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告訴您我是個下崗職工,你可能會相信,如果我告訴您我是個文學愛好者,您可能就會瞪著驚異的眼睛說:“工作都沒了,還文學?”,這時您的語氣和我那媳婦一模一樣。
也是啊,從我的長相還是學歷哪一點能看出我喜歡文學呢?沒有飄逸的外表,沒有如焰如炬的長發(fā),沒有像春天的野草一樣瘋長的美髯,更沒有風趣幽默的言談和舉止,哪兒哪兒也不像有一點點藝術膿皰的人。我媳婦說我是個三棒子打不出個屁來的“蒙蛋”,她罵我的時候我總是在想是“蒙”呢?還是“懵”“甍”,可是意思我是知道的,就是笨,不開竅不聰明的意思唄。
我上高中的時候迷上了文學,諸如金庸武俠、歷史傳記、外國名著、中國古典,什么都看,我甚至和女生一樣還看了一陣瓊瑤小說,有一次在物理課上看,被老師把書沒收了去,并且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問我是女的還是男的,本來我可以不回答,可是那天我卻斜門兒地說“是女的”,把全班同學逗得前仰后合的,給沉悶的課堂增加了一份活力,可是他并沒有領我的情,卻把我罰出了教室。
這樣子肯定是考不上大學了,我進了一個技校,后來分到了一個中型國企。那時候我們廠可以說是不錯的,廠長相當有氣魄,能干而且大方。我們生產的汽車配件供不應求。有一次一個來本地拍電影的演員在我們車間唱了一首歌,我們廠長大手一揮,一給就是五十萬,當時我們?yōu)閺S長支持國產電影的壯舉激動不已。我們廠長為了方便客戶垂釣,在魚池邊上建的樓房比我們職工的住房漂亮,我們廠長帶女人看洛陽牡丹花會來回飛機。可是后來我們的工資發(fā)不出來了,配件沒有人要了,領導上調到省里了,我們全都回家了。
回家后我無所事事,到處轉悠,成了個閑人,沒想到卻開始了我的寫作生涯,如果說我以前對文學的喜歡只是看,那么現在我就是真的動手寫。悲天憫人,所感所思,有病的呻吟,無病的也呻吟,只要是有點兒意思的,小說,散文,隨筆,雜文,憑著自己的感覺,在沒有正規(guī)文學理論指導下,我初生牛犢不怕死,照著貓咪畫老虎,竟然寫出了點東西,報紙雜志登了,給我寄來了稿費,我過幾天就去原來的工廠門房看看有沒有稿費單子。我老婆對我的作品,無論是豆腐塊還是一萬多字的小說總是嗤之以鼻,因為人家是正規(guī)的大學生,而且是學漢語言文學的,現在在合資企業(yè)做著一個不錯的白領,人家對我的評價是文學的花園里進來了一只蒼蠅。我沒心與這婦人理論,只在心里想:笑話我不要緊,只要不斷我供給,別像那些悍婦一樣把不掙錢的丈夫趕出家就不錯了。如今是虎落平川,我老婆聽我這么一說,就哼了一聲說:“還虎呢,乖乖地做你的貓吧!”。也難怪啊,我如今每月的稿費可能剛剛夠老婆的一瓶擦臉油。
現在我從來不去那些所謂成功男士們出入的場所,像什么酒家啊,飯店啊,洗浴中心啊,有幾次老婆叫我和她去蹭吃蹭洗,我沒有去,大丈夫豈能被老婆帶來帶去?我只去適合我去的地方,天地之大,各人有各人的位置:我發(fā)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去處,那地方適合我。
那是一個不精心尋找不容易被人發(fā)現的地方,在城市最繁華的地段,可是在街上你絕對發(fā)現不了它。從本市最大的飯莊側面的小道進去,后面和這個大樓成“品”字型擺放的還有兩棟樓房,它們中間夾著一個小院子,院子里有兩間平房,那里鬧中取靜,大大的飯莊擋在它前面像個照壁,把大馬路上的繁華和噪音全部擋在了外面。你進到這里就會感覺到它像張愛玲說的華美袍子下藏著的虱子,如今城市的高樓里竟然藏著這么一個破舊的院子,地面是用磚頭鋪的,房子的外墻的白灰已經不全了,顯出斑斑駁駁的樣子,進到屋里你會覺得它的地面比外面馬路的地面低了很多,感覺自己到了一個什么坑里一樣,美其名曰:春風茶社。
