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肝新娘”案：公婆豈能宣判“婚姻無效”

2004年6月，長沙市開福區法院受理了國內首例“乙肝婚姻歧視案”：曾經做過醫生的公公、婆婆以新婚兒媳患有嚴重乙肝為由，向法院申請宣告兒子的婚姻無效。此案震驚了長沙，在國內曾有過“乙肝就業歧視案”之后，如何應對和解決乙肝病毒在家庭中造成的尷尬和情感傷害，成為公眾關注的又一焦點。

婚禮上，“乙肝新娘”心痛欲裂

段康成和汪欣是經人介紹認識的。段康成今年32歲，大學畢業后在一家貿易公司工作，汪欣比他小一歲，供職于一家電信企業。兩人都是對愛情要求較高的人，在多年尋尋覓覓之后，他們走到了一起。2003年9月6日，兩人到民政局領取了結婚證，并將婚禮日子定在了2003年12月8日。接下來，他們一邊裝修新房，一邊置辦結婚用品，雖然很累，但心中始終蕩漾著一份濃濃的甜蜜。

10月24日，忙碌中的汪欣突然感到全身無力、食欲下降。她開始還以為是近來太疲勞，休息兩天就沒事了。但誰知兩天后，竟出現了惡心嘔吐、厭油畏寒、頭暈頭痛的癥狀，連站立都很困難。

段康成的父母退休前都是醫生。段母根據經驗猜測汪欣是懷孕了，這是妊娠反應。可幾天后，汪欣的皮膚漸漸呈蠟黃色。這時他們才覺得汪欣可能是得了挺嚴重的病。11月5日，段康成帶著汪欣來到一家醫院，檢查結果出來后，兩人都傻了眼：汪欣患的居然是嚴重傳染性乙肝！段康成不相信，又帶汪欣去了趟比較權威的湘雅醫院，結果與前一家醫院一模一樣。

“乙肝！”汪欣拿著那兩份結果一樣的診斷報告，癱軟在醫院走廊的休息椅上，手腳冰涼，眉頭緊鎖、不住地自言自語：“該怎么辦呢？”段康成同樣心亂如麻，但為了給愛人溫暖，他一把摟過汪欣說：“沒事，有我呢。會好的，沒事！”

汪欣猛地推開段康成，突然大吼：“不要碰我，小心被傳染！”說完，她站起來哭著跑出醫院、攔了輛的士回了家。當段康成趕到家時，汪欣躲在臥室里哭成了個淚人。段康成不停地勸說她：現在的醫術如此高明，應該勇敢起來，共同面對病毒。聽了段康成的勸說，汪欣止住了哭，決定先住院接受治療。

然而，段康成辦好住院手續后，卻發現同來的汪欣不見了！他心急火燎地找遍了醫院，又四處撥打親友的電話，每個人都說沒有見到她。

段康成的父母得知汪欣病情和她失蹤的消息后，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兩個老人跌坐在沙發里，半天沒回過神來。

找了三天兩夜，段康成終于在汪欣單位附近的一家賓館里找到了汪欣，她單獨開了一個房間想躲開這一切煩惱，但當紅著雙眼的段康成站在她的面前時，孤獨無助的她漸漸感受到了來自愛人的溫暖。

汪欣住進了醫院，段康成親自到醫藥公司購買了幾千元的護肝藥及殺病毒的藥為汪欣做靜脈點滴，每天都守護在病床邊。由于汪欣的血相不正常，白細胞減少，專家們建議每周給汪欣注射2000多元一支進口的病毒干擾素。段康成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在他眼里，錢是身外之物，愛人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段康成的父母卻心事重重。作為醫生，他們知道乙肝的嚴重性和危害性，兒媳婦不僅可能危及到家里每一個人的健康，而且對后代、對兒子今后的生活也會帶來嚴重的影響。惟一的辦法就是趁他們還沒有舉行婚禮，解除這樁婚約。

