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8日下午3點50分,重慶銅梁縣的一處茶館發生一起人體炸彈案,截至目前已造成15人死亡、28人受傷。
“這些年來,像這樣惡性的刑事案件在全國都是少有的,所以引起了中央、國務院、公安部、市縣領導的高度重視,我們到現場沒一會兒,羅干的批示就到了,此后,隔上一段時間就能收到一位領導的批示。”黃文志說。11月21日,銅梁縣公安局副局長黃文志已經連續工作了3天4夜。
血色黃昏
發生爆炸的是巴川鎮洗馬村公路旁的一幢獨立的二層小樓,每層并排有七間房,樓下的門面從左到右是小賣部、茶館、肉鋪和醫療點,樓上是住房。樓下的兩間茶館,正是爆炸的事發地。
茶館所在地的洗馬村有4人死亡,5人受傷,是當地傷亡最慘重的一個村。11月19日,銅梁雨霧彌漫。整個洗馬村就籠罩在這片悲風慘霧中。
在洗馬村社員的記憶中,18日這個黃昏是血色的。“尸體和傷員都血肉模糊了,好多人都爆成花花嘍……一塌糊涂。”在離爆炸現場600米的洗馬村2隊,社員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房子騰得很兇。”
首先給中醫院打電話的社員張小軍是最早的群眾自發搶救隊伍中的一員。他回憶說,“4點05分,公共汽車先拉走7個自己還能走路的輕傷員,4點16分前后中醫院的依維柯到了,接著又來了縣人民醫院的金杯和中醫院的金杯,這3輛車送完這一批傷員又返回,先后6輛次救護車拉走大約20個重傷。”
“9個全尸,我還看到兩個只剩下腦殼。”社員劉開勇說為了通知村里的死傷家屬,他仔細辨別了每一具尸體。
“當時不敢去,后來二娃找不到了,才急著去看現場,但警察已經把現場封鎖了,不準我進去,凌晨村委會通知我去殯儀館認尸。”失去兒子的黎孝福說話時嘴唇微微顫抖,“好在我二娃是全尸,傷口很干凈,只是褲子破了,聽人說所有人都倒了,惟一趴在桌上沒有倒的就是我娃。”
“茶館里有9張桌子,都坐滿了,至少有50多人”,爆炸發生時正在茶館里屋打牌的黎孝剛直至第二天中午仍小能正常進食。雖然他當時并未處在爆炸中心,但因爆炸產生的巨大氣流沖擊,他背部嚴重燒傷。據醫生介紹,黎受傷面積達20%,經過兩小時的縫針才將傷口處理妥當。目前,黎聽力仍未恢復正常。
目擊者康志華當時正騎摩托車到茶館旁的肉鋪買豬肚,爆炸幾乎發生在他抵達茶館前幾秒,他逃脫了一場劫難。“我前面那輛三輪車上到處沾滿了肉和血,還有3個人被沖擊波炸出來,三輪車司機都嚇傻了。”
“大概幾秒鐘之后,有人慢慢地從茶館爬出來,我清醒過來開始救人,我親自抬上車的斷手斷腳的就有4個人。”康志華說,當時過往的公交車、出租車和周圍群眾都自發加入救人行動。
在重慶打工的28歲的洗馬村7社隊員楊家桃是所有死者家屬中最為悲痛的一個。得到消息后,他立即從重慶趕回,然而他20歲的妻子蔣小瓊和l歲的女兒楊妍再也不能像平時那樣在家里等候他的歸來了。3天前,他剛為女兒過完1周歲生日。
“妻子頭沒了,女兒用裹尸布包著,尸骨也不全。”楊家桃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直到煙蒂燒到他的手指。
打電話給楊家桃的是彭期華,彭的妻子當時也在茶館中打麻將,妻子和楊家桃的二哥一桌,妻子去之前告訴他要去唐三茶館去耍,而現在他的妻子身受重傷,面目全非,8歲的兒子都不認識他媽了,“給娃娃留下好大的刺激,不該帶他去看他媽”。
楊家桃的二哥叫朱昌林,是楊家桃同父異母的兄弟,在爆炸中頭部受傷,現在被紗布包著,朱說,當時他看見袁代中騎摩托進來,不知誰說了一句你啷個把摩托車騎進來了啊,還不到兩秒鐘,爆炸就發生了。當時他很害怕,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自己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了。站在他們桌后看的一個女人被炸死了。