茶社的主人是老王,這是他爺爺留下的一個老院子。我們叫他老王其實他才三十五歲,臉上深深地一道刀疤,看起來有點猙獰,可是如果和他接觸幾次就會知道其實他也有溫和的一面,比如現在我走進茶社,他就會熱情地笑笑,并不說話,沏上一杯正宗實在的蓋碗八寶茶,那茶里有果干、芝麻、核桃、枸杞、桂圓、白糖、冰糖、沙棗、紅棗、茶葉,好像還有玫瑰吧,總之清香宜人,東西放得實在。你感覺不是一杯水,而是一碗吃食,可以不斷地加水,喝上一下午不覺得其寡淡乏味,走的時候你可以把里面的桂園、核桃之類的東西吃掉,一碗才兩塊錢。老王如今還是一個人過,據說年輕時打架坐過幾年牢,現在就靠開這個茶社維持生活。
我來這里后,感覺無聊的生活有了些事可做了,我們喝茶聊天打幺二子麻將,是消磨時間的好辦法。這里的人聽到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沒工作,不會像其它地方的人那樣,發(fā)出驚嘆的聲音,更不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你,他們好像覺得世上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這里的人溫和懶散中透著平等,外面的世界好像和這里有幾十年的隔膜,也可能他們在外面是又爭又搶的,可到了這里大家都偃旗息鼓了,都是一樣的茶友和麻友。你窮你的,他富他的,誰也不嫌棄誰,誰也不鄙視誰,誰也不恭維誰。
有時候你不想打麻將就喝上一碗茶走人,或者什么也不做,只坐坐聽他們胡喧亂說,然后扔上兩塊錢,不帶走一片云彩輕松地走人,老王不會說任何話,其他人也好像沒有看見你一樣,絕對不硬拉著你加入他們的談話或是牌局。這茶社里外兩間,外面是聊天諞傳的地方,里面是打麻將的。你說這是賭博?不會吧,一塊兩塊的算賭博的話,該抓起來的人就太多了。所以在這里,不用擔心公安局的車出現在門口,你盡管放心地玩。
打麻將老王是要抽錢的,你打幺二子,他就每人收一塊,打二四子就每人收兩塊。按說你打得越大老王越高興,可是有一次“高寡婦”要打五塊十塊的,被老王給趕了出去,嘴上罵著,不知道自己半斤八兩了,孩子鼻涕拉哈地在家等著,還想來這個哩哥啷。說是高寡婦,其實是個男人,女人跟有錢人跑了,自己一個人帶著孩子過的,還是個瘸子,小時候小兒麻痹落下的根兒。一個男人帶著孩子過活,也沒有人可以幫助他,又當爹又當媽的。有一次老王說他孤兒寡母的,所以我們叫他“高寡婦”。他沒有正式的工作,靠早晨上街賣報紙掙點錢維持生活,下午就來茶社湊熱鬧。沒辦法,有人就好這口,打麻將時一門心思地用在修長城上,可以暫時忘掉生活中的愁苦煩惱和百無聊賴,用幾個零錢買個痛快,讓受傷的神經不要再去想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
經常光顧茶社的還有一員女將,她四十來歲,據說以前當過小姐,現在人老珠黃了,坐不了臺了,就找了個六十多歲的包工頭,人家有老婆孩子,好像那個人的兒子和她差不多大。有一次她告訴我們,他兒子受他媽的指使來和她對話,被她三言兩語說得沒話說了,她說我是花你爸的錢了,可是你爸的錢就都是他的血汗錢嗎?他做過多少坑蒙拐騙的事你們知道嗎?如果不是我現在和他固定下來還不知道他會給你們找多少個媽呢!你們只知道我花他的,知道我為他付出了多少嗎?要不要我一件一件地告訴你啊,她還告訴他“你的爸爸叫我寶寶知道嗎?”羞得那個兒子什么也不說,連忙跑了。
后來她來我們就都叫她老寶寶。她也不反對,還說好啊,只要你們能看得起老姐兒們,叫什么都行。她說她丈夫本來做著不錯的生意,可是有一年鬼迷心竅地跑去做毒品生意被云南那邊抓住,丟了小命,她就只好帶著三個孩子過起了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們開玩笑說,現在都是獨生子了,你那么能生啊?她說誰知道呢,他們的老爹能干啊,讓我一口氣生了這么多,現在一個個張著嘴等飯等學費,他倒好,花生米一吃什么也不管了。
