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怡從北京第二外國語大學畢業三年。她在兩個城市生活過——北京、上海。北京大而無當,上海華而不實,然而她還是喜歡繁華的城市。繁華的地方有種庸俗的美。
她做過兩份工作——外語導游及教師。這兩份工作斷斷續續。教師是人家聘請的兼職,導游更像是公共走廓里的電燈一樣時好時壞。好在小怡開始入行做導游的時候運氣奇好,小費和回扣俯拾皆是。她曾有過20天賺3000美元的愉快日子。現在當然不如從前,但她還像從前一樣愉快地工作。她漸漸發現,在短時期內,一個人的付出與回報總是不成正比,但從長遠的眼光來看,付出與回報還是大體相當的。
這條法則也適用于戀愛。小怡從初中開始早戀,但到目前為止只談過兩次戀愛。
初中時代的戀人已經結婚了。他此刻也許正帶著老婆孩子在深達一米的雪地里散步。那個奇怪的男人選擇遙遠的新疆作為自己的家。少年的時候,他像一匹野馬,放肆而熱烈地帶給小怡初戀。小怡全心投入的初戀只維持了五年,而后他突然人間蒸發。兩人從此兩地相隔。
第二任男朋友是個律師。現實的他做什么都有計劃。購房計劃、購車計劃、晚餐預訂……他第一次向她索吻申請了半年。這個小心、善良的男人,最后分手的時候在她家門口站了一夜。她問他為什么不回家。他說明天不上班,他想用一夜的時間試試有沒有挽回的可能。
小怡聽完他的話笑了。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了回報。當年她對初戀男友的等待已經在他身上得到補償。為了這個補償,她等待了幾年時間。
等待是人的一生中惟一重要的事——然而結果似乎總是與當初相距遙遠。
2北京流行SARS的時候小怡跑到上海的好朋友家住了半年。兩個女子像舊社會地主一樣在家中囤積大量糧食,又像間歇性幻想癥患者無由緊張或行為失常。兩人沒日沒夜地上網。其結果是,小怡真的病倒了,女朋友在網上交了一個男朋友。
SARS結束,小怡回到北京。女朋友因為新交了男朋友,跟到北京在小怡家中小住。女朋友的男朋友是內蒙古少數民族,清華大學土木工程專業畢業,帥是帥的,但是有點黑。女朋友喜歡在一間黑乎乎關了燈的房間里逗他,“吉布,過來。笑一個,讓我看看你的牙。”
他的牙是黑暗里惟一亮的東西。他叫吉布。
3吉布沒有做土木工程專業,而是在一家IT公司當程序員,每天加班到9點以后,所得薪水大大低于勞動價值。他是小怡見過的最為木訥的男人。
他把興趣當了職業,相信別人的所有話,不會買東西。他甚至聽不懂諸如朦朧、纏綿之類的詞語——他從小說土著方言,當年從內蒙古考到清華預科班,花了很大力氣學習漢語。
想不通智慧多情的女朋友為什么會看上他。反正小怡是不會選擇這樣的男朋友。只有逛街的時候,高高帥帥的他跟在兩個花枝招展的女人背后,拎著大包小包,小怡才稍稍覺得有一點成就感。
女朋友回上海之后,小怡搬家。吉布也跟著搬家。然而無知的他居然在北京城找不到住所。于是女朋友托小怡把他收留了。
“你把他收了吧!”女朋友電話里說。
“我可不想照顧他。”
“你不是收過流浪貓嗎?”
“他又不是貓。”
“你盡可以打發他做事,掃地洗衣,陪你聊天也行,他很聽話。不過不許你吃他豆腐,他是我先發現的。”
幾天之后,一臉嚴肅的他大清早摁小怡家的門鈴,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說:“你好。我搬過來了……”
4那時候小怡正準備開始第三段戀情。追求者是一個房地產公司經理。他的生命仿佛是為應酬而存在。他與小怡在酒會上認識,之后又通過無數次飯局加深感情。打電話給他,十次有九次在陪客戶娛樂。最后,他把僅剩的一點時間用來坐車到小怡家蹭飯吃。
假如沒有吉布的存在,他也許早向小怡求婚了。在小怡家里吃飯的時候總是三個人。吉布狼吞虎咽把自己那一份飯菜吃完,一動不動地坐在板凳上。除非小怡命令他去看電視或拿東西,否則不會離開餐桌。他瞪著眼睛聽二人說話,或者埋頭想自己的程序。一直等到小怡和經理把飯吃完,他馬上開始笨手笨腳地收拾殘羹冷炙。
經理先生的暗示或生氣對吉布來說簡直是對牛彈琴。他好幾次想留在小怡家中過夜。可是深夜的時候,吉布咚咚地敲小怡房門,熱情地邀請經理和自己睡一張床。
熄燈之后,小怡總是偷偷躲在被窩里笑。
5小怡比吉布本人更早知道失戀的消息。
女朋友爸爸媽媽希望女兒嫁給一個臺灣人。臺灣人比女朋友大十幾歲,離過一次婚,手里有的是錢。喝喜酒的時候小怡沒去上海。后來女朋友寄來照片,新郎長得不算太丑,新娘子尤其光艷照人,看上去是和諧美滿的一對新人。小怡生氣地把照片扔到一邊,不知是否出于女人的妒嫉心理,或者是心里有些忿忿不平。
可憐的吉布。從流浪市場被人撿回來又初拋棄。
女朋友結婚那一段時間,吉布去海南出差。每天夜里,他都跟小怡打電話。兩人的通話短暫而簡潔。吉布匯報自己一天的工作情況,然后聽小怡說她一天做了什么。最后,吉布猶猶豫豫地問女朋友是否打電話來找他。
小怡回答:“沒有。”
每天如此。
其實女朋友來過一次電話,兩個女人絮絮叨叨討論了半天關于幸福的話題。結論是:有錢就是幸福!