當父母向段康成表明意圖后，他的態度竟是異常激動：“絕對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我不能拋棄汪欣，得這個病，她就已經非常痛苦、非常脆弱了，如果我再拋棄她，等于是將她毀掉。”他堅持要舉行婚禮。

父親見說服不了兒子，急得心跳加快，心絞痛病復發，每天必須服三次以上“心得安”，才能緩解胸部的疼痛。他們也只好由著兒子了。

12月8日，婚禮如期舉行。由于不少親友得知汪欣得了嚴重的傳染病，預訂的30桌酒席，竟有一半空著。段康成挽著身體虛弱的汪欣，站在大門前迎接賓客。和以前不同，沒有一個人和新娘握手，好不容易有只手伸過來，卻戴了白色的手套；輪到新郎新娘敬酒了，按照當地規矩，新娘子敬酒客人是必須要喝的，但汪欣敬的酒，大多數人都是做個動作意思一下，還有人甚至趁他們轉身時，就潑在了地上……這一切都沒逃過汪欣的眼睛，淚珠在她眼里轉了又轉。而更讓她傷心的是，曾經很看重她的公婆滿臉的不快，在圓形餐桌上，還刻意坐她對面，和她保持著距離，從始至終，沒有一句祝福。整個婚禮喜宴是如此冷清，除了丈夫和自己的娘家人，沒有一個痛痛快快地喝酒慶祝……

本來是人生中最高興的時刻，汪欣卻含淚品嘗了前所未有的苦酒。

被乙肝“感染”的生活怨隙頻生

婚禮后，汪欣和丈夫搬進了新房，公婆和他們一起居住。原本指望兒子兒媳養老，而今他們卻事事小心、如坐針氈。

一天晚飯時，段父一臉陰沉地問：“小汪，你是什么時候得的乙肝？”汪欣想了想小心地說：“我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得這種可怕的病。”說完眼睛紅紅的，悄悄離開了飯桌。

老人嘆口氣：“唉，你們倆領結婚證前也沒做個婚檢。我真鬧不明白，婚前檢查制度執行得好好的，怎么又取消了呢？”

坐在一旁的段康成懇求父母：“爸媽，當時還不是因為太忙，才沒去做嗎。她也是受害者，她要早知道就不會被傳染了。現在她的心理脆弱敏感，每一句話都有可能影響她的身體恢復，你們就不要再像審犯人一樣問她了。”

做父母的覺得自己多問幾句也是在為這個家庭好。此后，盡管他們每天都在家忙著給家里各種東西消毒，但依然擺脫不了心理陰影。不久后，他們決定搬出去單獨住。

段康成一聽父母要搬走，急了，答應盡一切努力照顧好父母，但兩個老人已經下定決心了，臨走前他們還再三交代要兒子注意消毒，加強預防。汪欣敏感地意識到是自己“逼”走了公婆，她的心里又多了一層愧疚。

段父段母搬走后首先去醫院做了抽血檢驗，各項肝功能檢查均為正常，他們這才松了一口氣。又趕緊讓兒子檢查，所幸的是，段康成也一切正常。

老兩口還是不放心。他們通過醫院的熟人，拿到了汪欣在兩家醫院的檢查結果及住院的相關病歷材料。這一調查更是讓他們大吃一驚：汪欣的傳染性乙肝不僅僅是大三陽，而且病毒復制率DNA和轉氨酶都很高，處于乙肝的活動期，傳染指數很高，并且目前國內外都沒有一個有效的方法來治療這種病。專家還告訴他們，這種嚴重傳染性乙肝是通過血液、性生活及生活密切接觸的途徑傳染的，遺傳性很強。如果生育小孩，大部分是遺傳性乙肝病毒攜帶者，進入成年后，女的多是肝硬化、肝腹水，男的進入成年多是肝癌。另有臨床報告證明，乙肝病毒攜帶者懷孕生產的話，早產率為18.75％～20.51％，死胎率達7.69％～13.09％，這可能與肝炎明顯活動和肝硬變失代償對胎兒造成不利影響有關。

