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中國是排位第四的商品出口大國,但是電影產量和有些片子的質量甚至低于非洲和拉美的無名小國,原因何在?眾說紛紜。
但中國電影人仍然在憧憬著自己的光榮與夢想。
中國電影很快會死?
采訪電影人,發覺他們很多人說到中國電影時都說到了“死”這個詞。這是在采訪別的行業從未有過的事情。而且這些“死”字都是在中國電影的“利好”消息傳出之后說出的——國家廣電總局電影局副局長吳克去年年底宣布,“從2003年12月1日起,除國家重大題材、特殊題材及國家資助拍攝的影片及合拍片外,一般影片的拍攝不必向國家廣電總局上報劇本,而只需提供一份1000字的劇本提綱?!?/p>
北京電影學院副教授、“青年電影”的代言人張獻民說:如果不從根本上改變,這個“利好”規定就有點像晚期的癌癥病人到醫院就診,大夫不給做手術,卻說給你剪剪指甲吧!實際現在這些主流電影已經沒有藥方了,必死無疑。中國的新電影應該另起爐灶……
第六代導演張元說:一個審查制度造就一種電影。中國電影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現在中國電影跟全世界的電影根本不在一個位置。全世界的電影都在拼死抵抗好萊塢電影,我們卻還在自我封殺……
被稱為“主旋律導演”和“平民導演”的陳國星也很悲壯地說,中國電影到了“死而后生”的時候了,徹底的死,愈快一些的死才好。
人們認為,最不該說“死”字的就是中國導演協會副會長、全國政協委員陳國星了,當張元們東躲西藏地拍地下電影、屢屢被封殺的時候(張元出道后拍了16部電影,一半不能在國內公映),陳國星卻在國家級的領獎臺上頻頻曝光——獻禮片《橫空出世》囊括18個獎項,傳記片《孔繁森》、反腐電視劇《抉擇》等等,轟動一時,眾皆效仿,引發了主旋律影視劇向反腐題材挺進,至今不衰。
但是陳國星神情悲切、心緒憤懣。這個時候正是他被稱為中國第一部災難大片的《風雪除夕夜》(后改名為《危情雪夜》)好不容易通過審查、被各媒體大肆宣傳、與觀眾見面的“大喜”日子。
然而《危情雪夜》對陳國星來說是一場傷心事。幾年前,北京石景山發生了一場大停電,造成了這個特大城市的一場災難。千家萬戶沉在黑暗中,地鐵和乘客被滯留在黑暗的隧道里。停電甚至殃及到中南海……陳國星想以這個事件表現人在大災難前的弱小,也想表現人在生死關頭所煥發出的愛。
但當陳國星把這浸透心血的作品拿去送審時,料想不到的責難來了——
一句句“不許”襲來:不許拍攝發生在北京的事——于是陳國星只能臨時把停電災難改到了外省,把有首都標識的景物全都改掉重拍。今天我們看到的每個電影宣傳文章和廣告都特別小心翼翼地標出,“發生在沿海某城市”的停電……
災難規模不能顯得嚴重,不許超過多少多少——陳國星不得不又改初衷,有些鏡頭重拍,全線地鐵的大混亂只得改拍成一兩個車廂的略微驚謊——以減弱氣勢。
剛拍完,大家情緒高漲,又見記者,又寫文章。有關方面突然發令,不許宣傳,“捂住”。大家“非典”后完成一部災難救援片的自豪感一下被潑了冷水。
片子通不過,檔期一拖再拖。去年6月就對外宣布要公映,到了12月份還是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陳國星后來總結道:從這部電影的遭遇就能剖析整個中國電影。這個審查制度跟整個中國官本位的行政結構有關,你寫哪個行業了,他們就會堂而皇之地來審片,他們的領導肯定會對號入座。歌頌他們沒事,揭露他們,對不起……因為這關系到他們的烏紗帽,他們不管你是否教化人心,只關心是否影響烏紗帽。
中國人不看自己人拍的電影?
