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醫

民國二十一年春天，有一個耍猴的老人，牽著一只老猴來到墨城賣藝。耍猴老人長得身形枯瘦，一身粗布衣衫摞滿補丁；那只老猴更顯得可憐，枯灰的毛色，亂糟糟的。

每天，耍猴老人老早兒就牽著那只老猴，來到“旭升茶樓”門前的一小塊空兒地上賣藝。他手中的銅鑼一陣脆響之后，老猴便在他的指示下，開始表演拿大頂、摞瓦塊、拉胡琴等絕活。

這天傍晚，耍猴老人收拾完攤子后，看了看手中的幾個銅子，不由地嘆息了一聲：勞碌了一天，剛能維持一天的飯資。

耍猴老人牽著老猴朝城東走去。城東的古橋底下，便是他們的夜宿之處。當他從“恒泰藥鋪”經過時，見藥鋪門口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巡警，門口不遠處還圍著不少看光景的。耍猴老人便問一個看熱鬧的年輕人道：“那家藥鋪捅啥漏子了？”

年輕人看了他一眼，見他是個粗布襤衫的耍猴藝人，才搭腔說：“那個藥鋪掌柜的就要倒大霉了，聽說章督察逛花窯染上一種‘疽瘡’。這城里的郎中都去試過沒有一個治得了，據說那病還越來越厲害，氣得章督察要治他們的罪，郎中們都嚇跑了，只有這個楊掌柜是個不知死的猴！”

聽后，耍猴老人默默地點了點頭，他蹲下來，從懷里掏出煙袋，點上一鍋旱煙“吧噠、吧噠”地抽了起來。那只老猴蹲在他的身旁，戲耍著耷拉在他煙袋竿上的那個水牛皮荷包。一袋煙抽完，他起身拍了拍老猴的頭頂，一起朝那家藥鋪走去。

兩個巡警見他牽著一只老猴走過來，便厲聲呵斥道：“耍猴賣藝到一邊去！這兒可不是擺場子的！”

耍猴老人俯身說：“俺是來找郎中求醫的。”

聽到有人看病，藥鋪楊掌柜的從里面走出來，并將耍猴老人帶了進去。楊掌柜雖然一臉愁容，但仍和聲問道：“這位師傅，你哪里不適呢？”

耍猴老人捋了胡須，直言問道：“俺聽說掌柜的碰上了難茬？”

楊掌柜擺了擺手說道：“別提這茬了，也許再過兩天你想抓藥，還真就進不了俺這門啦。”

耍猴老人微微一笑道：“俺聽說那個章啥子官，患得是‘疽瘡’；若真是，俺有辦法幫你。”

江湖自古多奇人，眼前這位老者說不定就是身懷奇術的仙醫。想到此處，楊掌柜“撲通”一聲跪拜在耍猴老人的面前，那只老猴嚇得趕緊跳到主人的肩上。

楊掌柜感激道：“想必你是一位隱姓埋名的仙醫，若能救俺出火坑，事后必盡力報答。”

耍猴老人趕緊將楊掌柜攙扶起來，說道：“俺對行醫問藥一竅不通，只是俺這只猴子能治。”

楊掌柜苦笑道：“你別取笑俺了，俺行醫30余載，還有城內的高醫，對章督察的‘疽瘡’都無能為力，莫說是一只猴子。”

耍猴老人肅然道：“信不信由你，俺不求你半文報酬，只是想幫你過這道坎兒。”

這當兒，楊掌柜便吩咐妻子去做飯。他仍不無憂慮道：“俺只是不想連累你。”

吃過飯，耍猴老人牽著猴子和楊掌柜一起隨兩個巡警來到督察府。府內的侍從見隨行而來的還有一只猴子，趕緊上前阻攔。

楊掌柜連忙解釋道：“諸位且慢，這只猴子是專門帶來給督察大人治病的。”

那些侍從聽了，都忍不住笑出聲來：“猴子治病，這可是天下少見的奇事！”

他們一起走進了章督察的寢室，室內彌漫著一股腐肉的臭氣。章督察躺在軟榻上，面色蠟黃，他微睜開雙眼，見一只猴子跟進來，面露怒容。一個貼身侍從上前附在章督察耳邊嘀咕幾句，他的臉色才緩和下來，并露出極其疑惑的神色。

耍猴老人拍了拍老猴的頭頂，說道：“快上前去，給大人查看一下病情，切莫耍刁呀。”聽到主人的指示，老猴謹慎地蹦到章督察的床前。那個侍從小心翼翼地掀開緞被，一股惡臭迎面撲來。老猴忍不住用爪子在鼻子前來回扇動著，并齜牙咧嘴地扮出一副怪相。章督察的“疽瘡”生在大腿內側，已快擴延到他的“命根子”。惡瘡紅腫如腐肉，里面生滿了癰蛆。

老猴頗有些不情愿地在章督察的“疽瘡”上嗅了兩下，然后又蹦到耍猴老人的身旁。耍猴老人信心十足地說：“半夜，俺就把藥送上，保證不出五日，大人的‘疽瘡’即可愈合。”眾人聽了，都半信半疑。

出了督察府，耍猴老人摘下了兩片梧桐葉，然后帶著老猴朝城外的斷層崖走去。來到崖底，耍猴老人輕輕拍了拍老猴的頭頂，自言自語道：“荒崖上恐有蟒蛇啥的，你可要小心呵！”

