好居然還能喝點酒,好像還是個小小的愛好,我像是找到了知音,每次都由衷贊美幾句。
不久后我第一次單獨約夏好出來,她在電話里頭似乎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或者不安,也沒有像一些女孩子那樣刨根到底地問根由或者心存疑惑地問“干嘛不叫林靜一起?”她沒有。她安靜地聽我把時間地點講完,然后說“好吧?!睊炝穗娫捨液苡淇?,從那時起我就期待著某種事情的發生——年輕時,激起我們對女孩子的熱愛與追求的,第一是幻想中的性生活,第二還是幻想中的性生活。我們有足夠的精力和細心去發掘每個女孩的不同。尤其是像我這樣已有了幾次懵懂的性經驗的,這種向往更加熾熱。
而我的習慣是一旦把女孩單獨約到“小袋鼠”咖啡漫畫廳就意味著她已成為我真心追求的對象。夏好是新的一個。
夏好很守時。她走進咖啡廳時,我坐在七號臺——一個臨街的臺面,既安靜,又可看街景——玩俄羅斯方塊。還是很隨意的牛仔褲,洗得有點白了,一件紅黑相間的短袖T恤,外加一件緊身的夾克。她不留痕跡地化了妝。我心里很舒坦,多半是因為她的守時?!皠傋鐾晔中g。”我不由自主地瞧了瞧那雙平放在小圓桌上的修長的手,仿佛還有血或某種藥水的味道。她像窺到我的內心,啞然地笑了:“我只能站在旁邊看看,老師說主要是感受那個氣氛。”
我向她推薦六成熟的黑椒牛排,她只要了一份意大利粉,但接受我的建議,點了一杯現磨咖啡。如大多數女孩一樣,她也要了一份雪糕。
夏好是個很好的說話對象。我談到我正在讀的葉芝,我還輕聲朗誦起那首著名的《當你老了》的幾句,這是我一貫的伎倆,哪個女孩不愿意廝守白發呢?我說:“‘多少人愛慕你青春歡暢的時辰’,但‘只有一個人愛慕你那朝圣者的靈魂’,等到我們都老了時,我再給你朗誦這首詩?!彼难劬﹂W亮一下,很快又平靜下來:“好的,我們老了你再讀給我聽?!本o接著我像變魔術般從一個公文紙袋里“變”出一朵玫瑰,她很樂意。我又談到我無比宏大的寫作計劃,包括正在讀的詩歌小說,我仿佛在說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其實也僅僅是吸引女孩子的方法之一。我后來還談了美食、美女、美學甚至美國,我很少這樣夸夸其談,但我不知為何面對夏好就能這樣,有些話題她偶爾也參與幾句,有時只是很固執地糾正我某個字的讀音。我說:“嘿,你就別費勁了,我都已習慣了?!彼f:“你應該注意,至少以后可以更好朗誦你的詩歌?!蔽覀兞牧怂膫€多小時。
咖啡廳離夏好實習的醫院有一段不短的路,她想走路回去,我當然愿意有更多的機會與她在一起。??诘囊购軣狒[,但又不像大城市那樣喧囂,倒是適合這樣慢慢行走。我走在她左側。我們接著清談一些剛才沒說完的話題。那時,??诘暮芏嗦凡⒉幌瘳F在這么寬敞,有些地方還沒路燈。我的右手有意無意地試探她的左手,但我沒有急著去抓她。
也許我對她的想法與之前對女孩子的是不一樣的。
