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16日,萬文舉作為湖南惟一的非在職科研人員,應邀參加了在海口舉行的全國第四屆分子育種會議,當會議組織者給予他高度評價時,這位消瘦的66歲老人不禁潸然淚下。11年了,有過多少委屈只有自己知道,但歷史沒有忘記他和他的遺傳工程稻(又名玉米稻或玉米遺傳稻)。
萬文舉的遭遇是個人的悲劇,但更是科研體制的悲劇,是科學的悲劇。
水稻的第三次突破
1993年10月22日,是改變萬文舉命運的日子。這一天,包括中科院學部委員在內的中國18位水稻界權威出席現場評議會,認定應用浸胚法將玉米DNA導入水稻取得重大突破,湖南農學院副教授萬文舉成為世界第一人。
由中國植物研究界閔紹楷、袁隆平、顏昌敬三位權威親筆簽名的鑒定意見寫道:
“在湖南、湖北、江西、江蘇、云南、貴州和海南等省的38個生態點進行試種,其中建新農場6300畝中稻平均畝產544.74公斤,3000畝晚稻平均畝產546.63公斤,同時具有米質較好,田間抗瘟性較強等特點。它是一個有生產應用價值的水稻新品系和寶貴的種質資源。”
“解決了前人未能解決的大穗、多穗與高結實率三者難以統一的矛盾,處于國際領先地位。”
在由國家教委、湖南省黨政主要領導和全國著名專家參加的成果匯報會上,“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評價“遺傳工程稻的育成是水稻第三次突破”,“三次突破都是我們中國人搞成的。我跟萬老師說,你這是大成果,以后開國際會議,我推薦你去作報告。”
之后,包括新華社、《人民日報》、中央電視臺在內的中國30多家重量級媒體進行了集中報道。萬文舉和他的玉米稻一夜成名。
此后的一年多時間,媒體的宣傳一浪高過一浪,直到玉米稻被農業部通報。
急功近利違規操作被捧殺
許多教職工記憶猶新,賣遺傳稻種子時,是湖南農業大學歷史上最輝煌的日子。絡繹不絕的人流和大卡車堵住學校的火門,校園簡直成了鬧市。
原湖南農學院校長彭干梓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由于當時學院正申請升格為湖南農業大學,缺名氣更缺錢。校領導于是決定由學校高新公司和課題組賣種子,收入全部上交學校,學校和系里按比例分成。作為當時學校主要領導之一,他一直很內疚,這一冒險決定導致遺傳稻被中途扼殺。
學校賣出稻種后,發動老師和實習學生分赴各地進行栽培指導,基本上沒有出問題。同樣是氣候惡劣,1994年湖南衡陽種了幾十萬畝遺傳稻,學校40多個師生前往指導,獲得高產。
但建新農場、社會商販和師生私下賣出的稻種,稻種的真實性打了折扣,因為當時的遺傳稻種供不應求,最高炒到了每公斤近200元,無法保證中間沒有摻假。加上遺傳玉米稻本身存在的弱點,在栽培技術上有特殊要求,很多農民并沒有掌握。
很快,學校嘗到了急于求成的苦果。
1994年的秋天異常寒冷,和天氣同樣寒冷的是滿懷希望的湘北農民的心。他們種下了不知是原種還是假種的神奇的遺傳稻,收獲的卻是失望。
氣候資料顯示:自9月中旬到lO月中旬出現持續低溫陰雨天氣。寒露風來得早,陰雨寡照時間長,湘北于10月中旬就出現初霜。
這一年,全省秋收作物全面減產,部分作物顆粒無收,遺傳稻也沒能幸免。
接下來的是湘北臨澧、澧縣、湘陰三縣數千農戶集體索賠。負責處理此事的鄒冬生教授回憶,當年許多稻種面臨同樣的遭遇,而沒有通過審定的遺傳稻因為得不到法律保護,只能面對索賠。
此后,湖南農業大學官司纏身,前前后后,學校和省政府出面賠償的金額有近300萬元。
湖南省農業廳總農藝師雷柄乾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由于中國土地面積和氣候條件相差很大,從對農民負責的角度,中國對新品種鑒定比國外多了道審定程序。對新品種進行對照區試,連續2年在豐產性能、抗性、米質上比老品種有優勢,才能通過審定。
湖南農業大學賈大勇副教授也是當年課題組成員,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玉米稻當時被媒體一吹,連國外都知道了。全國都派人來要種子,實際上已不是試種性質,而是大面積推廣了。而這個品種當時生育期比較長,只適合做中稻,但有的地方做了晚稻,導致嚴重減產甚至絕收。如果當時穩一點,嚴格按程序走,推遲兩年再推廣,將是另外一番景象。