據去醫院探病的受傷者家屬說,到21日,縣人民醫院還有6個人仍沒有脫離危險。
4小時鎖定兇手
“我們只用4個小時就鎖定了犯罪嫌疑人袁代中。”黃文志說。
事發現場,二樓的淡藍色玻璃窗幾乎全部震碎,茶館前的公路一片狼藉,沖擊波甚至波及旁邊的樓房和對面的工廠。而離茶館20米遠的3個液化氣罐卻完好無損。
“我第一感覺是這肯定不是簡單的液化氣爆炸,我判斷應該是炸藥。”副縣長陳益國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縣級官員。當時他正在巴川鎮開工作會。大家剛剛坐齊,就有人來報告說發生了液化氣爆炸事故。
“看到死傷遍地的慘狀,巴川鎮的鎮長書記嚇得面色發青,我馬上告訴他們這不是一起安全事故,而極可能是人為爆炸的刑事案件,他們沒有領導責任,讓他們趕緊組織搶救工作。”
與此同時,警方的反應也十分迅速。黃文志說,“3點51分,我們接到報警電活,4點就趕到了離縣城4公里的爆炸現場。在現場勘查時發現,有一部可疑的摩托車被整個炸毀,而且按常理摩托車不應該到茶館中。初步分析該摩托車的前輪發動機位置是中心爆炸點。”
爆炸時,茶館老板唐三正在搬桌子到屋外招呼茶館內坐不下的客人,死里逃生的唐回憶,在爆炸發生前10多分鐘,曾看見袁在現場附近出現。
在距中心點60多米的公路對面找到一塊摩托車牌照,如果不是在中心爆炸點,車牌不會飛得這么遠。其號碼為川R-H4215。經查,這正是袁代中在交通管理部門登記的摩托車牌。
附近群眾反映,袁因打麻將等問題曾多次與其妻譚必書發生爭吵,前兩天還在該茶館內發生過爭吵。
6:20許,市公安局和有關部門相繼趕到現場,迅速組成專案組。“市局一個當法醫的女孩,在尸體堆里翻來揀去,岳來她發現兩支斷腿,初步認定可能是罪犯的。”副縣長陳益國對現場的情景記憶猶新。同時,警方還發現了一個頭蓋骨。
第二天中午現場發現的可疑殘肢與袁的女兒進行DNA鑒定,確定兇手袁代中已經死亡。
一位小愿具名的刑偵隊員回憶,在對袁家中進行搜查時發現,其家門上有血跡,堂屋內凳了上有血衣、廚房有洗過的血水,帶血的菜刀,臥室門把手上纏有電線,懷疑裝有爆炸物,袁的妻子譚必書也可能已經在屋內被袁殺害。為了避免再次發生爆炸他們趕緊退了出來。
隨后,干警在首先切斷電源后,再由消防隊員用切割機將臥室的卷簾門切開。當民警們從切開的口子進入臥室時,血腥味彌漫著整個小屋:床邊一具女尸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棉被和毛毯蓋在上邊。死者正是袁的妻子譚必書。經尸儉,其面部被砍12刀,雙手腕大部分被砍斷,系失血性休克死亡,死亡時間在12小時左右。
經對現場殘留物進行分析。發現銨銻炸藥成分,判斷爆炸物為銨銻類炸藥,經對爆炸破壞程度進行分析,判斷炸藥量在35公斤。而后,在袁家民警們還在尸體旁邊發現10枚電雷管和一把帶血的菜刀。
至此,“11·18”爆炸案告破。
從“聰明人”到“人體炸彈”
熟悉袁代中的人都一致認為袁是個聰明人。“對付女人很有一套,譚必書父母都不知道就嫁給袁代中了,我們都是等他們辦了手續才知道的。”譚必書的堂哥譚必禮說。
“他牌打得很好,并不像傳聞說的那樣是因為在茶館輸了很多錢才去報復的。”茶館老板否認袁代中和茶館有什么嫌隙。
但是,這個聰明人卻一直怨自己“命不好”。據熟悉袁代中的人介紹,可能是由于父母很早就去世了,袁的性格比較內向,他和人交往都是不冷不熱的,和周圍群眾的關系一般。但是他一向自以為是,見不得別人比他好。袁經常掛在嘴邊上的口頭禪是“這世道……”
