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傳播研究社群不應該再跟著美國主流的研究亦步亦趨。而應該站在自己的文化脈絡里面建立獨特的理論視野,兼顧技術問題和宏觀大敘述,融合社會規律和意義;既照顧文化的特殊性,又彰顯理論的普遍性;最后依平等地位和西方主流學術對話與溝通。為此,華人必須入乎霸權。出乎霸權,融會貫通,進而提出符合本身文化脈絡的詮釋。
這個世界需要更多元的文化視野,華人學術圈哪天能夠了解美、英、法、德思潮的精髓,又能共同提出原創的問題、方法和理論,哪天就可以建立字體性,脫離學術殖民地的境地,而站在平等的立場與強勢的學術傳統對話。“華人傳播視野”不過是一個籠統的簡稱,尚待仔細分疏甚至解構。
一、華人傳播視野建立在“共同民族文化”的基本假設上面。什么是文化?我個人比較傾向于接受文化研究者的立場:文化是一般俗民過往生活(lived)的經驗以及他們日常活生生(living)奮斗的過程,而不光是陳列或塵封在歷史博物館的文物,更不僅止于供奉于廟堂之高的‘部部典籍。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籠統的“華人視野”,將來也不會有。中國內地和港、臺的生活經驗和傳播視野勢必多元,復雜而矛盾。我不喜歡把東西解構到絕對和虛無的地步,毋寧相信文化有穩定性,有共同性。但這個共同性不能抹殺特殊性,這個穩定性是經歷動態變化的過程,不是靜止不變的狀態。用佛家語,就是展現“無常”,我們捕捉的正是“常”與“無常”的辯證性。
二、中同內地和臺灣、香港面臨殊異的國際政治經濟環境,內部條件的互動差別很大,兩岸三地傳媒研究的路向有同有異,頂多求同存異,休叫霸權的文化遮蓋地平線。學術的原創力未必和地理面積的大小成正比。
三、在某些問題上面,“華人”的傳播視野未必是問題的第一性,階級、性別和種族的觀點也許才是主要的矛盾。上海新貴的時尚向紐約或巴黎看齊,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翻一翻《上海壹周》那些花花綠綠的名表、LV皮包、化妝品、內衣和紅酒廣告也過癮,計會心理學家說這是“替代參與”歐洲小資的消費幻想。他們跟遼寧的失業工人、安徽的農民有多少靈犀默契?但碰到若干議題(例如民族主義),這些階級群體可能短暫會合,可見立場的分合因脈絡和條件而定。目前中國山地和港臺的媒體都依市場邏輯運作,盡量討好有錢和有閑階級。而忘記了弱勢團體在掙扎。
如何建立華人傳播視野?我支持實證精神,但反對實證主義;正如我服膺科學,但反對科學主義。現階段切莫在先前的經驗上決定好壞,不要畫地自限,寧可抱著開放的心靈,百家爭鳴,不怕嘗試錯誤,而要爭取在摸索中總結經驗,庶幾經過長期實踐逐漸形成共識,琢磨出幾條切實可行的途經。
美國社會科學各領域對當代中國的建構,無論議題、旨趣或是資源,一向由美國的學術要角一錘定音。華裔學者好不容易開始在發言臺上贏得小小的一席之地,頂多與有榮焉當個資淺伙伴,盡管無法撼動原有的霸權,華裔學者對自己所關心的問題不再缺席,不再沉默,更不必惟西方觀點為觀點了。他們一時得不到主流學界應有的重視,但這是沒有辦法也不必太計較的事。他們正在培養一個有用無用的社區,遵守一般的學術紀律,大家用“文化中國”的角度,既分頭又共同提出一些有意義的問題。這樣經過二三十年的熏陶,努力不懈,渴望逐漸成為一派獨特而深邃的學風。
只要我們建立高標準的學術社群,拿得出漂亮的東西,人家才不能漠視我們約聲音,我們才能在全球化的脈絡找定價。華裔學者來自文化中國的各地區,又在西方學府接受嚴謹學術傳統的洗禮,各欠了兩邊深厚的知識債。他們必須拒絕義和團式的坐井觀天,夜郎自大。朋輩之間許多卓然有成者,都初步帶來可喜的信息,證明中國傳媒研究和學術潮流接得上軌,可以為有意義的對話鋪路。學術的內緣因素為主,“國際”肯定與否還在其次。人家喝彩不喝彩,既非操之在我?更無須耿耿于懷。
鑒于西方長期占領學術霸權,我們需要發揮文化的特殊性,去消解他們(也是我們)“西方就是世界”的世界觀。我們爭取普遍性和特殊性的平衡。反對以西方壟斷的普遍性來壓抑甚至取代我們的特殊性。在世界的脈絡里面,許多人視為必然(普遍性)的“四人”經驗,其實叫能只代表歷史或地理的偶然(特殊性)。以“西方”本身而言,穆爾指出英國,法國和德國走過的現代化道路截然不同,提利也是西歐在18世紀建造民族國家的過程未必能“復制”于當代的第三世界。沒有普遍性不成為科學,但究竟什么是社會科學的普遍性絕非一成不變,值得我們常常停下來思考一番。自然科學只有規律的問題,社會科學卻牽涉規律和人文意義兩個問題,所以社會科學界需要而物理學界不需要強調華人的主體性。
歸根結底,我們的視野應該是華人的,也是世界的,我自己嘗試從政治經濟學和社會理論兩條路入手,從中國看世界,從世界看中國,聯系普遍理論與具體情境,隨時爭取對話和溝通的司能。這種對話“既回響著不同民族悠久的歷史傳統的回聲,又同時受到現代人的詮釋和檢驗,而且也要用現代語言在世界文化語境表述獨特的文化風格與價值。三個華人社會所編織的光譜,所提供的比較視野中國大陸的媒介變化,臺灣的媒介與民主轉型,香港媒介與主權回歸——是彌足珍貴的,而在我的嘗試中,希望貫穿民主、自山、平等、解放的命題。我贊成后現代主義戳穿一些虛無浮夸、教條的全稱命題,但倘若因此把民主,自由、平等、解放這些宏大的敘述都一樣解構,則將不知置學術關懷于何地?
責編:潘天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