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網下，我向姐姐蒼老的背影下跪

大姐剛剛50歲，而看上去，卻像年近七十的老人。在她疲憊的微笑中，我能讀出她對弟弟的愛。可是，我無顏以對，只想跪在大姐面前說一句：“大姐呀，您不要再管我了！”可是，大姐她不能不管我，又怎么能不管我呢？我是她惟一的弟弟呀！

童年時，我在大姐的背上一天天長大

1966年，我出生時，母親難產，她折騰了兩天兩夜，終于在萬分痛苦中，把我送到這個世界上，而她卻只看了我一眼，就撒手人寰了。父親在悲痛欲絕中安葬了母親，他望了望大姐懷里的我，發出了長長的嘆息。

兩天后，父親找到二嬸，叫她幫著聯系將我送人，能養活我就行。大姐死死抱著我不放，她哭喊著，決不允許任何人抱走我。父親也舍不得，畢竟我是家里惟一的男孩。母親一共生了4個孩子，我有3個姐姐，我出生那年，大姐15歲，二姐12歲，三姐在5歲那年得肺結核死了。就因為父親盼兒子，母親才又懷上了我，而我卻奪去了母親的生命。

從這天開始，父親一人要掙回4人吃的飯，難啊。他每天早出晚歸，拼命下地干活，家里所有事都壓在了年僅15歲的大姐身上。大姐整天將我背在身上，拼命干家務，我在大姐的背上一天天長大。

后來，二姐漸漸地能干些家務活了，父親讓當時僅僅16歲的大姐每天跟他一起下地干活。那時，我還不滿1周歲。可是，就在大姐要出門時，我拼命撲向大姐，竟從床上一下子滾到地上。撕心裂肺的哭聲，讓大姐終于忍不住撲向躺在地上號啕大哭的我。她一把將我抱起，背在身上。

從這天開始，我每天在大姐的背上，隨她一起干活。一直到我學會走路了，不懂事的我，還眷戀著大姐的背，哭著鬧著，什么時候都讓她背。她吃力地干活，而我卻在她背上，盡情胡鬧：咬她的衣服領子，揪她的頭發。大姐那年只有16歲，直等到我16歲那年，我才體會到大姐的背有多沉重。

后來，我已是滿世界亂跑的淘氣男孩。每天大姐領著我下地干完活，我總是在地里滾得滿身是土，這時大姐把我拉到一旁，從我的前胸到后背一點點把土拍掉。然后，她蹲下來說：“小弟，讓姐姐背你回家吧。”我一把將她推開：“我都長大了，誰稀罕讓你背。”姐姐總會扯起我的手，一邊往回走，一邊自言自語：“你要是長大，就好了，等我走不動了，你可要背我的。”

災難再次降臨，大姐因我難嫁人

1971年秋天的一個早晨，父親像往常一樣，天剛亮就起來，到城里去賣白菜。可是，我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父親就在這一天永遠離開了我們。那天很晚了，也不見他回來，平日父親去賣菜，都是在太陽落山之前回來，可是這次，父親直到深夜都沒回家。大姐和二姐如坐針氈，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我們終于把父親等回來了，見到的卻是他冰冷的遺體。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車禍，肇事車主趁沒人看見逃逸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他才被人發現。我們姐弟三人，在一片悲號聲中，送走了父親。那個時候，我剛剛5歲。

我們姐弟3人一夜之間都成了孤兒。家里的擔子一下子全壓在大姐的肩上。

大姐沒有讀過書，可是她卻讓我一定要讀書，她說，你要是不出息，咱們家就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咱媽咱爸死不瞑目啊！

記得那年二姐相親，準姐夫長得一表人才，家里條件樣樣都過得去，我們都很高興，都說二姐嫁過去，一定會享福的。當時在我們眼里的享福，其實就是能吃飽穿暖，誰也不會有太多奢望。很快，男方家找二叔二嬸和我們姐仨去吃飯，說吃了飯就算是定了親了。那天，大姐沒去，她說頭疼，讓我們先去，她過一會兒再去，可是，直到我們吃完了飯回來，大姐也沒去。