說實在的,寶寶長得還算可以的,她瘦瘦的瓜子臉,皮膚白皙,個子比我這爺們兒還高一點兒,頭發(fā)染成金黃色,一頭的大波浪,我們就說,如果你再小上二十歲可以參加新絲路模特大賽了,說不定還弄個什么獎回來呢。她一點兒也不謙虛,自己還說他媽的,都是那個死鬼害的,要不咱也是美人兒一個,應該是有人疼有人愛的,怎么就落得如此地步呢。我們就說現在不是傍了個有錢的家伙嗎?她就苦笑笑說,有錢?是有錢??墒抢霞榫藁?,給你的絕不會比你付出的多一點點兒,他也講按勞分配的。
有一次,我看見寶寶領著她的孩子在街上,真是不錯啊。那幾個孩子長得也很像她,是兩女一男,個子高挑,兩個姑娘已經是亭亭玉立了,和寶寶差不多高了,只有兒子還小點,比他姐姐稍矮一點,但也長得英俊乖巧的樣子。我不知寶寶是怎么把這幾個孩子拉扯大的。她告訴我兩個姐妹已經準備報考省藝術學校了,又要花很多錢了,你說我能放過那個老家伙嗎?我笑了笑,不知說什么好。
不要以為來這里的都是些像“高寡婦”和我一樣的窮小子,也有大款呢,那個開著奔馳車長得像曾志偉的胖子,就是這個城市里數得上的人物。他叫大頭,人胖嘛自然頭也大了,那家伙滿腦子的經濟神經,是個掙錢的奇人。大家都還不開竅的時候,他就倒賣鋼材,等人家都開竅了,做起了鋼材,他就開始了房地產,待大家一窩蜂地搞房地產的時候,他又開起了全省最大的洗浴中心。這個城市并不是省會,可是他就敢把這個洗浴中心開到這里,結果吸引得外地的不敢在當地搞腐敗消費的官員、那些帶著情人的不敢在老婆眼皮子底下消費的人們,都開車來這里給他送錢,據說日進斗金。他說他每天不過是放出些清水,可是流回來的卻是白花花的銀子,那些人的身體是洗干凈了,可是卻洗不凈他們的心。
他的名叫貴妃閣的洗浴廣場,報紙上報道過,說他的廣場是全省最高檔次的洗浴健身休閑娛樂中心,去了以后男人有當皇帝的感覺,女人有當貴妃的享受。有人說不去那里玩一玩簡直就是白活一場,白白來世上走了一遭。我沒有進去過,但從那里走過,你必會感覺到它的存在的。那是個五層大樓,裝修得豪華氣派古樸典雅,整個樓房以白色為基調,即有中國古代宮廷的高貴,又有外國皇室的藝術風格,晚上黃色的射燈把整個大樓鍍上金色,柔和的燈光讓人產生許多的遐想。不知里面的人是怎么花錢如流水的,因為從外面停著的汽車就可以知道里面有多么熱鬧了。
我們曾經取笑大頭,以你現在的身份怎么還來春風茶社。他說我為什么不能來?我從小就在這樣的院子里長大的,對這種院子有感情呢。我那里有日本進口的麻將桌,打麻將至少是五十一百的,大點兒的一夜就輸贏幾十萬,可那已經不是娛樂,我也不想和那些人打麻將,就喜歡這里的環(huán)境和氣氛。他說他那里的人是行尸走肉,那是在和自己過不去,別看他們出手大方闊綽,可心里整天提心吊膽的。尤其是那些用公款消費的,雖然他們給他送了不少錢,可是他從骨子里看不起他們,他一邊用肉肉的帶著酒窩的手洗著麻將,一邊東拉西扯的。那家伙雖然腰纏萬貫,但沒有有錢人的嬌氣和霸氣,好像他和我們是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似的。他洗牌的時候,腕上的金手鏈就嘩啦嘩啦地響。據說那個東西有一百克,曾經拿下來讓我掂過,我說那和拴狗的東西沒什么區(qū)別。他說這東西得戴著,不知怎么自從戴上這個他的生意就沒有虧過本。
那天我們這里來了寒流,才十月底外面就已經飄起了雪花。老王把爐子生得旺旺的,爐子上的熱水壺突突地冒著熱氣,屋里屋外形成了明顯的對比。我們打著麻將,嘩啦,嘩啦,嘩啦啦,那天寶寶手氣不錯,左吃右碰的,夾五條夾二餅都能和上,還下了魚子,我不認,大頭是認的,他不敢不認,否則寶寶會罵他的,說你不輸錢誰輸錢,大頭就笑呵呵地一把一把地掏著票子,嘴里就開著不咸不淡的玩笑,說你就這么贏我的錢啊,一點也不付出啊?寶寶就說我倒是想付出的,你會要我這個半老徐娘嗎?你要的是脆生生的大姑娘,不知有多少小家伙等著做你的二奶呢。
