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去過貴德盤的人,無不對河陰鎮的土城,西街的神柳和文昌廟留下深刻的印象。
土城即夯土而建的城墻,面積雖不足一平方公里,但四四方方,以南門城樓最為壯觀。城墻四角修有角樓,墻頂寬七、八尺,兩邊修有帶射孔的防護女墻,從墻頂可繞城行走。
高約四丈的土城據說始建于明嘉靖年間,為抵御土蕃游牧民族的侵擾而建。以后隨著定居人口的增多,商貿的發展,最熱鬧的地方已從城內移至南門石橋為中心的東、西大街和大南街與小南街四條街上。這四條街中又以西大街最為熱鬧與繁華。
城內多廟宇,城外多店鋪,便是舊時貴德城的格局。
西大街有兩株當地人稱之為“神樹”的巨柳,四、五個大人牽手才能合抱,神柳與土城同齡,距今已有四百多年的歷史了。
兩株神柳中間曾修有一座小巧玲瓏的廟叫文昌廟。文昌廟大殿四角飛檐下各掛著一只風鈴,微風吹過,風鈴叮當作響,周圍數里之外都能聽到從文昌廟傳來的風鈴聲。
風鈴聲似對平安祥和的一種祈盼,是國泰民安的一種象征……
1953年,七歲的我剛到貴德縣時,即對土城、神柳與文昌廟產生好感——它們們是那么的古樸與神秘,幽黑、深邃的城門洞令人望而生畏。但去城內新文巷小學讀書時,每天都要從城門洞走過。一些惡作劇的男孩藏在城門洞里扮神弄鬼,怪叫著跳出,一些膽小的女孩嚇得直哭。
新文巷小學操場就在城內東南角。土城的墻面長期受雨水沖刷,夾在夯土層中的石頭便顯露了出來,一些扁平的膏石在墻面上露出半截子,就像人的鞋尖一樣讓人聯想起秦始皇筑長城,將許多活人填埋入城墻中的恐怖傳說——莫非這座土城夯筑時也把活人埋進土中,如今露出了死者的腳尖……以后每當上體育課來到操場,看見城墻的的一個個“腳尖”便不由地感到害怕。
新文巷小學是舊描改建的。只是把泥菩薩搬走換上桌凳而已。一進兩院的廂房、大殿改成了教室與教室宿舍。學生們在昏暗的教室里瑯瑯讀書。冬天教室里沒有火爐,每個學生的手腳都生了凍瘡,手背腫得像饅頭似的小手緊握著毛筆,并不斷地對毛筆,墨盒哈氣怕它們凍住,在黃貢川紙訂的本子上歪歪扭扭寫著“開學了……”
1957年的元宵節令我終生難忘:城內外臨街的店鋪都掛著自制的燈籠,有兔、雞,五星……土城的城樓,角樓也燭火通明任人進出,各寺廟也都廟門大開迎接八方香客,而幾臺鄉村社火不知疲倦地在各街道上耍獅舞龍……小孩子們整夜地跟著社火看熱鬧,大人們也無須操心孩子的安全一沒有汽車,不怕軋著,沒有人販子,不怕被拐賣……可謂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明月與燈燭相映,別有一番情趣。
無論冬夏,南門橋是全縣城最熱鬧的地方:“甜的油的,酥溜溜的!”這是油炸糕的叫賣聲。還有回族姑娘用木盤端著煮熟的牛肝在賣,大片的3分一片,小片的2分一片。人們圍過去往牛肝上撒點鹽,咂巴著嘴吃得可真香。另有一些男孩在賣軟兒梨,還是用木盤端著,一角錢十個,數吃剩的梨把算錢。初春解凍的軟兒一包甜水,剝皮后宜管吮……但吃軟兒的人都會把吃過的梨把齊齊擺放在盤中以便算錢,少有人扔掉幾只梨把兒占小便宜。
南門橋周圍最多的小吃要算釀皮了,切上一張黃橙橙的釀皮,再澆上泡著草果,桂皮、花椒的香醋,調以辣油、蒜末,滿街都能聞到釀皮攤上那種特有的香味。
那個時候農村里不知化肥,農藥為何物。韭菜炒雞蛋便是農家招待客人的普通菜肴——端上來的雞蛋炒韭菜中的韭菜是那么的綠,雞蛋是那么的黃,那味兒是那么的香……
小鎮上有個叫“尕六指”的,常去黃河邊下線子釣魚,線子是用麻繩做的,上面拴幾只用縫衣針做的魚鉤,一夜能釣菜花,沙疙瘩、蛇扁頭等魚十多斤。當地人嫌魚腥,有刺會卡嗓子便少有人吃魚,于是“尕六指”釣到魚后總會找醫院、銀行等單位工作的外地人賣,大一些的魚每斤賣三角錢,小一些的魚每斤只能賣二角多。一夜辛苦釣來的十多斤魚能賣兩三塊錢,“尕六指”已是心滿意足,因為兩三塊錢在當時能買七尺花布或兩馱羊糞哩!