我開始悄悄約會夏好。我為此買了兩樣東西: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一部呼機。那年代,帶呼機的人還很少,對于我這種工作沒多長時間的人來說已是高消費了。我第一個把號碼告訴她,“你有時間就呼我?!爆F在想想有點傻。我是個懷舊的人,我對摩托車一直心懷敬畏,我倒覺得騎自行車帶女孩在??诮诸^或通往海邊的小路上漫不經心的瞎逛是件有詩意的事。你真有意思。夏好輕聲說。
我覺得我戀愛了,但好像又不是。那階段,我無論是讀書還是寫作狀態都很好,我工作清閑,單位里也沒人注意我,我沒事就躲在單身宿舍狂熱地讀華滋華斯的《序曲或一個詩人心靈的成長》,幾乎每天都寫詩,獻給夏好的詩。有時,為把一首剛寫好的詩送到她的手里我不得不騎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我常陷入幻想,夏好是柔軟的,我想到她怎么樣她就怎么樣,她像一棵水草在我腦海自由舒展。我想象著她身上我沒看到的沒體會到的東西。我心里對自己說:或者,她就是我想要的人。我甚至想到結婚。但我希望把她做了,這是個時間問題。我想,她也會和之前與我上床的女孩一樣傻傻地迎合我,擠壓我。
我們很快手牽手了。有時,只要有勇氣,很多事情會水到渠成。我第一次抓夏好的手時,她的左手好像一直就在等待我去抓一樣,平靜得像黑夜里的溪水。她的手指修長、光滑。“你的手像彈鋼琴的?!薄笆菃??我覺得它更像練習撫摸各種帶病菌的身體的。”夏好很平靜。我忽然有點兒緊張,仿佛我握的是病原體?!澳憔o張嗎?”“哦,怎么會呢?”“你的手很寬厚,很溫和?!薄澳蔷秃煤迷谖沂中睦锶∨?。”我拉起她左手,手背有一硬幣大的淡淡的胎記,使這手在我看來更特別?!拔矣浀媚氵@只手了,你想逃也逃不掉了?!彼龘P起頭,風恰好吹著薄薄的月光打在她的臉上,真好看?!拔蚁胩涌隙芴拥?。”我實在想不明白,難道醫生(包括實習醫生)都這么冷靜嗎?
不久我們接吻了。我有過一些接吻的經驗,在這方面我有足夠的自信,我相信我靈活的、滋潤的嘴唇能激醒那些女孩內心沉睡的好奇,我相信她們必定難忘。但面對夏好我有點遲疑——因為她的特別?但我明白我內心里有無數的計劃把她引誘上床——我猶疑一下把嘴唇送了上去,她輕微躲閃一下,但沒有拒絕。她肯定是第一次接吻。她嘴唇冰冰的,在我強有力的覆蓋下,傻得連喘息、呼吸都不懂了。放松。放松。我輕輕摩挲她的后背。她慢慢緩過氣來。我的舌頭乘機纏上她的舌頭。
我甚至不安分地隔著衣服捂住她的溫暖結實的乳房,這時,我才發現她的上身一直繃得緊緊的,我試圖放倒她,但她的身體挺得更硬了。幾分鐘后,也許是我的手過于草率地伸進她的衣服,她忽然從某種狀態中醒來,“我想喝水。”她喝水時問我:“你正在讀龐德的《比薩詩章》嗎?”
期間,我認識了另一個女孩。是一位女同事的表妹,她叫俞華,一米六左右,豐滿,尤其是胸脯能讓男人眼睛一亮,是我喜歡的那類女孩。她跟我類似,學校畢業后分到某局工作,離我上班的地方只隔著一棟樓。生活中我們的身邊最不缺的是愛起哄愛熱鬧的人,某次聯歡會上,同事們逗我倆開心,我倆似乎也愿意接收這樣的逗樂。
她跟寫作沒有沾半點邊?!澳阏娴膶懺??”她眼睛明亮、動人,“你的詩能給我讀嗎?”
我沒有過多與她談我的詩歌以及我對寫作的猶豫,“我只是愛好而已?!?/p>
“寫詩快樂嗎?”