我的手氣也可以,居然來了個杠頭開花。我是單調八萬的,眼看著池子里已經有兩個八萬了,可是牌就停在了那上面,正尋思著換牌,結果來了一杠沒想到居然杠和了。寶寶尖叫一聲,說這小子,可以啊,這可是人生一大歡事啊,和洞房花燭金榜提名是一樣的,今天你燒了什么高香?寶寶一高興就讓老王拿盒煙大家共享,她抽煙的姿勢真的很美,修長的手指夾著煙,吐煙圈時脖子微微地擰著,頭側向一邊,像三十年代電影里的名星一樣。她一邊數著今天贏了多少錢,一邊說寡婦這幾天怎么沒來。如果來了,今天姐們兒可要給他錢的,我知道寶寶還是個很爽氣的女人,知道寡婦比自己還艱難,有時候把贏大頭的錢會分一些給寡婦,她說這叫殺富濟貧。
大頭也說就是的,怎么這幾天沒有看見高寡婦了?大家都說不知道。大頭今天是標準的炮筒子,每次都像是聽了口,說自己開的黃河的口子,做出夸張的自摸動作,可是每次換來的牌卻給別人點了炮。他就罵自己的手臭,扇自己的嘴巴子,我們就說使勁啊,他就溫和地笑笑,一副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老王說人家不是說牌場失意,情場得意嘛,是不是有了什么新的動向,要換班子了吧,又泡上哪個小妞了。大頭說沒意思沒意思,到了我這個分上,已經分不清女人是真心愛我還是愛我的錢,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不去招惹那些閑事。還是和姐兒們哥兒們打打小麻將來得爽,贏了開心,輸了高興,肥水不流外人田。
那天我們打牌的結果是三卷一,寶寶請我們去吃了火鍋,熱熱騰騰,吵吵鬧鬧,我們還喝了酒。我回家被老婆罵得狗血噴頭的,我就假裝喝醉了,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其實她對我最近的表現已經是很不滿意了。我知道手心向上的時候總是比較難的,尤其是男人。就尋思自己也有掙錢比她多的時候,后悔怎么就沒有存點私房錢呢。
又過了幾天,老婆大人要去省城學習,我可以自由幾天了,就立即來茶社。喝了老王泡的茶,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還沒聊上幾句,一桌牌的人湊夠了,還是幾個合得來的老熟人。八只手就繁忙地動作開來,我們像戰(zhàn)場上的將軍一樣指揮起了自己的隊伍,就那十三張牌,你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指揮他們的權力,留哪個,開哪個,全由你說了算。
男人現實中如果沒有指揮別人的權力,我建議去打麻將牌吧;男人如果沒有受人尊重被人重用的地位,去打麻將牌吧。不用考慮人際關系,不用考慮上下級的矛盾,不用考慮老婆的嘟嘟囔囔,不受任何外界的影響,留了不用的南風拆副子打五萬那是你的樂意,誰也管不了你,你就是領導,你就是統(tǒng)帥,什么物價上漲、工資調級、住房稅收、情人性病,去他媽的全都忘到腦后吧。而且麻將有著變幻莫測的魅力,你正準備著這么排兵布陣,它卻從別個路子上來牌了,一副三五餅夾四餅的牌,你剛開掉三餅,四餅來了,氣得你沒有招數,可是有時候你聽在了碰白板上,想著誰給你放一張吧,沒想到竟然自摸了。哈哈哈哈,稱自己是神來之手了,打麻將的人從來都記住自己的輝煌戰(zhàn)果,輸了的牌、窩囊的事從來記不住的。所以人人都愛打麻將,它讓你上癮,聽說一個老太太去加拿大探兒子,氣得住不下去了,回來后人家問她怎么不呆了,她說兒媳婦整天打麻將把她氣得提前回來了,沒想到中國的麻將還飄洋過海,成了氣候了。