“他一直認為自己懷才不遇,小時候家境不好,但他仍然憑自己的聰明勁兒讀到了高中,而且憑他當時的成績應該能考上大學,可是貧寒的家庭終究供不起他繼續讀書,從而使他對社會產生了不滿情緒。”黃文志對兇犯的情況已經爛熟于胸,說這話時,他的語氣里還帶著些同情。
據警方調查,2000年袁代中與其前妻離婚后,就在判決書背后寫下一封信交給女兒,信上說自己不想活了,本來準備和你媽同歸于盡,但念你只有8歲,不想你過早成為孤兒,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第一次婚姻的失敗更加重了這種不滿。袁代中出事前曾給與前妻所生的女兒留下遺書,遺書中寫道:女兒,爸爸對不起你,沒有把你好好撫育成人。本想你是爸爸惟一的女兒,應該讓你好好出人頭地,為袁家揚名立萬。可你媽半途強求要離婚。從此之后我失去了事業,家庭,錢財和親人。我失去的太多了,再沒有更大的勇氣開創未來。你媽訴狀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這只是她為了離婚罷了。我當時也忍不了很多,很多……
“他很愛他的前妻,二婚后仍經常找他的前妻聊天。因而,他前妻最了解他的心理扭曲。案發后,袁的前妻楊瓊在接受警方詢問時的第一反應是,如果爆炸案真是袁所為,那么,譚必書必定已經被袁殺害。”黃文志說。
從此后袁代中頗不光彩的人生履歷中可以發現,離婚后,他開始自暴自棄:袁曾于2000年9月因嫖娼被公安機關治安拘留,2001年因違反爆炸品管理規定被公安機關處罰。“自從離婚后他養成了嫖娼、整日打牌、好逸惡勞的壞習慣。”知情者說。
據知情人透露,袁代中2003年被一個女人騙到河南做傳銷,損失了5000元。開沙場的時候又由于經營不善,虧損了不少錢。
唐定偉是譚必書和其前夫的兒子,《瞭望東方周刊》記者面對這個青年時能夠感受到他的憤怒,“媽媽嫁給袁代中之后,兩人感情就一直不好,袁代中不管做什么工作都不會拿錢給家里,而且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打媽媽,我也經常和他發生沖突,后來我就搬到我舅舅(譚必倫)那里了,平時見面都不說話,我對他只有恨。”
譚必書的生前好友李關玉早就有不祥預感,“他倆經常扯皮打架,袁代中打牌經常從白天打到晚上一兩點,袁代中還要拿譚必書原來家拆遷后的轉戶錢(指征地安置費),譚必書受不了袁代中打她,就鬧離婚,袁代中威脅她說你要離婚就殺死你全家。”
至于袁為何要在殺死妻子后,再赴茶館充當人體炸彈,公安部門有兩種解釋:袁脾氣暴躁,經常在茶館與人發生爭執,可能袁想和他的仇人同歸于盡;或者出于仇恨社會的心理,想在臨死之時報復社會,引起轟動和恐慌。
黃文志認為使袁走上人體炸彈之路的主要原因是他扭曲的性格。“袁代中的思想軌跡就是殺妻毀家、拉人墊背,報復社會,是由于家庭、婚姻、事業等方面的挫折,心態扭曲,這起惡性爆炸案是他報復社會的極端表現。”
另一個沒有引爆的炸彈
18日中午,袁來到女兒學校,把自己最后的積蓄380元錢給了女兒,他還給了女兒一張存折、一張信用卡,交代復讀機壞了,盡快去修,要好好學習…一女兒回來說,當時搞不懂爸爸啷個忽然變得恁好。
而在此前后,袁殘忍地將自己的妻子譚必書亂刀砍死。然后,很冷靜地換下血衣血褲,洗凈沾滿妻子鮮血的雙手。
下午3點,袁代中給譚必書的妹夫打了個電話,說家里門關了,燈還亮著,你三姐是不是死了。妹夫沒當回事,說你們是不是又在扯皮,袁沒回話就掛了。此時,袁代中在家中布置好炸藥。只要進入人員一開燈,通上電源的炸藥將爆炸。
譚家人并沒有意識到此時譚必書已慘遭毒手,在爆炸過后才著急尋找,看到袁家黑燈瞎火沒有進屋尋找譚必書,而是趕回老家尋找,逃過了袁代中為他們準備的炸彈。