“哦不,很多時候很痛苦的?!蔽抑浪遣粫靼椎?,她也沒有問。她把話題扯到其它的事上,問我有沒有看過《霸王別姬》,她說張國榮演絕了。她說她不習慣吃面食。她說她最喜歡吃香蕉了。她說她的愿望是每年外出旅游一次。她說她喜歡聽陳慧嫻。
夏好實習的任務日益增加,但我們仍能堅持每周約會一次。一般我們先找個安靜的小飯館吃晚飯,我有時會在吃飯前給她念我新寫的詩。她很少談我的詩。不錯,讀音準多了。飯后我們會看場電影或找個地方坐上幾個小時,其實就是接吻、擁抱、撫摸。女孩的悟性好,夏好的接吻技巧已有境界了,甚至還能挑逗我。但無論我們接吻多么投入,撫摸也只能在衣服外面進行,有幾次我試圖偷偷摸摸把手伸進她的衣服里,她很警覺,及時地制止了。
“我想?!?/p>
“想都別想。”
“我寫個報告你就畫個押吧?!庇幸换匚艺娴膶懥岁P于請求發生關系的報告,夏好連看都沒看,寫了個“退”字,然后畫個大圓圈。你畫的圈不圓。我說。不圓也得退。她說。
我真不甘心。
我與俞華的約會也隨之多起來,她有個優點是我無法抗拒的,想必很多男人都難以抗拒。俞華做得一手可口的家常菜,正合我胃。我常以戀愛的名義混飯吃。俞華是個實在的女孩子,熱衷于上班、打電話、看電視連續劇,性格溫和,甚至還沒學會焦急,當然也不會細想所謂的婚姻與愛情了。俞華的單身宿舍為我倆提供了很好的約會場所。我與她像多年的同居者,我知道走進這間房子要做的每件事。我來了。換鞋、問候、擁抱?!澳阆瓤措娨暟?,菜就好?!憋埡笪覀z在院子里走幾圈,回來后我與俞華迫不及待熱吻、撫摸,有好幾次我已把她的衣服徹底打開,我想,只要我提出做愛她是不會拒絕的,但我沒有。她光著身側身壓在我身上,我感到她胸部的壓力。我偷想:這傻女孩,她還沒問我是不是愛她呢。
我常納悶,我與俞華一點也不像熱戀中的戀人,倒似是親人,互相熟悉,按部就班,那些在一起的時光就像一滴一滴融進江河的水,好像沒了痕跡,而當你有時回想起來,又那么的有趣。
那時,我正瘋狂地學習和模仿西方十九、二十世紀的詩歌,其實,我對詩歌并沒有太大的野心,絕對也沒有非弄出什么動靜不可的想法,我只覺得一個人趁著年輕應該熱愛詩歌。晚上,如果沒有約會,我一般埋頭讀書寫作,累了,我會呆呆地想俞華和夏好。當時,我們仨都沒電話,與她們說話顯然是不行的,我只好寫信。我喜歡用十六開文印紙寫。親愛的華,我想你!我寫道,這是多么美妙的夜晚(哦,妙如你妙不可言的身體,她激活了我從未有過的想法),我在讀人類最動人的詩歌,詩歌讓我想起了你,我的詩歌女人。寫畢給俞華的信,我接著又給夏好寫。親愛的好,我想你!當然,我知道,想與想是不一樣的。
有時我也會從道德上譴責自己,但我從來沒有鄙視自己,相反,我還會津津樂道于兩個女孩子的差異,她們多么像我陽臺上精心養的兩株植物,我疼愛她們,常在夜深人靜時與她們說話,當然,說話也有異,對夏好,我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表情和讀音;對俞華,我要盡可能說得更清楚更明白。
不久,夏好從我的生活中隱匿了。
約會日,我像往常一樣去醫院找夏好。我們已有一個多星期沒聯系了,我正忙于一個長篇調查報告,那東西,雖然裝模作樣,甚至我知道它的結局是在幾個官員的手中轉一圈后被束之高閣,但我還是不得不按八股文的形式來完成。為了騰時間與夏好見面,我已連續加三天的夜班了。我一直把工作與感情分得很清,我不愿感情影響工作,也不甘心工作攪亂感情。所以,與女孩約會,我從來是不涉及工作的。而在戀愛時十天八天沒和女孩子聯系對我來說也是正常的,我覺得對于感情,古人說得好,“不在乎朝朝暮暮”,感情的事誰說得清呢。
夏好的宿舍沒人,她也不在醫生值班室,有一個男醫生在認真抄寫病歷,我問夏好醫生在嗎?他仍專注于他的病歷,吝嗇地擠出一句話,走了。我有點茫然,走了?走到哪了?我沒有細想也沒有細問,我在路邊樹下的長椅上坐下,醫院的上午有著特別的味道,空氣有一股淡淡的藥水味。幾個病人在不遠處的草地上慢慢行走。也許夏好陪病人了,我想,在病人與我之間,她首先應該想到的是病人。我想起前兩天剛寫的一首《她》的兩句:
