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生產隊的年月,我爹打鐵。他抱著鐵錘,方方正正,圓圓扁扁的,?!?,當——叮,當叮,叮當,叮叮當當,當當叮叮。
揚場鐵锨,掘地錛,挑草的鐵叉,牛蹄鐵掌。村頭兩棵日天楊之間懸著的鐵鐘,隊長每天就坐在鐘下的一條方石凳上等日升日落,日升,敲,鐘聲急促有力,像一陣亂雨,此時此刻,就算你有個屁還沒放完,你也得趕緊到田里,打麥場上。要不,你的工分就少了,印象就壞了,革命就不好干了。那里的農民不興吃午飯。夏天,日頭上來他們只仰頭喝水;冬天就做在一起抽幾根煙放松放松。春夏秋冬的晚上日落鐘聲響才回家吃飯。隊長比較能把握住人的心情,放工的鐘聲敲得悠揚動聽,有幾個小青年還愉快地根據調子偷編了首“禁歌”——
“日——天——楊,日——你——娘。隊長的老婆今夜睡你炕上,你炕上吆——當!”
末尾那聲“當”恰好是隊長圣喜敲的最后一錘音。
我爹在大隊里是王母娘娘的外孫子——不是個凡人。上面來口信要讓我爹燒爐使錘了,我爹就會把專門找人從徐州用平板車花了三天兩夜的時間拖來的煤鏟進寬口的大爐里,架火引炭,天還沒亮就把小村的一整角天空燒得像一即將淬水的熟鐵了。我爹的一雙大臉在火光里孤高氣傲。隊長常來轉轉,給我爹煽煽風,點個火什么的,每次來都忙得跟孝子賢孫似的。
這樣說吧,如果隊長是個商標,我爹才是一瓶貨真價實的酒。他的錘子給隊長長了臉。隊長每次去公社開會都報喜:我們隊又砸了兩個大家伙!功都是他記著,我爹砸的可都是生產隊的主心骨,少哪一樣生產隊就得塌天,他隊長只會寫幾個字又不能收不能種的!他隊長圣喜得靠我爹這棵樹才能把隊長做得踏實穩當。
我爹是鐵的硬脾氣,不好相處,與我娘也是的,這不,又較上勁了,而且時日非少??赡苁俏夷锉忱砹?,她表現出徹底的低三下四。
你看她每天太陽剛冒頭,就會披著衣裳把剛煨好的雞蛋茶端到我爹屁股后的一塊青石凳上,放的時候,用包瓷罐的一方手帕順手把石凳來回抹了幾下,把嘴湊在石凳上的雞蛋茶上左右吹了幾下。說,你——趁熱——喝了吧?聲音是我聽到過娘的最好的聲音,不大不小,還有點舉重若輕的意思。看來,好像是如果要把話說重了,就會砸著我爹似的。我爹呢,他連頭都不回,“嗨”的一聲把一塊虎頭鐵按在鐵臺上。把熱情洋溢的娘冷在屁股后,我娘顯得有點慌張,趕忙去大火爐前吹火,那時火已經燒得很旺了,可我娘還在那里把臉憋得發紫地吹著——呼哧呼哧的。
爹真不知好歹,真牛逼,你不喝,我還口水流多長急著喝呢。于是,我娘剛走到屋里去梳妝打扮,我就從床上小手小腳無比輕快地從他的屁股后走、爬跳地到了我爹的屁股后——雞蛋茶的旁邊。取走,到廁所后(這是躲我爹我娘目光最近的屏障了)不顧騷氣干擾一口氣把雞蛋茶的香味吞咽到肚中。再把空罐放回去,有時,我爹看到了,只說了一句,個操蛋孩子。我娘就沒這么客氣了,她把我的耳朵擰得像辣椒面子搓在上面一般,我恨死她了。這個騷貨。這句臟話是我后來從我爹的嘴里套用下來的。
我爹為什么用這么狠的話來罵我娘呢?我不知道。而實際上,我娘是比隊長的女人還光鮮還舉目無人的。隊長的身分只有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才會用手拍著桌子來證明:操,他只比老天爺小一點點。那時隊長穿襯衫或中山裝,口袋里掛著鋼筆,鋼筆閃光,這光把老百姓照得矮了三分。大家一起干活的時候,隊長只要把鋼筆抽出來在小本子上比畫起來,大家的心就得提到嗓子眼了,會不會給我少記分?張三這么想李四這么想,王二麻子也想:不會給我穿小鞋吧,我那天踹了他家的狗一腳,可那狗又不會學話。我爹不這么想,他用不著,他打他的鐵,我娘也不那么想,她有時候甚至還把隊長的鋼筆把玩在手中,隊長也不要,他在等。有時,時間長了隊長要用,就要,不給,奪。我娘有時把鋼筆掛在領口里實驗實驗……
隊長到我家來“談工作”的時候有時把女人也帶著,其女人有時還發幾顆糖給我甜甜嘴,我娘異??蜌獾夭蛔屛医?。隊長女人會看報紙,她說報紙上寫著,小孩子要吃營養的東西,要補糖補鈣,等實現共產主義的時候,長大成人,有氣力干活——錯了錯了,你看我犯錯誤了,共產主義就不用再干活了,要什么有什么,還干什么活呀!不過還要補營養,要補。隊長在唱和他的女人。這孩子瘦的,是月子里沒吃足奶吧?其實隊長女人真是無歪心,有溫情的話,我娘小人之心了,她以為人家在挖苦她的平胸,便說:奶子大了不光是養孩子的,還養漢……
我爹飛了我娘一個封嘴巴掌。隊長女人起身走了。走得一肚子委屈。她截止到小說的結尾才來我們家一趟。
一身中山裝不下身的隊長還常到我家來,提著小酒,每次都與我爹干得臉紅脖子粗。每次都喝得好像兩條腿不一樣長,東倒西瘸的。但他經常會用手捂著口袋里的鋼筆。全村就他一個人掛鋼筆的。
隊長女人見著我娘躲著走,有時走著走著,還習慣看似不經意地回看一下我娘的背影。有幾次,兩個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他們的目光在空中就打起來了,不,應該是連罵帶打。女人嘛!