女朋友問吉布去了哪兒。小怡說他陪女客戶度假去了。小怡心想,他既然在她的幸福之外,那么從此他的幸福也與她無關。
一個多月后,吉布從海南回來,變得又黑又瘦。一進門,他咧著嘴從包里掏出一個椰殼小人送給小怡。小怡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個普通粗糙的旅行紀念品。最多十塊錢一個。吉布興奮地說,他和攤主砍了半天價錢,最后花100元錢買了兩個。一個寄給內蒙古的老媽,一個送給她。
他從此不再提起上海女朋友的事。
6房地產經理終于從小怡的視野中消失。他像捕獵的獅子對突然見到的羊群失去耐心轉而回家睡覺。小怡又恢復一個人的生活。有時會有人打電話來找她去授課或者導游。有時又一整個月不出門工作。
吉布每天準時上班,拖點下班。小怡好幾次等他到十點才開飯。小怡敲著桌子嚷:“把我餓壞了你賠得起嗎?十點才下班,你居然還敢吃兩碗飯?”
吉布嘿嘿地傻笑,大概是聽懂了話里的多重涵義。
有一天,一個大學同學找小怡合伙開書店。說是北京周邊極好的一處地方。假如書店開成,小怡需要離開北京去書店附近住著。擁有一家優雅的書店曾經是小怡的夢想之一。現在幾乎要實現自己的愿望,小怡顯得很激動。她和同學每天都在外面忙到很晚。
小怡勸吉布準備搬家。因為房子就要到期了,到時候他一個人住劃不來。可吉布決定哪怕是一個人住也不搬走。
“我不搬。”他說。
“不要不好意思,我可以幫你找一個更好的住所。”
吉布說:“你現在不是挺好的嘛,為什么要去開書店?”
“我愿意!開書店可以賺錢,我的錢不夠花。”
吉布說:“你要多少錢?我可以給你。”
“你給多少?”
“我一個月賺7000塊,給媽媽2000,自己留1000,剩下的可以給你。”他老實說。
和這個大笨蛋生活了這么長時間,小怡至少可以保證他不是在撒謊。
“我才不要你的錢。”小怡紅著臉小聲地說。她知道他并不是在追求他,而她也沒有勇氣與信心接受他的坦誠。
說到底,他與她就像玻璃與水,無論怎么攪拌,始終融不到一起。他與她只是朋友,不是戀人。
7因為種種原因,書店沒有開成。轉眼到了冬天。小怡最喜歡北京的冬天。外面刮著嗚嗚的風,而自己可以一個人躲在溫暖的家里,看外語書,看影碟,聽音樂,睡大覺。
還有就是可以喝大麥茶。
前不久朋友送了一包大麥茶。黑褐色的飽滿大麥粒在塑料包裝里顯得憨頭憨腦。她把大麥茶裝進玻璃茶罐,罐子里的麥粒便閃爍出豐收時節的光澤。
用開水沖泡后,大麥茶散發出一種類似糧食被烘烤的香氣,介于茶葉與咖啡之間。小怡很喜歡這種香氣。但吉布不喜歡。
“我要喝白開水,不喜歡喝茶。”少數民族帥哥吉布說。
“這不是茶。是大麥。”
他爭辯說:“我從小就不喝茶。”
“我知道。這不是茶,是大麥——茶。過來,你喝一口嘗嘗。很香的。”小怡用手指頭引誘著他。
“那,喝一口試試。只喝一口。”吉布戰戰兢兢地說,然后端起杯子。
小怡順勢把杯子一仰。吉布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
“不像我想得那么難喝。”吉布道。然而從此再也無法騙他喝大麥茶了。
一個周末,兩人在客廳看影碟。已經很晚了,但兩人都沒有睡意。她起身泡了一杯大麥茶。熱騰騰的開水沖到玻璃杯中,大麥全浮到水面。可是過了一會兒,麥粒就一顆、兩顆緩緩地沉到杯底。小怡用小拇指輕輕地碰了碰杯子,麥粒沉下去一大片。
她興趣盎然地看著,突然涌起一個奇怪的念頭。假如吉布在所有的麥粒沉到杯底之前喝一口茶水,那么她將宣布自己愛上他。假如這個木頭不按自己的意思辦,她就命令他迅速搬家。
吉布當然不知道小怡的想法。他目光如炬地盯著電視畫面,似乎完全忘記了周圍的小怡。
可小怡沒心思看屏幕。麥粒緩緩落下。她用腳碰了碰吉布。吉布沒有反應。她用力踢他一腳。吉布轉頭一笑,傻頭傻腦地問:“干嘛?”
“沒什么。”小怡不屑地說。
影片結束,吉布伸伸懶腰,嘀咕一句困了,然后頭也不回地回房睡覺。小怡恨不能用玻璃杯砸他的頭。她生氣地坐在沙發上思前想后,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8第二天醒來,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他正殷勤地拖地板呢——這個可憐的男人,他對自己將被驅逐的悲慘命運一無所知。然而他的一句話改變了她的想法。
他說:“昨晚口好渴。可開水都被你泡茶了。我把那一大杯大麥茶都喝了。嘿嘿,很解渴。”世界上的等待大多如此——結局與當初的想像總不相同,幸好還不至于太壞。
(蘇麗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