正打著高寡婦來了,大家都說幾天不見去哪里了?他不吭聲故作深沉。我們就說這么神秘,去哪里了?大頭說是不是去按神舟五號發(fā)射的按鈕去了,寡婦就說我想做楊利偉可是人家不讓啊。正好有人要走,寡婦就連忙上場。后來寶寶說你一瘸一拐地到底去哪里了?也沒有出報攤兒,是不是出遠門了,寡婦說去了趟蘭州,去看跟人跑了的老婆,她得了大病了,可能不久人世了,要看看孩子,帶孩子去看了他幾年沒有見過的媽。大家就一片嘆息,人家跟人跑了你居然去看她。寶寶看寡婦眼里含著淚水,就說看也是對的,畢竟夫妻一場,還有孩子,人在將死之時,如果連這點心愿都不能滿足,那寡婦也太不是男人了,寡婦做得對。大丈夫應該有寡婦這樣的寬容之心,更應該有寡婦這樣的人情味。我們問是什么病,寡婦說是胃癌已經轉移到肝上了,估計沒什么救了。大家就勸他不要傷心了,看也看了,你也只能做到這樣了,誰也救不了他。女人的命還算可以,那個拐跑她的人沒有把她拋棄掉再扔給你已經不錯了,還是搓幾把吧,解解郁悶吧,不要想那些煩惱了,想也沒用,有些事最好的解決辦法是不去想它,好像根本沒有發(fā)生過。寡婦就開始動作了,去他媽的,來吧,來吧,什么都不想了。
那一段時間我很想寫些東西的,可是卻寫不出來,就想如果靠這個掙錢真是要餓死人了,也很無奈,咱們就這么點本事,有什么辦法呢。老婆讓我上街看看有什么事情可以做的。我就在街上溜達,看到人流熙熙攘攘的,一個個都很忙碌的樣子,好像就我一個人是悠閑懶散的,轉了幾天覺得什么都可以做,可是如果真讓我做又覺得什么都不可以做似的。
溜達著就來到了春風茶社,今天老婆要和同事去吃飯喝酒跳舞一條龍去,我正巴不得呢。茶杜里幾個人正在議論本市一個年輕的副市長,為看一場晚會開車出車禍的事,各種說法都有,有對當官的恨之入骨的,有為副市長惋惜的,有慨嘆人生無常變幻莫測的,有說人生苦短只需盡歡的。有人說有錢人死了才冤呢,還是不要存錢的好,有的說不存錢現在孩子上學看病住院得要多少錢啊,不存錢怎么行?最后有人說了,行了,反正咱們也沒錢,不用擔心死了花不上,沒什么冤枉的。該怎么過還怎么過吧,就支起了桌子。
麻將打了幾圈了,寶寶還沒有開和,她說今天運氣不好,眼皮子已經跳了好幾天了,可能要有什么事吧,那個老東西已經幾天沒有照面了。我們就說好了,又不是什么青梅竹馬的情人,有什么可惦記的。寶寶說問題是如果沒什么事他不會這樣對待自己啊。連手機也關機了,就算要甩了我也可以明說啊,沒必要連個招呼也不打吧。那天老王去前面的飯店給我們買了盒飯,吃了后我們連續(xù)作戰(zhàn),正在浪子上,來了一幫人,進來后就喊叫著要找婊子。老王擋在門口,不讓他們進,問要做什么,他們看見了寶寶就說要找她。寶寶認識他們中的一個,一說話,我們聽出來他就是和寶寶要好的那個老家伙的公子。他老爺子前天心肌梗塞歸了西天,可是留給家里的存折上只有五十萬塊錢,現在來找寶寶討債的,他認為是寶寶把他爸的血汗榨走了,可是寶寶說你老爺子每次來是花錢,可是他從來只是給些零花錢,沒有一次高于兩千的,你爸他那么賊,能把錢給我嗎?可是那個兒子怎么可能相信寶寶,他一口一口叫著,韓雪,你個爛婊子,你今天不交出錢我就不走了。也就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寶寶的名字。
他們談判了很長時間,寶寶要走他們不讓走,寶寶說換個地方談他們也不愿意,說今天就要在這里解決問題,除非現在就去拿錢。局面就這么僵持著,而且他們開始威脅她說如果不交出錢來,小心你的孩子,你不是還有兩個丫頭嗎?到時候我的哥們兒也不是吃素的,估計不會有她們什么好果子吃,我替我爸要債,你女兒也可以替你還債。天已經很晚了,老王也忍不住說話了,我知道老王已經是忍耐多時了,他說哥們兒,我這里不是你解決問題的地方,天黑了,我要關門了,可是他們就是不走,非要寶寶答應給錢不可,說他爹是本市出了名的裝修大王,至少應該有幾百萬,不可能只剩下那么點錢。