每年夏初上市的熱杏全論筐賣——一籃子大結杏也有十多斤吧,至多能賣八角錢。農家園里熟透了的杏子跌落一地任人隨便吃,從不會要錢的。西瓜上市,每市斤五,六分錢。一位叫趙得勝的“瓜大爺”扯著嘶啞的嗓子吆喝“沙瓤的瓜,不甜不要錢I ”每年的夏天,在南門橋準能聽到“瓜大爺”賣瓜的吆喝聲。
貴德縣土城內外的居民似乎已過慣了那種祖輩遺留下來的知足常樂,與世無爭的悠閑日子,一代代循規蹈矩地生活,也聽慣了西大街文昌廟悅耳的風鈴聲——那是人間平安祥和的福音”……
貴德縣城曾有過幾個“活寶”人物,常成為市民茶飯之余的笑料,大凡上了年紀的人也都能記得他們。
“活寶”論資排輩應依次是新年啞巴、饃饃鎮長,瘋漢婆娘、羊頭隊長……
新年啞巴長著稀疏的黃胡子,個頭不高,他不知從哪里弄了幾條粗大的鐵鏈掛在自己的脖子上并用幾把鐵鎖鎖住,活像后來京劇樣板戲:(紅燈記)中的李玉和。新年啞巴為人和善,從不嚇唬小孩子。他走巷串戶行乞為生,常和一些老者比劃著交談,說他在夢中是一條狗,總被別人用索鏈拖著走。稱他為“新年啞巴”的原因是逢年過節,他就準時會到城鎮一些大人物家掃掃院子,干些雜活,于是他就可能得到一些平時根本吃不上的食物,如肉,油餅等,久而久之,每逢過年在鎮上就能見到他的身影,過完年他就到鄉下串蕩,漸漸地人們就叫他“新年啞巴”。
新年啞巴年輕時見過馬步芳軍隊在校場練兵的場面,在他高興時就會用手比劃成槍的樣子作操練狀,弄得身上的鎖鏈嘩啦嘩啦直響。對于新年啞巴,貴德縣的大人小孩幾乎無人不曉。
饃饃鎮長的名氣遠比新年啞巴大。每逢夏秋瓜果上市,坐在西街文昌廟旁邊,用一塊破布擺放一些破爛瓜果叫賣的便是他。因為弛能講一口流利的藏話,遠道而來的一些牧區藏民居然會成為他的顧客,盤腿和他坐在地上用藏話肉聊一番,然后買他的貨,他便能得到了點收入。更多的時候是叫賣半日無一人問津,他便自己掌起破爛瓜果大吃起來,吃完了又到周圍瓜果攤上討要,無論好壞只要給他他就滿意,討要不給他就會搶,弄得那些個瓜果攤主們拿他沒辦法,便會事先預備一些破爛貨打發他。稱此人為“饃饃鎮長”的原因子據說他在解放前的確在湟中縣某鎮當過鎮長。以后他棄官改學靴匠,在牧區做靴子幾十年,有效百銀元的積蓄。解放初他準備歸鄉養老,回家途中峨豈料所有銀元被盜,他一夜間便急成了瘋漢。二是他瘋癲后開始乞討,但語氣兇狠強硬:“給個饃饃!”常會嚇人一跳。有時候他還會搶奪小孩字手中的饃饃,久而久之便有了“饃饃鎮長”的雅號。
饃饃鎮長自從瘋顛后便成了小南街柴家車馬店的免費常住客。每天早晨總能見他在柴家店門口蹬腿展腰地練掌,這便是他強要瓜果時別人怕他的原因。
到了六十代初“三年自然害”時期,“活寶”們的日子更難過了。隆冬的一天,饃饃鎮長竄入城東龍王廟內,將“龍王爺”身上的龍袍剝下穿在自己身上,大搖大擺地走出廟門??磸R的廟倌一路追討卻又怕他的拳腳厲害,不敢上前爭奪,任憑他揚長而去。
不久傳來噩耗,饃饃鎮長死在柴家店里。廟倌聞訊這才趕往柴家店,動手從饃饃鎮長身上剝下“龍王爺”的紫紅龍袍,送回龍王廟內給“龍王爺”穿上。
瘋漢婆娘原是貴德中學畢業的高中生,在當時屬于高文化層次人,以后因婚姻破裂又遭前夫欺騙而精神失常流落街頭。她時常披頭散發衣衫襤褸,還時常叼根紙煙在街上念大字。南川有位史姓的中年農民因家境貧寒娶不起老婆,后來有人出主惹讓他到街上把瘋漢婆娘帶回家當老婆。史某聽信此言,做了一套新衣服送給瘋漢婆娘并說明來意,瘋漢婆娘竟同意并跟著他去了南川。豈料到了半夜,“新娘”瘋癲發作,從廚房里拎了把菜刀要砍“新郎”,嚇得史某魂不附體,光腚赤足地滿院亂竄。周圍鄰居聞訊趕來,奪下瘋漢婆娘手中的菜刀并將其逐出村子。以后瘋婆娘的精神病加劇,大小便失禁,不料她的肚子竟隆了起來,也不知是哪個男人作的巷。數年后,傳來了瘋漢婆娘死在河西娘家豬圈里的消息。