老兩口簡直急瘋了。當他們將厚厚一沓醫學資料擺在兒子面前時，段康成也沉默了。但看著病榻上身染重病、楚楚可憐的妻子，他的心又軟了。

看兒子沒有任何動作，為了兒子和段家的將來，他們只好棒打鴛鴦，一面與汪欣的娘家交涉，讓對方把自己的女兒領回去照看；一面決定親自找汪欣談，讓她主動離開段康成。

一天，段父、段母趁兒子上班，戴著手套口罩趕到兒子的新房，把臥床休息的汪欣叫了起來。他們把醫學資料拿給汪欣看，把其中對后代的影響等內容用紅筆劃出來，神色凝重地說：“你自己看看，你如果是一個善良的人，你就不要禍害你的后代，你如果真愛康成，你就不要傷害他！”

公公、婆婆的話像鋼針般扎在汪欣心上。她覺得公婆說得也對，既然自己愛著段康成，就不能害他，可她又舍不得離開心上人。那幾天汪欣的心里矛盾極了，情緒非常低落。

段康成發現了妻子的異樣，就問是不是自己父母來找過她，汪欣撒謊說沒有。段康成微笑著說：“沒有就好。你不用理他們，前幾天你家里人還打電話告訴我說我爸媽和他們交涉要我把你送回去，但你放心，我不是那薄情寡義的人。我要把你的病治好，將來我們還要生個可愛的小寶寶呢！”

聽著丈夫提到孩子，汪欣心里一陣酸楚。自己能生下一個健康的孩子嗎？汪欣經常獨自落淚。很快，她又接到婆婆催她離婚的電話。汪欣的心都碎了。

2004年2月底的一天，公公、婆婆再次來找汪欣“談心”。公婆的言辭比較激烈，汪欣也動了怒，流著淚質問公婆：“你們這樣對待我公平嗎？如果我是你們的親生女兒，你們會這樣對我嗎？”

公婆也被汪欣激怒了：“你拖累了我兒子，現在還反過來說我們不是？”一怒之下，他們把掛在臥室正墻上的婚紗照一把扯下來，把鏡框摔了個稀爛，還砸爛了汪欣最喜歡的一套茶具……

正在這時，段康成有事回家，撞見了這一幕。他忍不住對父母大喝：“你們干什么？我求求你們了，你們就不要再折磨她了！”正在氣頭上的父母看兒子居然向著媳婦，也很生氣：“我們都是為了你好，你怎么胳膊肘向外扭？”

“你們要真是為了我好，就應該讓汪欣清靜地養病，不要再來鬧了！”

看著兒子一臉怒氣，父母只好悻悻地走了。段康成把妻子扶上床躺下后，彎下身來收拾碎玻璃，擦拭被弄臟的婚紗照……汪欣看著這一幕，禁不住傷心落淚：難道自己的婚姻就像這張照片一樣，要被永遠蒙上疾病的陰影嗎？

公婆起訴申請“婚姻無效”，多少無奈在心頭

乙肝講究“三分治七分養”，保持樂觀的情緒。但汪欣由于心情抑郁，病情絲毫沒有好轉，段康成也是憂心忡忡，一面要掙錢給妻子治病，一面要照顧妻子，一面還要調和與父母的關系。幾個月的時間，他顯得蒼老疲憊了許多。

看到丈夫這樣，汪欣深感痛心，又不堪負累。她想，也許自己死了，丈夫就快樂了。2004年3月初，她在痛苦中寫下遺書，服下事前準備好的安眠藥自殺。她在遺書中寫道：“康成：感謝你給了我永生難忘的快樂，但遺憾的是我不能陪你共度此生，我走了，對自己是解脫，對你也是解脫，你要善待自己，不要因為我的離去而悲傷。如果有來世，我一定要有個健康的身體和你再做夫妻……”