正在說著,大頭來了,進來一看一聽,他說你們還是爺們兒嗎?有本事找你死了的爹要去啊,有本事自己掙去啊,你爹如果給了她錢那是你爹他愿意,給的錢不存在還不還的問題。那幫人一看來了個橫的,他們覺得不能在氣勢上輸了,就更大聲罵上了,說你是那個驢槽里的馬嘴,有你什么事,是不是你也和這婊子有一腿啊。這時那個小子接了一個電話,他把電話遞給了寶寶。寶寶聽了電話立即哭了起來,說你們簡直是畜生啊,對小孩子下手啊。原來他讓人在下晚自習的路上把她的女兒抓到了,他哈哈地大笑著,直聽寶寶說,我真的沒有拿過你爸那么多錢,他給我的錢總共算下來沒有三萬塊。
她拉著那個家伙往外走,要去找她女兒,被那個家伙一下子抓住甩了出去,沒想到正好摔到了大頭的懷里。大頭已經氣得兩眼冒火了,他一個箭步沖到那家伙的面前一把提著那小子的領子,沒想到那小子望著鐵塔一樣的大頭并不告饒,而是命令他帶來的人:“上!”,這下可好,老王不干了:“想砸老子的場子啊,你走錯地方了,老子幾年沒有打架手早癢得發(fā)慌呢。”老王一邊罵著,一邊拉開要打的架式,嚇得對方的人往后縮了一下,可是又很快做出了鎮(zhèn)定的樣子。老王一個漂亮的繞手鉤,把一個緊緊地扣在自己的臂彎里。這時另一個家伙正好乘他不備舉著短棍向他撲去,沒想到老王一個轉身,正好把控制在他臂彎里的那個家伙送到棍子下面。
我一看驚呆了,也嚇壞了,咱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打架的事還真沒有干過,雖然有點后悔自己沒有及時撤退,但讓我現在溜走,也不是咱爺們兒干的。我也順手抄了一把椅子,向那些手拿短棍的人砸去,大頭更是沒說的,和領頭的家伙對打起來,看得出那家伙也是學過幾分拳腳功夫的,春風茶社頓時亂成一團。我雖然打上了別人,可是也挨了幾下子,有一個家伙抓著我的頭發(fā)使勁地往墻上撞我的腦袋,我頭一陣發(fā)暈,但是我側著身一把抓住他的要命之處,他嗷地大叫一聲。寶寶這時也很勇敢,乘虛抓住那個家伙也把他的頭往墻上撞。
正在這時,外面一陣警笛聲,我知道是110來了。一陣腳步聲后,我看見手拿警棍的警察,他們進來不由分說地把我們全部抓了起來,塞進警車。
我平生第一次坐這種車,不知為什么警車就能給人一種威嚴的震懾人的感覺。這時我有點后怕,如果警察不來會出什么事呢?局面真是不可收拾啊。到了派出所有幾個警察給我們一個一個做了筆錄。把我們敵我雙方分開關押,要不吵得說不成話,這時寶寶叫得最厲害,她告訴警察他們是壞人,哭著求警察快去救她的女兒們。所長聽了原因后,向分局做了匯報,很快又來了幾個警察,他們拉上那個公子哥去解救寶寶的女兒,我們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之后就千般討好萬般抵賴地向留下來看管我們的幾個年輕警察表白,我們是如何地無辜,他們是如何地無理,怎么怎么在忍無可忍情況下才打了起來的。有幾次留守的小警察制止了我們,他用鄙夷的目光瞪了瞪我們,說:“你們看看都一把年紀了,還像小孩子啊,居然能打起來?!敝缶筒辉S我們說話,一會兒帶你們去滯留室,一切等尋找孩子的人回來再說。
這時寡婦不知怎么聽說了這事,就顛地顛兒跑來看我們,他一進派出所的門就哈哈地笑著,好像是看什么凱旋的英雄似的。人家看管我們的警察不讓他進來,他就站在走廊里高葫蘆大嗓門地告訴我們說你們真是能干啊,有人說飯莊后面有個春風茶社,有一幫綠林好漢,整天沒事干就喝一種什么茶,據說那個茶是氣功大師用過神功的,喝了它膽大如虎,氣壯如牛,他們操練行武,好生了得,一幫前來滋事生非的小子被他們打得屁滾尿流,趴在地上直呼大爺連連求饒啊。我們就說行了行了,什么狗屁話啊,你想讓我們罪加一等啊。寡婦說我怎么今天不在,要是我在啊,霹靂拳鐵沙掌外帶掃堂腿,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我忍不住要笑,一笑渾身到處都痛,就連忙忍住,心想你在就更麻煩了,我們是保護你啊,還是和他們打?