所有細致的白中她最白
所有平靜的笑中她最靜
我無法找到夏好。連續一周,我每天有規律的往她實習所在的醫生值班室打電話,走了。千篇一律。我遲疑是不是該細問一下,但電話果斷地被掛了,嘟嘟嘟,剩下的忙音最熟悉了。我想到林靜,但我一時難以下決心去找她。我想她一定會取笑我,“我怎么知道,她的腿又沒長在我身上。”她帶夏好認識我,我追夏好,女人都是小心眼,她即便不喜歡你,但你要是去追她身邊的女孩,她也會有事沒事去買瓶醋來喝。而且我也不知道她和夏好是什么關系。
但我終于還是去找林靜。“我知道你會來的?!绷朱o賊笑著,“最好送我一箱可樂?!?/p>
林靜終于喝完一瓶可樂,她很快又打開一瓶,她難道一直在等我給她買可樂?我不急著問,她喝夠了自己會說。人家高攀了。她打了一個足夠響亮的飽嗝,這句話就是其中最響亮的部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高攀?心里在琢磨著是不是比攀巖還要高。
“你看這醫院最高幾層?”順著林靜指的方向我認真地數,“七層?!薄澳阒赖谄邔佣际钦l嗎?”我沒做聲,“院長副院長們,夏好攀上他們你說高不高?”“她去七樓上班了?”“不,是去上海進修了,回來就可以留在這家醫院。”
我還是有點納悶。
“別喪氣,女孩子多著呢,而且她并不合適你。”林靜循循善誘。
我不自然地笑笑,對,女孩子多的是。
你們做了沒?林靜又打開第三瓶可樂。我有些木然。林靜探過頭來,把聲音壓低一度,你上了她沒?這次我聽明白了,我搖搖頭。我如果知道她這么快另有高攀,我當然會想辦法把她做了。但很快我又陷入另一個迷惘,做了就能愛嗎?“傻,你怎么不把她做了?反正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我還是疑惑,不做就不做了。“我就是想你把她做了。”我想不明白林靜為什么那么關心我是不是把夏好做了,“你應該把她做了。”但我想不明白即便把她做了我是否也是過客。
我有點失落,我也知道這種失落很快就會消失。我想她偶爾會生生冒出,以醫生的冷靜說這個音你讀的不準,應該是……
我專心與俞華談情說愛,并很快在她那里獲得了過夜權。我記得第一次時我把自己裝扮成一個不更事的少年,手忙腳亂,笨拙地占領她的領地?!澳阋院笾荒軔畚乙粋€人。”“好?!彪m然明明知道這是一張空頭支票,但女孩子都喜歡提這樣傻傻的要求,為的是心安?
我與俞華開始如膠似漆的生活,到年底我倆結婚了。其實我并不想這么早結婚,甚至對結婚心有芥蒂,我是個不安分的人,對未知的生活充滿期待,我不知道哪一天會從我熟悉的生活中隱藏起來。在我單身宿舍的木門上我曾貼過一張小紙片:如果我不在,我可能是在哪條路上,或者在哪個偏遠的角落里。我不知道婚姻能否像我生活四周的海岸線一圈一圈地牽著我,如果放到現在,我會選擇不結婚。但我沒有辦法,俞華懷孕了。
俞華是完全屬于婚姻中的女人,家里的每件事情都經她的手,包括我身上的衣服乃至襪子。她身上有無窮盡的熱情和小點子讓生活有所變化,這周換窗簾,下周調整臥室的擺設,再下周添置一樣裝飾品。我一貫是個散漫的人,俞華還得想著法子讓我運動,生命在于運動你知道嗎?重在參與。她像教小學生一樣教我打乒乓球、羽毛球、游泳。我有時不得不承認,生活的樂趣絕大多數是重復著大眾的樂趣。
次年八月,女兒出生了,我希望生個兒子,好讓他延續我無法嘗試的夢想,但女兒的出生同樣給小家庭增添了更多的忙亂與快樂。
我也調換了單位,同樣是按部就班,但多了更繁雜的瑣碎事,特別是有很多的應酬。我能用于讀書寫作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我常有不安:這是我要的生活?有時深夜,我酒醉回家,俞華與女兒已睡了,我洗澡后孤坐書房,制作精致的書柜里,那些書逐級蒙上灰塵,好像是受了不白之冤,我有痛哭一場的念頭。我只能安慰自己:暫時的。寫作是我生活中最有樂趣的事,我怎么會長時間遠離它呢?