這一晚,隊長在我家喝成了一灘泥,他咬著我爹的耳朵說了什么,立刻就義般倒得“咕咚”一聲。我爹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出去了,我娘說他一定是上廁所了,他一喝酒,要上七八次廁所呢,這是第三次,我娘催我趕快去找,怕他栽到溝里淹死了。我在自己一聲響亮的口哨的命令下,一個輕捷的箭步躥出家門。
其時,外邊正下著夜雨。雨點砸在我的光背上,好玩死了,啪,啪啪啪!有點疼。我爹這家伙,小時候我上廁所,他怕我掉茅坑里,在監護著我,我剛長大一點,他上廁所就得讓我跟著了,真是的,我恨死我娘了,她讓我出來跟我爹,哎呀,我的背被雨點打得火辣辣的了,這個騷貨!
我在雨中認定了一團黑糊糊的東西是我爹,我沒叫他,我怕他一吃驚會把尿直接放到褲衩里。
但我爹沒進廁所,他的步子像三奎家那只羊角風公雞,走、轉、停再走、轉、停,但他能把坑坑洼洼的孬路繞開,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在他后面,這樣不是很好玩嗎?捉迷藏!嘿嘿??!我被小溝小坎絆到好幾場了,我還趴在地上喝了一口雨水,呸!苦死了,那狗屁雨水。我爹輕車熟路地進了村西隊長的家里。我爹怎么把那里當廁所了呢?
我從籬笆墻鉆進去。我看我那有意思的爹到底是怎樣站在隊長的堂屋撒尿的。我看到我爹顫抖著解褲子了,我看到爹走到床邊了,我爹怎么到隊長家來睡了?我看到我爹什么也不穿了,我看到我爹的一只手顫抖著去掀被子了,被子掀開了,我在一剎那看到了被子里有一截大白蔥,隊長女人!我在窗口,一激靈,叫了起來,我隨便叫了一句京劇的唱腔——納命來!那天隊長就是這么唱的,我就學來了。隊長還轉臉對我說,這叫京劇唱腔,京腔。
我爹竟趴在地上,像我們小孩耍的時候,假裝飛機來了,我們要臥倒時一模一樣。
我輕聲說,爹——是我——我不是飛機,我是你兒子。爹緩緩地站起來,轉身,慢慢地穿衣服。隊長女人把被子蒙住了頭。
我爹把我領回去,我爹沒有回家,他把我領到一個河邊,雨還在下,我說爹你廁所上完了,我們回家吧。我娘在急呢,她怕你栽進溝里讓我來找你的呀,爹你上廁所怎么把衣服都脫了呀,你以前對我說的,男人只要把褲門弄開,讓那個出來,就可以不把尿撒在褲襠里了。而且,你怎么到人家床上去撒尿呢,隊長的女人也在呢,爹,她也在撒尿嗎?
我爹不說話,他把我的手都攥疼了。我在河邊的雨中尖銳地叫了起來,叫得河水嘩嘩響,叫得雨越下越大。我爹聽不見,我爹裝聾作啞。爹,你弄疼我的手了,爹,你的手像個鐵鉗子,爹,我又不是一塊生鐵,你用這么大力氣干嘛?爹松了手,爹一哈腰,“嗨”的一聲把我抱得高高的。爹,雨都下在我的額頭上了!爹的目光被水面上眨起的水酒窩給牽扯過去了,我看到他的目光雨水一樣潮濕。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爹,咱們回家吧。我的話還沒來得及和雨水一同落到地上,我的頭頂就有一塊不下雨的傘了。爹,不下雨了,爹,我娘來了,她給我們撐傘來了。爹不說話。我看我娘,她的眼角紅紅的,娘,你哭了?娘把傘放到我的頭頂,娘叫雨水給淋了,她的頭發叫雨水給淋亂了,很可憐。娘——我從爹的臂彎里滑下來,我撲到我娘的懷里,我娘把我緊緊地抓在懷里。我感覺娘的懷里雖然有雨水在流淌,但溫暖無比,她懷里的雨水也溫熱可人。我還感覺到娘的心跳在小拳頭一樣捶打著我。
我娘說,我把隊長給殺了。他想稀罕我。他還在我家淌著血呢!