“國產電影已經危險到了什么程度?”美籍華人電影導演建國說,“我觀察了一下,北京除了最繁華的地方的電影院,都是晚上八九點就死氣沉沉、關門大吉了。這可是電影院啊!晚上八九點應該是最賣座的時候?!?/p>
《天地英雄》首映當天,廣安門電影院非常冷清,只有十幾個觀眾。這可是賣力宣傳、花大錢做廣告、有姜文和趙薇等大腕領銜、有武打、愛情、傳奇的娛樂大片啊!你就可想一般小制作的文藝片了。經常傳出某片只賣了一個兩個拷貝的消息?,F在在中國做電影,99%的賠錢,看著做電視劇的‘只有’70%賠錢,都羨慕得要死。
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是什么?陳國星憤憤然而干脆地說:“我們不能拍的東西太多了!最要命的這些不能拍的從電影角度講都是最吸引人的。比如我們最關心的中國近現代史。比如文革中我黨犯下的錯誤——中共正面的成就,人們包括我都拍了太多。在中國,好萊塢大片肯定最終不是上座率最高的片子,最高上座率肯定是自己的題材?!?/p>
采訪中,幾位電影人為他們不能思考而苦惱:我們現在是拒絕深刻,不讓思考。矛頭不能指向縣以上,不能指向警察、軍隊什么的,限制太多了。就沖這一點,我們談何跟好萊塢競爭?比如同樣拍戰爭片,我們敢像《黑鷹計劃》那樣帶有懷疑本國政府的政治色彩嗎?敢像他們那樣難以界定本國軍隊是維和還是侵略嗎?敢像《兄弟連》那樣拍自己軍中有虐殺狂,也有拒絕開槍的人性主義者嗎?拍軍人都是板磚一個樣有什么看頭?不敢懷疑總統,如何拍出政治片的深度?就是在這種巨大的社會和人性的矛盾之中,好萊塢才制作了出色的電影,復述了太煽情的歷史——于是只好眼睜睜讓他們占領90%的世界市場,剩下的10%還是法國、意大利、日本、印度、俄國等電影大國與中國分搶,中國電影還有什么戲?
“電影的怪現象,還是文革思維的影響?!?/p>
“現在我們電影導演都知道,你拍商業片可以,你一旦嚴肅起來,就不行,你一用嚴肅的現實主義創作態度就是找事。你拍什么娛樂喜劇都沒事,怎么吃喝嫖賭都行,因為領導不關心。跟他們烏紗帽沒關系的東西他們不會關心的。一個片子只要領導一關注就不行了?!?/p>
現實主義,深入生活,了解群眾疾苦,曾是我們最提倡的——雖然四五十年來尚難真正實現過——但現在連提的勇氣都沒有了。做為巨大的反差,“你能感到人民群眾多么需要真理的出現,他們需要看到生活本來是什么樣,而不是應該是什么樣。”
所有電影人至今迷惑不解的事情是:電視的環境比電影寬松。老少咸宜、進入家庭,影響超十幾億人的電視,可以玩得更猛一些,比起電影什么都可以上。而奄奄一息、平均觀眾難有十幾萬的中國電影卻受到了嚴厲很多的監督。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電影的怪現象?“我看還是文革思維?!标悋菤w結道:“我讀了文革的歷史,和現在有些東西簡直如出一轍:(他們仍然認為)電影和小說能夠反黨,能夠一言九鼎,危害江山?!?/p>
導演們都開始小心翼翼而又最終難以抑制地說出心里的話,我覺得與趙丹臨死前對黨吐的肺腑之言很相似,巴金在《趙丹同志》中寫道:“趙丹畢竟是趙丹,他沒有默默地死去。在他逝世前兩天,《人民日報》發表了他在病床上寫的文章《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最后有這樣一句話:‘對我,已經沒可怕的了?!v得多么坦率,多么簡單明了。這正是我所認識的趙丹,只有他才會講這樣的話:我就要離開人世,不怕任何的迫害了。因此他把多年來積在心上的意見傾吐了出來。”
大陸電影界“七君子上書”
中國的電影管理引起全世界最大關注的就是中國的電影管理者如何處理與地下電影的關系。