銷聲匿跡一年多的夏好無意中露出半點痕跡,我并沒有見到她,我忽然間聽到有人說她。我差不多已忘記她了。
那天我接待兩個從上海來的詩人,吃過海鮮,又到白沙門的海灘上喝啤酒,有個上海詩人問:“你們認識夏好嗎?”這是夏好從我的生活中消失后我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不安分的心思又輕輕撓我的心。身邊的朋友沒人知道我與夏好之間的事,他們聽說是個極有才氣的美麗醫生,男性最本性的東西迅速表現出來,“打電話讓她過來?!鄙虾T娙讼仁谴螂娫捇厣虾U覀€什么人問了夏好的電話,然后打過去,不巧,那晚夏好值夜班。但我從中了解夏好就在實習的那家醫院。
大約過了一個月,夏好給我打電話,“你好,是我?!蔽乙幌伦泳吐牫鍪窍暮玫穆曇簦孟窀揪蜎]離開過一樣,從容、鎮靜,甚至連開頭話也保持原有的習慣。“哦?!蔽覜]有半點驚訝,也沒有半點驚喜。
“有空嗎?我們喝杯咖啡?!?/p>
我們約好在“小袋鼠”見面。去的路上,我忽然想起林靜說過的話,你應該把她做了。我自己給自己一個傻笑。我比約定時間提前五分鐘到,夏好已在那,就坐在我們以往一直坐的七號桌。她穿一件淡藍色的長裙,側臉看著窗外,你很難從她的臉上看出喜怒哀樂。
她身上有某種藥的清香味。
她沒有提起那段悄無聲息的離開后的生活,我也沒問。
“聽說你結婚了?!?/p>
“是,有個女兒?!?/p>
“很可愛吧?”
夏好從包里拿出一個精美的小盒子遞給我,“給你的?!蔽掖蜷_看,是一塊名貴手表。
“我看到你自印的詩集了,你現在還在寫嗎?”
“很少了?!?/p>
“你應該堅持寫。”之后,我們就很少說話了,除了偶爾喝一口咖啡,我與夏好一直默默地看窗外下午的陽光懶洋洋地照著匆匆而過的行人,如果我們此時不是坐在這里,也會像他們一樣急急忙忙的,我們要去忙什么呢?也許把那個彎拐直,我們就消失了。
我右手心不由自主地蓋住她放在桌面上的一只手,她沒有縮回去,連驚詫一下也沒有。
到傍晚我們分手,夏好往西,我往東,連以后多聯系之類的話也沒說。
之后的四五年,我身不由已陷進工作中,這并不是說我很熱愛我的工作,僅僅是在其位謀其職。瑣碎的工作耗費了我大量的時間與精力。而我與夏好,頗有風箏斷線又續上的味道,開始了秘密交往,我們一般一兩個月見面一次,固定在“小袋鼠”咖啡漫畫廳,固定是七號桌。我們常常是沉默無語,有一次夏好說我們好像沒話說。但說歸說,我們也沒有刻意去改變這樣的方式。
夏好仍在單身。那以后我常去她家,多是給她送書或資料。她家在醫院的住宅區內,是一套半新舊的兩居室,簡樸、別致。她喜歡洗手,家收拾得一塵不染。每次我去,她讓我要脫去襪子,洗手,如果夏天,她會建議我洗個澡,為此,她特地為我買了一套洗浴用的東西,包括一套便服。我感到不耐煩,有次開玩笑說這么麻煩我不來了,她笑而無言,而我終究是食言,她每叫我必到。
我常坐那把舊藤椅,已經磨得發光了,旁邊的茶幾上放兩本詩集,葉芝的、弗羅斯特的、博爾赫斯的或是某個詩人的,她說是為我隨手翻閱而準備的?!安柽€是咖啡?”“咖啡?!毕暮弥牢业牧曅裕看芜€是不厭其煩地問。夏好坐在我的對面,不到一尺,有時我們交流幾本讀過的書,有時她把腳擱在我的腿上,有時逼我給她念詩歌。偶爾我也留在她家吃晚飯,她的烹飪技術不敢恭維,而且幾乎每次就那幾個菜:蛋炒西紅柿、青菜、從外面帶回來的鹵肉、紫菜湯。她喝紅酒我喝白酒。