大頭對寡婦說去買點吃的來,尤其是水,多弄點來,我要渴死了。這時那個小警察才認出大頭是上過報紙的政協(xié)委員,是貴妃閣的老板,態(tài)度好多了,就讓寡婦去買東西了。這時,韓雪又開始哭了,我們知道她在為她女兒著急,可是大頭故意開玩笑說,是不是哭那個老家伙啊。反而說得她不好意思哭了,她說自己怎么這么命苦啊,好不容易有了個人,又是克夫的命,竟然就死了,沒有弄上錢,還惹了一身臊,這是什么事兒啊。
寡婦買來水和吃的,說把人家從熱被窩里硬給叫了起來,被人家狠狠地宰了一刀,我們管不了那許多事,求警察把東西遞給我們一個個狼吞虎咽起來,寶寶眼淚巴巴地還是吃不下去,我們也沒有辦法,知道現在怎么哄她都無濟于事,也只好由她去吧。
這時有警察來要帶我們去分局的滯留室,他進來批評那幾個年輕警察說,好啊,居然讓他們這么逍遙,還吃上了。
來了滯留室,門被鎖上后,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說什么好,就問寶寶說你真的沒有拿他的錢嗎?她說天地良心,他沒有給過我這么多錢,我不至于拿自己的錢給他吧,我雖然老了,他也不能白睡了我啊。如果他非要無理,我們家吃槍子的倒給我留了五萬塊錢,可那是給孩子的啊。我們就說不能給他,給了他他就會更加有理了。
大頭說哥們兒姐們兒,我現在是弄明白了,錢還是自己掙的好啊,花著理直氣壯,花得自己讓別人服氣,天上掉不了餡餅,別人的永遠是別人的。他還對我說:小子,你不是能寫嗎?把咱們這事寫出來保證你能發(fā)表,不要整天想著風花雪夜才子佳人的,那是無病呻吟,成不了什么氣候的。這是活生生的生活,不用你憋在屋子里瞎編亂造,現在像咱們這樣生活的人一幫一幫的,寫出來肯定比都市白領、大款二奶恩恩愛愛哭天抹淚的好看,你還小,一個大老爺們也找點事做做,要不遲早讓老婆把你休了。
老王也說,是啊,上個星期有城建的人已經告訴我說,那個院子這次是一定要拆了,我還想再拖一拖,再耗一耗,讓它繼續(xù)拆不成,現在我想通了,這次就讓人家拆了吧。拆了,給我一套門面房咱也做點什么正經的生意。他還告訴我們已經有個姑娘同意嫁給他了,條件是他再不要開賭場,他說當時他把姑娘罵了一頓,說那是茶社,叫賭場嗎?那姑娘說那不是賭場是什么,大賭小賭總是個賭吧。我們就打聽那姑娘漂亮不漂亮,可不可愛,好像要找對象的是我和大頭一樣。
后來我有點奇怪,想著怎么沒有給我們戴上手銬呢,如果戴了那東西也好讓我感受一下那銀鐲子是怎么回事。這也算是體驗生活啊。可是一想那滋味一定不好受,就不敢再胡想了。
直到天麻麻亮了,所長才把孩子們找回來,說是被弄到幾十里外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已經讓回家休息了,孩子還算安全,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還派了專人保護他們,寶寶對警察千恩萬謝的。
那次的事情我們雙方被各打五十大板,都有動手的,都有受傷的,他們雖說屬于私闖民宅尋釁鬧事,可是老王屬于非法斂財聚眾賭博,各自交了數額相當的罰款,至于韓雪拿沒拿那個老家伙的錢的事,要通過民事訴訟,合法解決。我們各自寫了徹底醒悟誠懇真摯深入骨髓的檢討書,還寫了保證以后絕不再犯的保證書,由各自的家人進行了擔保,才得以走出分局的大門。
