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馬車有著特殊的感情,雖然現在在都市甚至農村都很少見到它的蹤跡,但是那一段與它難以忘懷的故事卻一直銘刻在心。
小時候每一年的暑假我都是在鄉下的外婆家度過的,那里是華北平原,無邊無際一馬平川的平原令視野極為開闊,到了那里,無論誰都會覺得心情變得舒暢起來。
有一天,可能由于天太熱,或者是玩得太瘋,我突然暈倒在村小學的操場上。癥狀是頭暈、乏力,繼而惡心、嘔吐。家住在學校附近的郝老師急忙把我攙扶到她家里,并吩咐我的一個伙伴跑回家去通知我外婆。郝老師沏了碗糖水給我喝。然后,讓我躺在床上休息。不一會兒,郝老師家里就聚集了不少鄉親,連村長也來了。村衛生員提著衛生箱也趕到了,又是給我量體溫,又是看舌苔。
最后他說,根據我目前的癥狀,可能是中暑,讓大家不要著急……鄉親們似乎不太相信這一診斷,這個說,應該到鄉醫院看看,城里的孩子不比咱鄉下的,身體嬌貴;那個說,干脆套車把大夫請來,可別虧了這嬌娃兒。村長看了一眼抹著眼淚、不知所措的外婆,大手一揮:“咱們都別瞎嚷嚷了,抓緊時間,趕快套車送雷子到鄉醫院去……”
我當時雖然覺得頭腦昏沉沉的,渾身無力,但鄉親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想掙扎著坐起來。郝老師和鄉親們趕緊把我扶上馬車,跟去的有六七個大人,外婆不顧鄉親們的勸阻,也爬上了大車。
兩輛馬車,我坐在前面一輛,外婆坐后面一輛,車上都鋪著兩床厚厚的棉被。鄉親們讓我躺在被子上,枕著枕頭。只聽村長一聲長長的吆喝:“駕……”那兩匹馬便在鄉村的土路上跑了起來。
一路急促的馬蹄聲,伴著焦慮的說話聲,外婆在后面不停地喊著我的名字。等我們趕到鄉衛生院,早已是繁星滿天了。我能感覺出拉車的馬已經跑出了汗。
鄉親們扶著我走進衛生院小小的診室,七嘴八舌地喊著:“大夫!這孩子病了,快給他看看吧!”“這孩子吐了,還發燒,城里的孩子可嬌貴,耽誤不起……”值班醫生對這種喧鬧的場面似乎早已習慣了,沒有像大城市醫院的醫生把陪同而來的大人們統統趕出去,而是任由他們依然七嘴八舌地表示著自己的焦急。大夫讓我坐下,一面給我量體溫,一面聽我主訴。接著是聽診、把脈、測血壓。忙活完了,大夫對站在一旁、焦急的鄉親們說:“你們放心吧,他這是中暑了,沒事,回去吃些藥,休息休息就會好的。”說著,給我開了些霍香正氣水之類的藥品。鄉親們替我拿了藥,又找來水,看著我把藥服下去,他們這才放心地把我扶回大車上。
回家時,大伙兒全沒了來時的焦急,一路歡歌笑語,村長神氣地甩了一下手中的鞭子,喊了聲:“駕……”一邊還吹著當地的小曲。我躺在車上,看著在夜色中被大家驚起的鳥兒在兩邊樹林上空飛翔,心情真是好極了。兩匹馬又打著響鼻兒,撒歡兒地跑了起來,它們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在夜里顯得分外地亮。那車檐板“吱嘎吱嘎”地響著,馬脖子上的鈴鐺也“叮當叮當”響著,伴隨著鄉親們的說笑聲……組成了一支多么美妙的小夜曲呀。
我躺在車上,精神似乎好了許多,睜開眼睛,望著鄉親們那一張張純樸、憨厚、可敬可親的臉,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我在想,假若他們的孩子得了這點小病,會這樣興師動眾套上馬車跑十幾里土道來看醫生嗎?他們平時總是舍不得花錢,說鄉里的孩子命賤,好養!可是,他們對我——一個城里來的孩子,卻是這樣關懷備至!
第二天,外婆從家里拿出一袋苞谷去犒勞村長家的那兩匹馬。原來在農村,馬和牛都是村民的命根子,種田犁地運輸全靠它們,借牛借馬那是最大的人情。可村長不但還回了苞谷,還讓他的媳婦送來一籃雞蛋叫我補養身子,那種恩情恐怕我一生都難以報答。
從那以后,我對馬車就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無論走到哪里,每當我聽到馬車的鈴鐺聲,眼前就會浮現出當年鄉親們在黑夜里送我醫病的情景。每當有馬車經過我的身旁,好像那就是當年拉我看病的那匹馬,我總要多看它幾眼。
有時候在城市里,我被弄得心境煩躁,就會想到外婆,想到那車,那人,那馬。鄉村的一切留給我的都是無瑕的記憶。
但我近日再去外婆家時,卻驚詫那些爛熟于胸的景致早已不復存在。原來寬闊的河面,早被廠房逼仄成一條小溪;清澈的流水,僅存活于童年的夢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低洼中的渾水。童年的馬車已經看不到了,隆隆的機動車打破了小村的寂靜。
回家時,我忍不住又回頭望了又望,恍惚間感覺那馬還在夕陽中望我,眼眸也仍是一閃一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