我爹趕緊往家跑,我娘在后面不緊不慢地抱著我走。傘在我的頭頂,我對娘說,你罩著自己一點,你快罩著自己一點,你看你淋的。
我們到家時,隊長的女人正在包扎隊長右胳膊上的剪刀口子。血流了有一瓶子酒那么多了。
隊長女人說:“當時,是不是這雙手伸進人家的胸里摸鋼筆的。”
隊長十分痛苦地點了點頭。
隊長對我爹說:“本來我咬下牙給你稀罕一次,你的兔崽子把你嚇著了。我還內疚呢。這樣,扯平了吧,都傷成這樣了?!?/p>
隊長說:“你就放過我吧,你就別鬧情緒了,好好打鐵,我們都指望你混口飯吃呢?!?/p>
我娘說:“那次要不是筆帽掉了,筆在我奶子上劃出了印印,就不會有事情了,你并沒起壞心。圣喜,你說對不!”
隊長又十分痛苦地點了點頭。
我娘再問:“今晚,你怎么就想稀罕起我了呢?”
隊長說:“我只打算抱你一下,你男人睡了我的女人呀,他是睡呀,你知道的,睡!我不甘心呀。我想除去那次不經意地碰了一只奶子,我還想額外賺取點。真的我只想狠狠地抱你一下。就一下。我以為你會答應。”
我爹一看死不了人了,也不說話。我娘指著我爹一步一退地哭到:“人家就在我身上畫到杠,你卻要人家女人賠你睡一次,你不是人!”
隊長女人也指著隊長的鼻子說:“你說你躲躲就回來,頂多給他兩根煙的工夫。你卻……你卻來抱人家女人,你不是人!”這女人,最后一句話是剛和我媽學的。呸!
我就在娘的懷里指揮官似的指著隊長和她的女人說:“你們兩個壞蛋,給我——滾——開!”我又耍了一句京腔。
他們真如逃兵一樣滾開了。
我們家怎么清理“戰場”的,我不知道,我沒看見,我把隊長和他女人趕走后我就很有成就感地在娘的懷里睡著了。夜里迷迷瞪瞪聽到我爹我娘在制造不小的動靜。
早晨,我還想去偷我娘給我爹細火煨的雞蛋茶,我沒喝到,我行動到石凳邊時,看到了一只空碗。我爹轉頭朝我笑:“個操蛋孩子?!蔽沂刈哌M屋子里時,迎面走來了我娘,我娘的手里端著一碗雞蛋茶,冒著熱氣,一團團的,太陽投在熱氣上,把熱氣給照得像一只貓著小腰的金色老鼠一樣好看。娘那面對我的微笑,躲閃金鼠后面。娘!我一下子蹦得跟大人一樣高。
我家的生活是雞蛋茶的生活,是幸福的,我家那只專職下蛋的兩只母雞也在完成一天一顆蛋的指標后,成就感很足地咯咯地叫得歡快。隊長就不行了,鋼筆惹了殺手之禍后就難受起來了,窩囊起來了,別人不知道,我爹我娘知道。隊長那只被我娘殺傷的手穿在袖子里,隊長躲在家里小聲罵女人,女人抹眼淚。他不能敲鐘了。鐘是我爹代敲的,我爹說隊長的手臂敲鐘累出什么骨質增生,要進城動手術。隊長在這個臺階上下來了,隊長在女人的陪伴下進了一次縣城,回來后把傷胳膊放到袖子外邊招搖無比,獨臂行使職權。公社還為此召開了一次現場會,表揚給隊長家一鍋老母雞湯。
那只老母雞是我爹主動貢獻給公社的。我爹真是的,就一只雞生蛋了,我今后的雞蛋茶沒有著落了。
誰知我第二天早晨躺在被窩里生悶氣,我爹把我抓了起來,他說:“我的那碗雞蛋茶就讓給你了,你不要亂說那晚看到的一切。你看隊長夠可憐的了,他都不能敲鐘了。”
我也不客氣,把雞蛋茶端過來就揚頭大喝。我爹說,我得替隊長敲鐘去。我說你去吧。我爹還沒轉身就聽見鐘聲響了起來,我咂摸咂摸嘴說:“鐘聲比老驢放屁還難聽?!?/p>
那是圣喜左手敲的,等圣喜右手好了,他的左手敲得有板有眼了,他的右手反倒不能使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