說也奇怪,那個公子回去后安葬了他的老子,反而再也沒有來找過事。
沒想到是大頭從中說了話,說后來他去寶寶家看了那個老家伙的照片,原來是他洗浴中心的???,他說那老家伙風流成性,經常去他那里狂玩豪賭,每次洗浴之后要請小姐按摩,要開房過夜,還經常賭博,手氣似乎很壞,又不停手,屢敗屢戰(zhàn),屢戰(zhàn)屢敗,結果是輸多贏少,據他手下的人說,他在那里至少輸掉一百來萬,所以能給他留下五十萬算他小子的福氣,沒有全輸光就已經不錯了,并不是什么韓雪拿了他老子的錢。我問他告訴寶寶了嗎?他說沒有,還是不要告訴她的好,讓她這次有個教訓,也做點什么事情,不要總想著找人來養(yǎng)活自己。
春風茶社拆了,老王拿到了門面房,結了婚做起了小生意,是賣油漆涂料之類的一個小商店,好像生意還不錯呢。
寶寶在小區(qū)里支了個爐灶,每天蒸饅頭賣給小區(qū)里的人,現在人們都懶得自己蒸饅頭了,有時候她的爐子前甚至有人排隊買她的饅頭,養(yǎng)活自己和那些孩子應該還是可以的。
一個打架事件除了讓老婆對我意見更多,并不可能一夜之間激發(fā)我的斗志,是一件事讓我從心里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事了,那件事是我老婆懷孕了,我就要做爸爸了!我覺得孩子出生后我不能沒有自己的事做,我不能讓孩子看見一個游手好閑的爸爸。有時候我覺得男人的真正成熟是在他知道自己就要做爹的那一瞬間。當然老婆大人的謾罵和威脅也起了一定的作用,我開了一家書屋,同時兼租影碟,現在可以整天看書了,就有了許多想法,寫了不少的東西,雖然寫的多,發(fā)的少,但看著自己的名字變成了鉛字印在報紙上雜志上,還是有許多的感嘆。
大頭的兒子上中學了,他孩子的學校資金困難。他一次捐款五十萬,購買了一百臺電腦,那天大張旗鼓地送到學校去,電視上進行了專題報導,市里領導和教育局領導和他一一握手,他在電視里揮著胖胖的和我們一起打麻將的手,對著電視說,沒什么沒什么,這是我應該做的。整個一男觀世音活菩薩。
可是后來我問他真是像電視里說的嗎?他說哪里啊,我還是心疼錢啊,還不是孩子到了那個學校,咱是老虎不吃人威名在外,等著讓人以后逼著出血,不如自己先放放血,對孩子有好處,又顯得那么高尚大方還做了活廣告。我就想這家伙還是賊,滿腦子的掙錢經啊。我這樣說的時候,他又說不光是我,誰能是一個真正高尚而又純粹的人呢。
想想也是,他能這樣已經不錯了。還能怎么樣呢?就又商議著打麻將的事。不過大頭說了,還是老規(guī)矩:最大打兩塊四塊的,還是去老王那里,他的蓋碗茶還真讓人想啊。另外讓韓雪把她的大饅頭夾上咸菜帶上幾個。說好了,一個月只能有一次聚會打麻將的機會了,現在大家都有事在身了。我說:“大頭,還是去兩次吧,總得放松放松吧?”
賭博賭博不在賭重在博,人生能有幾回搏啊。大頭就說得了得了,別給自己找借口了,你怎么不說是痼疾難醫(yī),病入膏肓,無藥可治了呢。
我說就是就是,看來我們是舊習難改了。舊習難改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