事實上,從1994年底到1995年初全國各大媒體的報道可以看出,1994年云南、安徽、湖北的100多萬畝遺傳稻都獲豐收,特別是云南還獲得了全國單產冠軍,真正出問題的地方所占的比例很小。
但此后,湖南農業廳將玉米稻違規推廣造成重大損失的事實向上匯報,農業部為此發了通報。項目組解散,科研經費也沒有了。有一段時間,湖南省的領導和湖南農業大學師生談稻色變,更不用說繼續支持萬文舉搞研究了。
全國品種審定水稻委員會委員、湖南省種子管理站副站長劉厚敖介紹,因為農業生產受自然條件制約太多,就是通過了審定的好品種也會經常遇到減產、絕收情況。2004年,湖南從湖北引進了“紅蓮6號”,在益陽、常德地區推廣,沒想到水稻揚花時遇到陰雨,發生稻曲病,這在湖南是第一次出現,通過專家鑒定,主要是農民沒有嚴格按照栽培技術播種,加上是人力不可抗拒的自然原因,最后給農民做解釋,沒有賠償。
退休老人續寫傳奇
萬文舉倒下了,但遺傳稻卻被一個基層農業科研人員繼承了下來,他就是和萬文舉同歲的王子立。
王子立曾以“水稻控蘗增粒高產栽培技術”獲得1997年國家發明獎,也是迄今為止中國水稻栽培技術領域惟一的國家發明獎。此前,中國的水稻栽培一直沿用日本技術。
在湖南張家界市,以王子立為首的7位退休老人組成“慈利水稻育種研究所”。這個被某些人評價為“丐幫”的民辦研究所,卻譜寫了湖南乃至中國水稻研究的傳奇。
被業界公認完全屬于湖南自己的第一個通過審定的超級稻“培兩優慈4”,就是“慈利水稻育種研究所”研制成功的。而其中所用的雜交父本是就萬文舉的玉米遺傳稻。
王子立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這么多年,他們一直用的是萬文舉的材料。每年,萬都會把自己的玉米稻材料交給他們去選育。和王子立共同奮斗了12年的楊子朝介紹,作為基層的育種工作者,他們缺少理論研究和實驗設備,如果沒有萬文舉的玉米稻材料,他們很難出成果。
王子立介紹,他們培育的“培兩優慈4”,在4年的“全省百畝超級稻高產示范”中,是遇到了高溫、低溫、干旱和水淹,都能高產的品種,2003年3月通過湖南省品種審定委員會審定。
慈利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邢祖才告訴《瞭望東方周刊》,2000年慈利遭遇干旱。在國太橋鄉國太橋村,插秧后總共只下了20毫米雨水,田里干坼,泥巴都曬成了白色。縣里打炮人工降雨,下了40多毫米,水稻終于能夠抽穗,但接下來還是干旱,水稻葉片都枯萎了一段時間。出人意料的是,幾乎所有水稻減產,但王子立他們的品種竟然畝產高達640多公斤。零陽鎮民和村12組則畝產超過700公斤。
王子立說,1992年,他作為湖南農學院聘請的10個全省栽培專家之一,去建新農場為萬文舉育種。之后,他又帶了部分種子私下去慈利選育。
1995年,他在選育萬文舉的玉米稻時,發現了“一葉一心分蘗苗和一粒谷雙苗株”,這是他在一生的水稻栽培中看到的惟一一次神奇現象,說明該品種有神奇的生命力。由此,堅定了他延續萬文舉未競研究的信心。最終他在萬文舉玉米稻的基礎上選育出了“培兩優慈4”。
萬文舉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這么多年,王子立一直邀請自己加入課題組,并成為這個民營研究所的成員。同時,在任何場合,王子立都承認成果的取得是在袁隆平院士的指導下,以萬文舉玉米稻為基礎選育的。這種感動也使自己在繼續研究玉米稻的同時,不計報酬年年為王子立他們提供玉米稻選育材料。
科研成果不能當政績對待
許多人認為,玉米稻的夭折,和當地黨政領導的政績觀有關。科研出了成果,領導就都來捧場,內行外行都表個態。一旦出現問題,領導沒有一個站出來說話,玉米稻成果被全盤否定,徹底扼殺。
彭干梓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當年許多專家都不相信遺傳稻是真的。因為大家覺得轉基因工程是個很尖端的學科,萬文舉的成功似乎太簡單也太容易了。
1992年9月的一天,萬文舉拿著一束水稻來找彭干梓匯報,說是玉米稻,只見稻株比一般水稻高很多,穗長粒大,根部有類似玉米的氣生根。
因為萬文舉只是教遺傳學的教師,學校也拿不準。校黨委召集湖南著名作物栽培專家刁操銓教授、康舂林教授、彭克勤教授等一批專家討論,大家意見不一,但傾向于肯定其價值。