所幸的是，下午段康成突然記起該送汪欣去醫院打吊針，早早地趕了回來，汪欣才被及時搶救過來。傷心的段康成勸她別做傻事，要相信自己能戰勝病魔。

段父、段母見兒子還不回頭，開始想法強行拆散他們。他們在《婚姻法》中發現這樣一條：“婚前患有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婚后未治愈的，婚姻無效。”他們認為汪欣為了滿足一己私欲，隱瞞自己患有嚴重傳染性乙肝的病情，明知自己患有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卻不管有高度傳染給他人的危險性，欺騙其全家，最終達到與段康成結婚的目的。因此，他們的婚姻是無效的。

2004年5月，他們以申請人的名義向法院提出訴訟，請求宣告被申請人汪欣與段康成的婚姻無效，判令汪欣賠償因隱瞞患有嚴重乙肝給申請人造成的經濟損失。

得知父母所做的一切，段康成氣憤不已，他表示，這樁婚姻是自己的選擇，無論生老病死，他都將和汪欣站在一起。然而，汪欣卻并不像丈夫那么堅強、樂觀。她甚至在想，即便自己的病治好了，今后還能和公婆和睦相處嗎？如果法院判定，也許她會選擇離開，但她更希望能在丈夫幫助下渡過難關。

汪欣的娘家人則誓死捍衛女兒的利益，他們認為女兒即使有病，段家父母這樣嫌棄生病的兒媳婦也不對。汪欣與段康成是自由戀愛結婚的，段家父母要“棒打鴛鴦”，太不近人情了。他們支持汪欣積極應訴，為自己討還公道。

此事在當地傳開后，引來眾說紛紜。有人支持婆家人，認為從父母角度考慮，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有道理的。誰不希望自己有個健康的體魄？誰又希望自己天天生活在一個傳染病的恐懼之中？誰不希望自己的后代聰明健康？從醫學上講，嚴重傳染病結婚，既不利于優生優育，又影響公眾健康，危害性很大，段康成的父母提出婚姻無效的申請合乎情理，不應妄加指責。

有人批評婆家人太自私，完全不顧兒媳及兒子的情感，將一對恩愛夫妻拆散，這樣既殘忍，也傷害了兒子兒媳的感情，如果每個父母都如此強拆鴛鴦，那將會釀成多少悲劇？而且這也極不尊重孩子的愛情和婚姻，他們選擇了結合，就要擔負一定的社會責任和家庭責任，幸福與否，是他們自己的感覺，其他人不該把自己的意志強行加入。

編后

據醫學資料顯示，乙肝病毒攜帶者目前已占中國總人口的十分之一，是當前最廣泛、危害最重的一種傳染病。2003年，浙江大學生周一超曾因患“小三陽”落聘引發兇殺案，安徽也開庭審理了全國首例“乙肝就業歧視案”，患者勝訴后，引起了全社會對“乙肝病毒攜帶者”權益保護的關注。

編者就文中“乙肝婚姻歧視案”請教了相關法律及醫學專家，北京君方律師事務所劉巍律師提出兩點意見：一、段父、段母從維護兒子健康及家庭利益出發，有權申請宣告婚姻無效，人民法院應當受理。但由于《婚姻法》和相關的司法解釋對“婚前患有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的規定欠具體，并未列舉哪些疾病屬于不應當結婚的疾病，更沒確定由哪一部門判斷當事人是不是患有“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認定和執行起來有相當難度。二、段康成和汪欣作為婚姻當事人，都有對自己婚姻和情感的處分權，既然兩人仍舊十分恩愛，就應當尊重他們“攜手抗病”的選擇。

曾經給文中患者進行過治療的長沙永安肝病康復中心主任醫師詹洪春教授說：目前國際醫學界尚未找到徹底根治乙肝的方法，但通過綜合治療，已可以有效抑制病毒傳染性。有許多病例說明，夫妻一方患有病毒肝炎者，另一方只要在生活中加以注意，完全可以避免被傳染。同時，社會也應給患病者以足夠的人性關懷，畢竟，人間真情常常會超越包括疾病在內的許多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