老猴懂得主人的心思，它靈敏地抓住一根藤蔓，一眨眼便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耍猴老人挖上一鍋煙，在崖底下等著。一袋煙還未燃盡，老猴就從崖頂上溜了下來，它的嘴里咀嚼著一些東西。耍猴老人吁了一口氣，然后把一片梧桐葉伸到老猴的眼前，老猴把嘴里的粘漿吐在梧桐葉上面。那些粘漿，是一些野草和雜蟲攪碎在一起的穢物。

回來后，耍猴老人把那包粘漿遞給楊掌柜，讓他趕緊給章督察送去敷上。章督察敷上不一會兒，那鉆心刺骨的疼痛便消退了，又接連敷了四包之后，紅腫和惡臭也消失了，而且“疽瘡”開始結痂。見自己久治不愈的“疽瘡”接近痊愈，章督察高興得欣喜若狂。

楊掌柜欲重重酬謝耍猴老人，老人卻說江湖中人講一個“義”字，已經有言在先，分文不取。楊掌柜又請耍猴老人搬到他的藥鋪來住，但還是被謝絕了。楊掌柜感到實在過意不去，便出錢在城東的“運興客棧”給耍猴老人租了一間客房。

每天，耍猴老人仍牽著老猴賣藝。人們聞知此事后，紛紛慕名來看這只“神猴”。從此，耍猴老人的攤子前，總是被人圍得水泄不通。

一天傍晚，耍猴老人收拾完攤子，牽著老猴剛回到客棧，便有兩個陌生漢子急匆匆地闖了進來。

其中一個漢子抱拳施禮道：“老師傅，俺是王家莊人，出城往西十里地便到。俺母親患‘疽瘡’已有半年，痛苦不堪。聽說老師傅醫術高明，想煩勞你去診治一下。”

另一個漢子也附聲道：“若醫好，俺重重酬謝你。”

老猴看到那兩個陌生人之后，竟在主人身旁又叫又跳，面色極為驚恐。它仿佛預感到了什么。

耍猴老人思忖了一會兒，說：“好吧。”

老人牽上猴子，跟隨那兩個陌生漢子走出客棧，乘上他們的馬車。一路上，馬車行走得很慢。在經過一處荒僻的林地時，天色已經大黑。馬車停了下來，只見那兩個漢子目露兇光，其中一人從懷里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惡狠狠地朝坐在身后的耍猴老人胸口刺去。耍猴老人一時躲閃不及，被匕首刺中了胳膊，鮮血直流。

老人忍住疼痛，縱身躍下馬車。那兩個惡漢也先后跳了下來，朝耍猴老人撲來。而此時，耍猴老人竟鎮靜自若，待匕首刺到面前時，他把身子朝旁邊微微一挪，一只胳膊上前一攏，緊緊地別住了那個惡漢的胳膊，只聽他大吼一聲：“去吧！”那個惡漢被他摔出一丈開外，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另一個惡漢見勢不妙，扔掉了手中的匕首，從懷里掏出一支“二把匣子”，剛欲朝耍猴老人射擊，只見那只老猴猶如閃電一般，朝那個持槍的惡漢撲去，它用銳利的爪子，在那個惡漢的臉上狠狠撕了幾把。

“叭！”的一聲，子彈射空了。老猴順勢在那個惡漢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隨著一聲慘叫，惡漢的手槍落在地上。借著月光，耍猴老人飛起一腳將地上的手槍踢得無影無蹤。

那個惡漢轉身欲逃，卻被耍猴老人一個騰躍上前踢倒在地。他自知逃脫不掉，便趴在地上磕頭說：“爺爺饒命、爺爺饒命……俺倆也是被逼的呀！”

隨后，耍猴老人從車上解下一根馬韁繩，將兩個惡漢捆綁在一棵樹上。收拾完畢，他才從衣衫上撕下一縷布條，將胳膊上的傷口扎緊。這一切都被老猴看在眼里，只見它飛似的朝遠處竄去。耍猴老人呼喊了數聲，也不見老猴的蹤影。

耍猴老人斥問兩個惡漢：“俺跟你倆一無怨二無仇，干嗎對俺下如此毒手？！”

他倆趕緊求饒道：“這不管……俺倆的事……都是督察安排的。”

耍猴老人驚詫地問道：“是俺給他治好了病，他為何還要害俺？”

原來，章督察最近接到了上司手諭，再過幾天，山東省府張督軍欲親臨墨城視察。這個張督軍最大的嗜好就是搜羅一些世上稀罕之物。而章督察為了巴結上司，早已寫信一封，給張督軍呈上：說墨城內有“神猴”一只，并把“神猴”治病的經過詳細描述了一番。張督軍見信之后，對這只“神猴”非常感興趣。于是，章督察就暗中遣人，欲將耍猴老人除掉，將“神猴”據為己有；然后等到張督軍到墨城時，再將猴子獻給張督軍。

聽完之后，耍猴老人氣得牙齒咬得“咯嘣”直響。此時，老猴已經返回來，它的嘴里正在咀嚼著一些東西，并用一只爪子輕扯耍猴老人的衣襟。耍猴老人伸出手掌，老猴就把嘴里的那些“粘漿”吐在他的手掌上。耍猴老人把那些“粘漿”敷在傷口上，血頓時止住了；他將剩下的一些“粘漿”，給那個惡漢敷在手腕上。

天空起風了！老人輕輕地拍了拍老猴，凝視著墨城的方向，自言自語道：“此地，不是咱們久留之地呵！”

說完，他牽著老猴，消失在深深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