我不會太晚離開,她站在門口看我穿襪子、鞋,我說我走了,她點點頭,我掉頭走,她也轉頭回屋,有一次,在她轉頭時,我回過身從身后抱住她,我擔心她掙扎,并沒有使勁,她一動不動,我把她身體扳過來,開始吻她,緩慢脫去她的外衣、胸罩,每進一步我都保持有一小段的間歇,想看看她的反應。但她身體還是直直地立著,硬梆梆的,后來嘴里噥噥的,我逐級聽清楚了:不要。不要……開始聲音很低,慢慢有點急而尖,仿佛即將刺破內心的烏云,欲滴出淚來。我感到索然,松開她,撿起地上的外衣給她披上,轉身離開。我心情壞透了。
我想夏好的心情也肯定壞透了。我猜想,她會哭一場?會把那些精致的玻璃杯一個個摔破?會用惡毒的語氣詛咒我?我沒有給她打電話,我說不清楚怎么回事,很多事情不是想說清楚就能說清楚的。那么,就順其自然吧。我對自己說。
沒過幾天我就開始想念夏好了,她簡潔的家,磨光的藤椅,無言的下午,甚至她醫生本性般的話語:洗手,用香皂。我想見她。猶疑再三,我覺得我應該去看看她,為了避免尷尬,我去醫院找她。這是我們重新取得聯系后我第一次去醫院找她。我直接掛了她的號,也許是年輕,或者臨近下班,診室里只有她一個人側身低頭看書,她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腦后挽個結,別一個灰色的發夾,由于白大褂的映襯,她的側面和耳垂更加白凈。我輕輕敲門,她揚起頭,身體不由自主坐直,右手也順手把聽筒調整一下,來了?她很平靜,似乎我們已約定好的。
我遲疑片刻,竟不知道說什么,“怎么啦,哪不舒服?”她很親切,但我心里有一絲不快,我仿佛只是她的一個陌生的病人?!跋雭砜纯茨恪!蔽沂媪艘豢跉狻?/p>
“過來我看看?!彼钢粡堜佒撞嫉牟〈玻蚁衤犜挼男W生順從地躺下,她拉上掛在床頭的白布,她讓我曲腿,拉起上衣,細致地把聽筒在我的胸膛、腹部移來移去,兩個手指偶爾輕敲我的兩肋。我第一次這樣躺著看她,我真喜歡她白白凈凈的脖子,我心底被某樣東西摩挲著,很想摸摸她的脖子、下巴、耳垂,但我不敢造次。
“沒什么大礙,以后少喝酒,少抽煙,買點維生素吃。”我感到一股愛意,不由自主地握她的手。你知道嗎?你現在最美了。我看見她笑了,很快又把視線轉開了,賊心不死。是的,夏好,我是賊心不死,不但不死,而且賊大賊大的,不但想握你的手,還想擁你入懷,與你在這白白的床上做愛。我沒說出口,我輕輕把她牽得更近,一只手勾住她的脖子,她的臉幾乎可貼我的胸?!拔覀兒瓤Х劝??”我在她耳邊語。
有一段時間我頻繁去夏好家,那段時間我工作和寫作都不順心。我干脆躲到她的小屋里聽巴赫、德彪西,她像午間的一場雨,我慢慢會心平氣和直到獨自離開,有時,把夏好做了的念頭偶然也會揪我心,它像個習慣性的老客人提醒我。有些夜晚,夏好靠在我的胸前,我覺得只要稍微用力她便會像葦草一樣躺下,但我沒有嘗試,我擔心她挺直的繃緊的身體:她無言的反抗。
我想要是她結婚就不會這樣了,“夏好,你還是結婚吧?!彼龥]反應,“難道真沒有合適的?”她調整了一下坐姿,放下手中的《葉芝詩集》,仍沒說話?!耙晃译x婚你嫁給我吧?”我明顯是戲謔,她輕蔑地說:“你舍得?”