后來我聽二嬸說，原本那個對象是給大姐介紹的，但大姐說要等我上了學再嫁人，她說如果現在就嫁了人，恐怕我就上不成學了，男方家是不會答應大姐供我上學的。所以，后來二嬸就把他介紹給二姐了。

我8歲那年，終于上學了。二嬸四處為大姐張羅著找對象的事。可是，一直都沒有合適的，不是大姐挑人家，而是人家一看我們的家境，一看見正在上學的我，都望而卻步了。誰家愿意娶一個媳婦帶過去兩張嘴？

那天我放學，剛進家門，就見二姐興沖沖地跟大姐說著什么，我想，一定是給大姐找婆家的事兒。果然，我沒有猜錯，二姐夫的一個遠房表哥剛剛死了老婆，沒有孩子，家里有房有地，條件還過得去，只要大姐肯嫁過去，他答應供我上學。

二嬸說，做填房總是不大好，不如再等等吧，慢慢碰，說不定能遇到個好的，不用做填房。我那時只有10歲，可我卻打心眼里不愿意大姐去給人家做填房。所以，從那時起，我對二姐有些怨恨，她不應該這樣對待大姐。

但最后，大姐還是同意了這門親事。大姐只說她歲數大了，再也難找了，可是我心里卻清楚得很，大姐是因為男人能供我上學才肯嫁的。

苦難的大姐，你為什么不肯到城里來

1976年春天，大姐出嫁了。因為是填房，大姐的婚事，遠沒有二姐出嫁時熱鬧。

令人欣慰的是大姐夫是個極好的人，心地善良，吃苦肯干。他對我和大姐都非常好。

大姐對我學習要求很嚴，她說父親活著的時候，就希望他惟一的兒子將來能到城里生活。

1978年秋天，我讀中學了，這一年，小外甥也出生了，對大姐來說，生活擔子又加重了砝碼。可是大姐和姐夫，卻是一直咬著牙挺著，從不說一聲難。他們拼命干活，白天扎在地里，晚上縫縫洗洗，每天都要忙到夜深人靜。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于是，我拼命學習，盼望著憑自己本事，讓一家人過上好日子。

1981年我到城里讀高中，我的數學老師是個年輕女教師，很漂亮，當我知道她和大姐同歲的時候，我心酸得差一點落淚。因為，我沒有想到像大姐那樣年齡的人應該是這個樣子，而大姐，看上去似乎比我那五十多歲的班主任老師還要蒼老。

經過不懈努力，我沒有令大姐失望，1983年秋天，考上了黑龍江省財政專科學校。

3年后，我大專畢業，到縣種子公司作出納員。我把第一個月的工資，全部交給大姐。大姐接錢的手有些抖：“小弟呀，你真有出息，你能掙工資了。”我說：“大姐，我能掙錢了，你今后就有好日子過了，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累了！”

從那以后，我每月領回工資都要拿出一大部分交給大姐，只留下在城里的生活費用。這樣大姐可以過得好一點，還可以給外甥改善伙食，外甥已經上學了，正是需要錢的時候。

1990年，我與相處了3年的女友租個房子，結婚了，女方家理解我的家境，沒有向我提出任何要求。我們回大姐的家里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婚禮。因為沒有父母，大姐就是我的家長，我們向著大姐行了三個禮。沒想到，這時大姐忽然拿出了一個大大的紅布包，交給了妻子。

晚上，當我打開布包時，心里有一種針扎一樣的刺痛。原來包里裝的是一萬塊錢，里面還有一張紙條：“先買一套房子吧，沒有房子的家，總不像真正的家。我們只能幫你們這么多了。”

我從上班開始每個月交給她那點錢全在這里，她竟一分沒有花，這還不算，她還添進去四五百塊錢，給我們湊了個整。她知道這錢如果給我，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所以，她要等到這一天親手交給我妻子。

