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手

那是怎樣的兩只手啊，上面結滿了老繭，還有一些在干活時留下的疤痕。那雙手仿佛總也洗不凈，常年是帶著泥土的黑色。就是這樣的一雙手把一個屋頂慢慢地托起，就是這樣一雙手給我撐出一片成長的天空。

小時候覺得這雙手很有力，一下子便能把我高舉起來，那時的我還不知道，為了能把我舉得更高，父親付出了一生的努力和心血。當時坐在父親寬大的手掌上，只是發現平時的東西都變得矮小，而世界卻變得更大了。我喜歡在田間垅頭看父親舞動鋤頭揮汗如雨，喜歡看他在勞累了一天后用粗糙的手捏起小小的酒杯。童年的天空里，父親的手就是頭頂的一把傘，為我擋風遮雨。

只是有一次，那寬厚的手掌狠狠地打在我的臉上。那時我已上小學，由于總想著玩，所以經常逃課。終于有一天老師找上門來，那天父親打了我一耳光，我能清楚地記得那手掌和我的臉接觸的瞬間，感覺到那手的粗糙，然后便是疼痛。從那以后，我再沒逃過學，而且學習成績一直在鎮上名列前茅。我不是因為怕父親的巴掌，而是怕看到父親打我時那傷心失望的眼神。那是父親僅有的一次打我，許多年以后他還對此耿耿于懷，后悔當初不該打我那樣狠。而我的心中卻全是溫暖與感動了。

那一年的冬天，祖母去世了，這給父親帶來了極大的打擊。入土后，父親跪在墳前，雙手敲打著冰凍的地面，是那樣的無助與無力。那時我才知道，父親也有軟弱的時候，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那雙手是不能挽留住一切的。

那時我家和鄰居家不和，常因為院墻的歸屬問題而吵架。每當兩家隔墻相罵的時候，我就想父親應該用他的手去教訓他們。可是他卻總是把罵陣的母親勸回來，從不和鄰家針鋒相對。我們兩家僅有一墻之隔，那墻很高，當時搞不清這墻到底歸誰家所有，吵吵鬧鬧的有十幾年了。一次，鄰家9歲的男孩爬在墻上玩，當時父親正蹲在院子里抽煙，只是笑瞇瞇地看著，要是換成母親早把那孩子趕下去了。忽然那孩子一不小心從墻上向我家院里摔下來，父親快速地沖過去，用他的雙手把孩子穩穩地接住。然后讓他回家去了，自己依然在那里抽煙。此后我們兩家仍然常因院墻而吵架，而父親從來不提這件事，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倒是后來鄰家知道了，主動來我家道謝，并商談院墻的問題。父親笑著說：“咱們大人吵架有孩子什么事？不要再提了。”那以后我們兩家的關系便變好了，那是父親那雙手的功勞啊！父親的人就像他的手一樣樸實而厚道，無言地讓我知道了做人最樸素的道理。

那些年，為了讓我好好讀書上學，父親從不讓我下地里干活，只是一個人用雙手把這個家支撐下去。后來，我上了大學，父親從心里高興，那天他舉杯的手在微微顫抖，我的心里卻更難過，我知道我這一去上學父親肩上的擔子就更重了。在我上學期間，父親只給我寫過一封信，只有寥寥幾句，可是我卻從中看出了他的牽念與愛。父親的文化有限，一輩子也沒寫過幾次字，用他的話說就是他的手和筆是無緣的。我無法想像在勞累了一天后的夜里，在家中昏暗的燈光下，父親粗糙的手怎樣小心地握著筆，怎樣一字一字地寫著，把對兒子的一片愛慢慢地描進那小小的一張紙中。我想那要比他干任何重活都要累吧！那封信成了我一生要珍藏的東西，無論走到哪里，我都帶在身邊。

再后來，我參加工作了，在一個遙遠的城市。那時我家已安了電話，我常常打電話給父親，聽著他關切的言語，想著他的手怎樣握在話筒上，我的心總是在感動中慢慢濡濕。去年父親來看我了，我發現他的手已不再像從前那樣大而有力，而是變得很瘦，布滿了皺紋，不變的只有那些掌心的老繭，還是那樣堅硬，把我的心硌痛著。我陪父親去洗澡，讓他洗去路上的風塵。我給他搓背，那瘦瘦的脊梁像一道道山崗堵在我的心中。然后父親又給我搓背，我能感覺到他的手依然粗糙，就像我小時候感覺到的一樣。搓著搓著，父親的手在我背上輕輕撫摸起來，他的輕柔通過粗糙的掌心傳到我的心里，讓我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終于，在霧氣蒸騰的浴室中，我的淚悄悄地滑落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