我的確舍不得,隨著時間,俞華越來越顯得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是的,我背叛過她,拈花惹草,勾引女孩子上床,但我明白,對那些女孩,我僅僅是獵奇,像蜻蜓點水,往往我還沒轉身,我已忘記了她們的臉龐,她們的身體。但俞華是誰都無法替代的,如果我離開了她,就意味著我拋離了自己的身體,我將變得一無所有。而夏好呢?她于我而言,更像一種習慣。
該講下面的故事了。有一次野外的寫作活動,我本不想參加,夏好電話里對我說:我想你去。我就去了。我們先后到指定的地方,我們假裝互不認識,朋友把她介紹給我,我也表現很淡然。一位電視臺的記者可能早認識她,極力獻殷勤,上車時搶著與她坐在一起,我坐在她身后,與一哥們談他剛出版的散文集。記者不知講了什么動聽的話,夏好像白癡一樣笑,但我想她絕不會是白癡。
我們住在亞龍灣一家酒店,景色美不勝收,我想:在這樣的自然美景中,心曠神怡,人難免陶醉其中,做那件事情也許就可以水到渠成了。晚飯后,有一個小時的集體活動,然后自由安排。我約夏好到海邊散步,她答應了,讓我等等她。我滿懷期待。手機一響,我就莫名激動,連我都感到驚訝:我真的如此渴望?但每個電話都不是她的,我漸漸坐立不安,過了兩個鐘頭,我按捺不住去敲她的房門,她不在,我打她的手機,接電話的居然是那位記者。我沒說話,直接掛了電話。我感到惱怒,隨手把手機甩出去,但馬上我又心痛我的手機,撿起手機,幸好沒摔碎。
當晚我離開了亞龍灣。
夏好又從我的生活中隱匿了。我很不習慣,有時覺得莫名其妙,這是怎么啦?我問自己,但我也不明白。偶爾我也想給她打電話,想告訴她我想聽她讀詩了,葉芝的,米沃什的,都行。但我沒有打,也許我是期待夏好打過來,她也沒打。哦,有點兒似我小時候捉迷藏,當我無法捉到某個躲藏者時,我并不著急,我在等待,精心躲藏的人等了好久不見動靜肯定會不耐煩,他自己會弄出聲音來。我有信心,某一天,夏好仿佛剛剛睡醒,洗好臉,梳好頭,然后恍然大悟般給我電話。
兩年后,夏好這個電話忽然響了。2003年4月中旬,“非典”搞得人心惶惶,我們每天的生活是勤消毒、多通風、勤洗手、少說話,我甚至連空調都沒開,每天俞華還要提醒我給電話機消毒。我倒是偷得一段時間的清靜,許多計劃中的會議取消了,我正好可讀讀米沃什。夏好的電話就在某個下午鉚著勁地響。
“是我。”
“我知道?!?/p>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我無意識地站起來,想關門,但沒有關,很快又坐下了。
“你好嗎?”
我忽然感到鼻癢癢的,“好。”
夏好讓我下班后到她家拿一種叫胸腺五肽的針水,“預防‘非典’的,醫院里人人在打。”
掛了電話我努力回想夏好的身影,是的,有點模糊了。
夏好尚未成家,甚至連家也沒有多大變化,包括那張舊藤椅。夏好還保持著很好的身材,但臉明顯失去了兩年前的光澤與圓潤,也許三十歲仍單身的女子就是這樣的。我脫襪子、洗手,夏好在旁邊笑吟吟看著,我坐上久違的藤椅,她給我倒一杯綠茶,“吃完飯再回去吧?”我點點頭。或許人生真的就是個圓,我們不斷地從一個起點走到另一個起點?;蛘呷说拿總€階段就是一條弧線,最終續成一個圓。
甚至連菜肴也沒多大變化:小蔥拌豆腐、清炒萵筍絲、半只白切雞、西紅柿蛋湯和兩瓶啤酒。為了打破沉悶,我不斷地說話,工作、寫作、釣魚(我新近的愛好)、某個朋友的趣聞,夏好像以前那樣認真聽,偶爾給我倒酒,問我菜的味道。“你該成家了?!蔽移鋵嵑芎蠡谔徇@樣的話題,但我還是說了?!耙欢ㄒY婚?”她輕描淡寫。這我倒沒想過,一定要結婚?如果我現在也是單身我會怎么想?“女人還是要有個家好,至少有人陪伴,有人呵護,多好呀。”“我不想將就。”夏好慢慢說出她的心里話。