前衛電影或稱地下電影、獨立電影,是近年最活躍的國產電影,而多年來中國電影界最奇怪的事情就是當其他電影一年產不了幾部的時候,電影管理者還與這支最有生氣的年輕隊伍關系冷淡隔絕,這種局面從2003年下半年來開始改變。電影管理者開始跟王小帥等人接觸,官民關系開始松動。
據說“官民第一次對話”發生在去年11月。那次,電影局采取主動,電話通知王小帥,讓其通知賈樟柯、婁燁等國內著名獨立電影導演,共同參加在電影學院舉辦的對話會。這讓這些年輕人感到意外,因為“大家都習慣了被叫到電影局訓話、寫檢查,沒有想到電影局的領導也可以到民間來?!碑斎唬瑢憴z查不僅是年輕人,“大陸凡跟電影沾邊的,寫過檢查的人,數不過來。不單創作者、制作者可能寫,管理者自己一旦疏忽也要寫,任何領導如果有下級犯錯誤都可能寫,港臺影人也得寫,評論者或娛樂記者也可能寫,教課的老師也可能寫,明星可能寫,基本不識字的演員也可能被迫找人代寫。沒做過任何檢查的人,或者太懂事了,或者還沒進入電影這個圈子?!庇霸u人張獻民語。
座談會是在電影學院的會議室進行的,參加會議一共來了100多人。“當時座位排得非常滑稽,”影評人張獻民說:“整整齊齊地劃分了兩排,一邊是賈樟柯、王小帥、婁燁、我、崔之恩、張亞璇……另一邊就是官員們。像童剛、張丕民、吳克,藝術處處長姜平、制片處長周建東,外事處處長欒國志等,都來了?!?/p>
官員宣講大概進行了1個半小時,之后就是張獻民代表大家念那個“七君子上書電影局提綱”。
“其實簽名上書的不止這七個人,一些導演是簽了名,但迫于制片人的壓力,又改變了主意。”
張獻民表示,有很多導演都干過或者想干“上書電影局”的事情,導演騰文驥也搞了一個類似的東西,提出“影片決策人應該是導演”。婁燁和王小帥也曾經商量要將提綱復印200份,拿到金雞獎頒獎晚會的門口派發。
何建軍、雎安奇、賈樟柯、婁燁、王小帥、張獻民、張亞璇等“七君子”上書如下:
感謝電影局提供這樣的機會與我們交流!我們非常珍惜這次交流的機會,因此我們匯總了部分電影人的意見,就我們所關心的電影問題草擬了一個提綱,希望和與會者一起討論。有不當之處,請各位指正。
1、十多年來中國內地人在內地拍攝的部分作品由于種種原因沒有在內地影院公映的權利。我們希望電影管理部門能夠安排人員和時間對這些作品進行審查,以使部分從來沒有經過審查但內容并不違反國家法規的作品得到與公眾見面的機會。
2、我們希望在目前的電影改革的進程中,電影的審查或未來的分級制度能夠對社會公開,具體來說就是包括影片制作者、媒體在內的公眾可以了解各地審查或分級標準,審查或分級小組人員名單,審查或分級意見可以在媒體上發表。
3、我們認為應該以電影的分級制度來取代電影的審查制度。我們以為分級制和科學性在于首先能夠保證電影導演的創作自由,同時對影片的受眾范圍予以分類和限制。這意味著有關部門能夠有效引導和控制電影受眾,同時導演能夠充分享有憲法賦予的創作自由。
4、我們認為一個民族的文化與物質的發達同樣重要,所以我們希望對本土電影中具有創造性但市場能力有限的電影予以政策性的資助和保護,以保證民族電影文化的長久活力。
近一段時間我們充分感受到有關部門對改善中國電影環境、加速中國電影產業化進程所做出的努力,我們對此深受鼓舞。我們認為今后應該建立經常性的交流機制。
2003-11-10于北京
對于“七君子上書”,電影局局長童剛明確表示:“對于一些違規操作的電影,我們現在也在采取一些補救措施,比如認識了原來的不對、電影也修改通過的,還是有機會公映,只是要通過一些程序。”
從去年年底開始,由國家廣播電影電視總局頒布的《電影劇本(梗概)立項、電影片審查暫行規定》、《中外合作攝制電影片管理規定》、《電影制片、發行、放映經營資格準入暫行規定》第四項規定開始實施。
“不管怎么說,終于往前邁出了一步?!痹?004年春天,張元的話代表了許多電影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