1996年，我和妻子終于渡過了經濟難關，經過幾年奮斗，我們有了一定積蓄。我們直接買了兩套房子，一套是我們自己的，一套是給大姐的。事先沒有告訴大姐，想給她一個驚喜。

可是，當我將鑰匙交到大姐手里時，大姐卻面色鐵青：“我在農村住了一輩子，住不慣那樓房，你有了錢，要學會過日子，不能亂花，將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無論我和妻子怎么勸，大姐就是不住我們為她買的房子。姐夫也說：“你們城里花銷大，不容易，你有心思報答我們，就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這樣，我們看著心里就高興。”

手觸鐵網，我跪向大姐遠去的背影

大姐對我一無所求，她只求我能珍惜難得的好日子。可是，就這一點點愿望，我也讓她失望了。

2001年4月，我最好的朋友找到了我，說大連的港口糧價現在飛漲，他準備倒一批糧食，從我們這里的糧庫買出，運到大連去賣，不出10天就能賺上幾萬元錢，現在就缺資金，想要在我這里借點錢周轉一下。

他說有錢大家賺，利潤我們兩個一人一半，我出錢，他出力。我心跳加速。要知道，我做了十幾年出納，從來未出現過一分錢的差錯，為此深得領導的信任。那時，我每天經手的現金有很多，當時為了存取方便，有些業務周轉金我們都是提前從賬戶上支出來存到儲蓄所里。

過去存折放在我手里，都是我和主管領導一同去存，領導留下密碼，我拿著存折。可是后來，領導干脆讓我一個人存取，我手里日常周轉的存折平均要有十幾萬元。但我不曾動過一絲邪念，我知道今天是來之不易的。

可是，這一次，我卻沒能經得住誘惑，在同學一再向我保證絕對安全，絕對能在半個月之內將錢全額交還的情況下，我同他一起去了儲蓄所。

結果，半個月很快過去了，我的同學沒了蹤影，我的心毛了，四處找不到他。我是親眼看著他把糧食一車車運走的，按他預期的情況，現在早應該回來了，可是，可是，他為什么一點音信都沒有？我坐臥不寧，寢食難安，不敢看更不敢去摸包里的那些存折。

紙終于包不住火，單位很快在對賬中發現了資金被挪用的事情。我在領導與同事萬分失望的目光中，被警察帶走了。后來是妻子東挪西借再加上我們所有的積蓄，才算把那個虧空給賭上了，可是我的挪用公款罪已經成立，鑒于認罪態度較好，又有悔罪表現，而且資金填補及時，所以，被從輕判了兩年徒刑。

坐上囚車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世界不再屬于我，我對不起家里所有的人，妻子，兒子，我更對不起大姐。大姐供我讀書，為了讓我出人頭地，吃了那么多苦。可是，我卻做出這樣丟人現眼的事情……我特擔心大姐知道這件事情。心想，兩年時間很快就會過去的，等我出來，就說工作換了，絕不讓她知道。

越是怕大姐知道，她卻很快就知道了。那天管教說有人來看我，我以為是日夜思念的妻子，急忙捋了捋頭發，快步沖了出去。可是，當我跑到跟前一看，竟然是大姐和姐夫，大姐此刻顯得異常蒼老。我最怕大姐哭，那樣我會更加內疚。大姐沒有哭，她只是不停地對著我說：“阿弟呀，你是從小吃過苦的人，要知足啊。你外甥也快大學畢業了，這回，我說什么也不能讓他干管錢的工作呀……”

大姐轉回身向監獄外走去，我見她胳膊一抬一抬的。我知道，她為什么沒有在我面前流淚，而將淚灑在回去的路上。望著大姐、姐夫那漸漸遠去的背影，我一把抓住那密密的鐵網，跪了下去：“大姐呀，我對不起你！”

2003年5月，我終于刑滿釋放。當我踏著新春的陽光走出監獄大門的那一刻，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新的生活開始了。我將深深地自責，轉換成一種超乎尋常的動力。

我要用一生來償還欠親人們的沉重情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