我常約夏好喝咖啡、吃飯,后來有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與她一起來,他叫白非,在外企工作,文靜、大方,對夏好也呵護備致,我從夏好的眼里讀到快樂。我對她說要是合適就把婚給結了吧,夏好說還是處處看,明年再說。我說那我就提早祝福你吧,她甜笑。
今年五一,我與俞華計劃帶女兒看黃山,但我被一件突發的事件拖住了,只有俞華帶女兒去。5月6日下午,俞華打電話讓我第二天去機場接她母女,下午,夏好打電話讓我過去吃晚飯。
我到她家時她正上網?!盁崴懒?,一身汗,我先洗洗。”兩周沒看見那個叫白非的男人了,我又有點放肆了。
“不用不用,你陪我去買菜?!毕暮脧臅坷锍鰜?,遞給我一瓶可樂,“我想嘗嘗你的手藝?!?/p>
在菜市場,夏好挽著我的手,這里瞧瞧,那里摸摸,每一樣都想買,最后買了海蝦、魚、排骨和兩樣蔬菜。夏好堅持讓我下廚,平日我很少做菜,不是忘了放鹽就是燒過火了,幸好有她打下手,才不至于狼狽。
晚飯時夏好拿出一瓶五糧液,我說怎么這么奢侈呀?她反問我記不記得我們認識多長時間了,我經她一說,覺得有很多年,我說長,她說有多長?我說想不起了,她說差兩個月就十年了,認識十年喝一瓶五糧液奢侈嗎?我說那該喝。
有時想想你這人還真不錯,夏好沒說完自己就先笑了,不過有時看上去也挺傻的。
我好?好在哪?
沒有非分之心。
錯錯,我對你就有非分之心。我借酒勁把話挑明。
那只是男人通常的德性。你還是不一樣,你不想傷害別人,而且心里永遠有美好的想法,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
喝到晚上十點,夏好嚷著要去看海,而且非要騎自行車去不可。我說太晚了別去了,她說我想去就是想去。我說去哪有自行車?她說我早就借好了。
很長時間沒騎自行車了,開始有些生疏,搖搖晃晃,一會兒就適應了。夏好坐在車后,環抱著我的腰,頭靠我后背,喃喃自語:幸福的自行車。
海邊人很多,我們沿著海岸線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終于人少了,我們脫鞋坐在沙灘上,夏好依靠著我,那晚的月亮很圓很亮,我說夏好你在想什么?她沒接我的話,而是問我嫦娥在月宮里是不是很清靜,我說女人千萬別學嫦娥,太苦了。她小聲囈語:是啊,太苦了。
回到夏好家已是凌晨兩點多,夏好洗澡后讓我也洗洗。她穿著一件粉紅的睡衣,手臂還沾著水珠,沐浴液的清香淡淡的,很溫馨。我還想喝酒。她站在我面前看著我眼睛平靜地說。我沒說話,她轉身拿出一瓶長城干紅和三瓶力加啤酒。她喝紅酒,我喝啤酒,她根本不像是喝紅酒,每一杯都一飲而盡,我說你慢點慢點,她搖搖頭說沒關系。
后來我看她有點醉意了,想扶她上床休息,她一下子緊緊抱住我,瘋狂地吻我,像是要把我吞下去,她撕開我的衣服,十個手指用力抓我的后背,我感到一陣辣辣的疼。
事后,她赤身躺在地板上,我想抱她上床,她沒表情地說:你走吧。我有點不知所措,她仍是一動不動,長發遮住她的臉,我只能看到她的后背。你走!聲音好像剛從很深的井里努力挖掘出來。
我從床上拿一件薄毯給她蓋上,熄燈,關門。
天還黑,我走路回家,街上冷冷清清,街樹沉悶不樂。我一路踢著一個小石頭,后來用力踢飛,它啪啪飛遠,不見了。
夏好忽然沒了音信。這是我沒料到的。第二天,我去機場接俞華前給她打電話,沒人接,手機也關機,我并不在意。之后我每天給她電話都沒人接,手機也一直關機。我想:她又隱匿起來了嗎?半個月后,我還是沒有她的聲息,我去醫院找她,值班的護士說夏醫生調走了,我問調哪了,護士搖頭。我到她家,門冷冷地關著,窗簾也拉上了,我什么也沒看到,不知那張舊藤椅還在不在。我對自己說,也許有一天夏好又會給我電話:是我。正宗的夏好口吻,夏好模式。
但或許,我與夏好已把人生的圓續完了。圓就圓了。
潘乙寧,教師,現居??凇T诒究l表過小說《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