由于要立項爭取科研經費是個漫長的過程,學校邀請當時的科委主任和分管文教的副省長到現場看標本,立項很快就通過了。
當年,建新農場試種的100多畝玉米稻大獲豐收,農場決定,第二年大面積試種l萬畝。試種結果,又獲豐收,于是有了1993年轟動全國的驗收鑒定。
后來一路綠燈,許多領導紛紛批示,對玉米稻進行扶持。
和袁隆平一道榮獲國家科委特等發明獎的生物化學家羅澤民教授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現在看來,全世界后來沒有出現更先進的材料,萬文舉的玉米遺傳稻經得起檢驗。11年過去,這成果的價值依然存在。當時因為部分失敗就丟掉了,沒有認真總結,很可惜。
風險機制亟待完善
中國分子育種的奠基人、周光召院士的姐姐、86歲高齡的周光宇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她曾為萬文舉的事專門寫信給有關部門,希望一個人做事,要有眾人幫,科學要允許失敗。
原湖南省水稻研究所所長何登驥研究員介紹,農業科研受自然條件的約束,草本植物研究一般最少要6-7年才能完成一個研究周期,木本植物則需要2O年,沒有成果的話,又得從零開始。那么多研究人員,真正出了成果的比例非常小。
萬文舉介紹,他當年是受周光宇先生棉花花粉管導入法的影響,想在水稻上試試,而水稻的花粉太小,此法不通,就想到用玉米的DNA溶液浸泡稻種。通過若干代的試驗,發觀有效果。特別是在第三代,竟然變異出了183厘米高的水稻。因此,他堅信這個方法是可行的。因為他只是普通教師,并不是搞育種專業的,沒有專項經費,怕搞不成讓人笑話,只是偷偷進行。到他向學校領導報告時,實際上材料性能已經基本穩定。前前后后,他已經進行了整整6年的研究、試驗。玉米稻成果一公開,第二年就通過了國家的成果鑒定,并不是別人想像的那樣完全靠運氣。
湖南農業大學博導鄒冬生教授認為,進入知識經濟時代,科技創新已成為一個國家社會經濟能否高效持續發展的關鍵環節。然而,科技創新,尤其是以生物技術為主體的重大科技創新及其成果轉化,往往存在較大的風險。建立科技創新風險基金,是充分發揮科技人員最人創新能力和將成果快速轉化為現實生產力的重要保證。根據中國國情,科技創新風險基金可由各級政府的科技、財政部門與金融機構(包括風險投資公司)按股份制組建,服務對象為政府科技部門立項的科研課題。風險基金用于承擔科技轉化過程中不可抗拒的風險損失。但轉化成功的科技項目,應按合同比例上交擔保金,一旦失敗,經評估確認為不可預見因素造成的,則由風險基金承擔合同規定的一定比例的經濟損失。
給非權威科研人員生存空間
湖南農大博導劉志敏教授介紹,客觀講,湖南省有關主管部門和學校以及萬文舉本人都是無辜的。但后果卻是萬文舉到退休也只是個副教授,沒有了科研經費,后續研究只能靠開個小雜貨店賺點錢來維持,實驗室也是樓下的雜貨屋,并且和當初一樣偷偷進行。
接過萬文舉研究成果并發揚光大的王子立也是同樣的遭遇,因為退休前他只是慈利縣糧油站的站長,從事育種被人譏諷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更談不上經費支持。后來出了成果,市里和省里的一些領導還是給予了支持。但因為不是正規的科研機構,經費長期靠“乞討”。遇到開明的領導,作個批示,有關部門就能給點,否則,就只有自想辦法。有時候,王子立從省里要了錢,影響了慈利的某些主管部門的經費,他們就進行刁難。
世界第一個用水稻葉肉細胞培養出水稻再生植株、曾任聯合國糧農組織持聘專家的顏昌敬老先生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科學研究有它的規律,不能急于求成。當時,遺傳稻失敗主要在于急于想掙錢。^人客觀的角度講,作為當時鑒定組的副組長,他和其他專家一道去過很多試驗點,比如岳陽、長沙縣,那里的水稻都與眾不同,個子很高,但很粗壯;葉片相當大,比玉米小,但比一般水稻大很多。測產也絕對沒有摻假,證明是個好材料。但是,畢竟是新的東西,對環境氣候有要求,這里好不等于其他地方都好,還需要完善和提高。當時的農業大學是個學校,沒有話語權。加上沒有處理好關系,一旦出了點問題,有的就夸大其辭。實際上,對于一些沒有地位和名氣的科學工作者,如果過于求全責備,面對行政權力時,他們可能就沒有生存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