出事10多分鐘前,茶館老板唐三等人看到袁代中騎著摩托車來到茶館跟前,隨后又走了。“這極有可能是袁在現場觀察,看茶館中是否有與他有矛盾的人。之后才回到離事發現場僅500米遠的家中拿炸藥。”警方推測。
3點40分,茶館對面凌達廠的9名工人和家屬在下班后進入茶館打牌。
3點48分,袁代中關上家門,將炸藥用編織袋綁在前輪發動機處,在初冬的冷風中向茶館疾駛而去。
慘劇或可避免
據了解,在年初的時候袁的第二任妻子譚必書曾經和袁代中對簿公堂,要求離婚,當時,銅梁縣法院并沒有支持譚的訴訟請求。在11月初譚必書又向法院遞交了起訴狀,沒想到還未開庭就被袁代中殺害。
譚必書的家屬認為,法院勉強兩人繼續進行婚姻生活,使譚必書最終慘遭毒手。法院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負責經辦離婚案件的縣法院民一庭庭長陳有全對這個案件還有印象。“因為雙方均系再婚,都有一原婚子女,共同生活時間又很短。這種情況在離婚案中比較少見。”
對于不判二人離婚的理由,陳有全找到當時的案卷,向記者解釋,“譚必書曾向當地公安部門報案說袁代中動手打她,但是除此之外,在審理過程中譚沒有提交其他證明。因為缺乏相應的證據,按照《婚姻法》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認定夫妻感情破裂的13條,不能確認二人感情破裂。”
盡管根據案卷記載,中同村村民萬朝瓊、唐大明、社長胡明良都指稱袁、譚二人經常“扯皮打架,把她(譚必書)的手膀子都打綠了。”然而,法院在沒有做進一步調查的情況下一律不予采信。
譚必書的親屬和當時譚的法律代理人胡培華說,就在離婚期間,袁一再威脅譚,如果決意離婚,那么將殺光譚的全家。“開庭前后,因為怕袁代中再打她,譚必書在她二姐家躲了15天。法院曉得他這么歪,還把兩個人揉到一塊。”譚家人說。
譚必書的弟弟譚必倫最后一次見到三姐是在案發幾天前。“我在環城路上碰到我三姐,她說她又被打了,是到婦聯告袁代中打她。她說她已經找過城南派出所的協警報警說家里有炸彈,但沒人管,這次要找婦聯。”
負責管區冶安的協警在接到譚必書家里有炸彈的報案后,為何沒有出警調查,《瞭望東方周刊》記者提出采訪要求時,協警所屬的城南派出所卻以需要縣局派人帶記者采訪為由加以拒絕。
茶館中的失地農民
爆炸案發生的時間是3點50分,正是上班時間,且不是休息日,區區80平米的麻將館怎么會造成如此慘重的傷亡?
《瞭望東方周刊》在爆炸案發生地洗馬村調查發現,除了幾名當地工廠的職工,大量的死傷人員都是附近村子的社員,他們都是在銅梁縣自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興起的圈地潮中失去了自己土地的農民。
“天天放炮,十一二點都在放。我們找到縣里讓別在晚上放炮,可縣領導卻說晚上可以放。”村民說所謂的放炮就是“把坡坡放平將土地賣給開發商”。
近年來,銅梁大力實施“興工富縣”的戰略。在政策特別優惠,并擁有廉價的土地和勞動力資源的前提下,銅梁明確提出“以外向型為主,以招商引資為主”的工業發展方針,采取連片規劃工業區的方法,以吸引外來企業。
《瞭望東方周刊》根據有關資料統計,銅梁縣僅巴川鎮和傘德鎮的24個村111個社中,就有16個村52個社因征地稱為“端隊社”。
一方面,農民失去耕地,另一方面,記者發現仍有大量的征地被荒置。僅洗馬2社的社員就反映該社有上百畝土地從1997年開始就一直被閑置。
“一些村民沒有土地,又找不到工作,沒事可干就整天泡在茶館麻將館,沒錢打(牌)的就在旁邊看。”村民杜建培說,因為失去土地沒有田種,已經40多歲的他出去打工又沒人要,“不在麻將館又能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