羊頭隊長其實就是某村的生產隊長,其實他不瘋不癲。在“三年自然災害”中他耐不住餓肚皮,便常去飯館啃別人啃過的羊頭,吃別人的殘羹剩湯充饑。時間久了,南門橋上就多了這么一位蓬頭垢面的“羊頭隊長”。
斗轉星移,時光飛逝,轉眼間日歷已翻到公元二十一世紀,貴德縣的西街文昌廟早已在1958年“破除迷信”的運動中拆焯了,再也聽不到昔日悅耳的風鈴聲,只剩下兩株已經半枯的神柳孤凄地站立在原地,似在訴說著曾發生過的事。土城同樣厄運難逃——城樓、角樓早已沒了蹤影,城門也都被拆成了一個大豁口。農民們挖取土,城墻被挖得滿目瘡痍、到有關部門意識到土城是極寶貴的文物,下令禁止挖掘已晚矣——殘缺的土城早已失去了當年的風采……
而今,貴德縣城已是舊貌換新顏——平整的水泥大道替代了昔日的土路,用鋼筋水泥建造的樓房四處可見,當年瘋漢婆娘叼著煙卷念大字報的地方已變成了商留大廈,聽到的不再是她的瘋言癡語或紅衛兵們振臂高呼“萬歲”的聲音,而是市民們用手機談生意的嚷嚷聲……
吃軟兒梨數梨把算錢的“故事”早已被人們淡忘,人們的傳統理念與道德觀正被商戰的競爭所取代,“買賣是買賣,人情人是情”的話便是真實的寫照。
黃河仍從貴德城腳下流過,但已看不到春泛秋漲的自然變化——無數水電站大壩已將黃河斬成無數段,將水的勢能變成強大的電力以滿足現代生活對電力日益增長的需求。從此黃河的水變得清澈見底,于是也就有了“天下黃河貴德清”的美譽。只是清澈的黃河中括的生物日漸見少,菜館里所謂的“黃河魚”的售價扶捶搖直上,竟標出:“每條魚不論大小,一律80元”的牌價,令人望而咂舌。但是真正的黃河魚,如菜花,沙疙瘩,蛇扁頭……只恐再難捉到了,黃河邊上當然也就少了頑童們戲水,釣魚的身影,也再難聽到尕娃們在沙丘上的童稚笑語……
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旅游經濟也在城鄉“熱”了起來。貴德縣的“農家小院”隨之興起,成為新世紀貴德城的一道亮麗風景線……
不久前聽到這么一條消息:縣上準備重修貴德城墻,以吸引更多的外地游客來貴德旅游。假如此消息是真,那么該怎么修呢?修修補補恐難恢復原貌,推倒重建;按現代建筑能九即便再修一座磚城也是能辦到的,可修好后稱它古城還是新城呢?文物的寶貴之處在于它的不可復制性,新建的城墻再雄偉也不過是復制的“贗品”,其價值與意義都難以讓人恭維。
失去的已永遠失去了,留下的只有遺憾與感嘆,人們又會創造出新的東西來。這就是歷史!
在追求許多的同時也會失去許多,對于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也都如此。
有道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貴德縣的土城,神柳與文昌廟如塵封的歷史,已少有人像關心菜米油鹽那樣去關心它們的存在與否——拆也罷,建也罷,老百姓照樣過日子,假如貴德縣的土城,西街文昌廟能毫無損壞保留至今,必然會成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搖錢樹”,然而遺憾的是,當年誰也沒能制止那種近似瘋癲的狂潮。
如果半個世紀后再回首,又有多少感慨與遺憾將由后人評說?君不見喇嘛廟中的瑪尼在按著一個方向轉動,轉呀轉的轉了百年、千年;地球也在自西向東地不停轉動,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又從西方落下……這都是不可逆轉的自然法則呵!其間也就包含著世間萬物按自己的規律生存,發展的深刻道理。土城、神柳與文昌廟的興衰留給人們的可也是需要思考的東西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