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昏時分,小館里沒有客人,只有二妹子和蒼蠅。這個時候的二妹子,往往是手握蒼蠅拍兒,坐在那兒靜靜地看著蒼蠅在她眼前飛舞。它們喜歡沾有油腥味的桌面,然而并不在那里長久停留,它們喜歡桌面的唯一標志是不時地飛走,再不時地返回,就像外出干活的民工不時地出走又不時地返回。它們飛走時,是孤獨的,有的,向上,飛向了玻璃,飛向了天棚,飛向了天棚上的燈罩;有的,則平飛,從一張桌子飛向另一張桌子,落到另一張桌子的醬油瓶上。只有這時,只有眼見著蒼蠅落到醬油瓶上,二妹子才舞一下手中的拍子,也僅僅是舞一下而已。更多的時候,二妹子都只是靜靜地看。看它們從哪里起飛,又在哪里落下。看它們翅膀的顏色是如何的不同,腿腳又如何的靈活麻利。當然看著看著,總能看到這樣的情景,一只蒼蠅在半空飛舞時,還是獨自,可是當返回圓桌桌面,會突然變成一對。它們變成一對,往往是一只扎在另一只的背上,長時問地舞動著翅膀和腿,發(fā)出嗡嗡的聲音。仿佛常在她耳邊回響的拖拉機的聲音。每當這時,二妹子會突然站起,離開凳子,握蒼蠅拍的手閃電般地舞了起來,隨之,屋子里回蕩起比風短促的嗖嗖的聲音。
二妹子的蒼蠅拍在空中一陣狂轟亂舞時,不是對著某一只蒼蠅,而是毫無目標,而是東一下西一下,使那些剛才還悠閑自得的家伙,不得不順著小館珠子門簾的縫隙倉皇逃竄。
這是每天晚上都要重復的局面,二妹子先是靜靜地看蒼蠅飛舞,之后把目光盯到一對蒼蠅上,之后在聽到一對蒼蠅在耳邊拖拉機一樣嗡叫時,神經(jīng)病發(fā)作般毫不留情地追趕蒼蠅,之后,不無沮喪地關(guān)門上鎖,轉(zhuǎn)到后廚,喊正在玩棋子的外甥睡覺,最后,對著被自己追趕得無處逃竄、從餐廳逃進睡屋里的一只蒼蠅發(fā)呆。
在二妹子看來,她就是這只被追趕得無處逃竄的蒼蠅。只不過追趕她的不是人,而是隱在身后看不見摸不著的命運。只不過那命運的蠅拍在風中劃過時,留下的聲音并不短促,而是天塌地陷般的一聲巨響。當街上有人喊“他嫂子不好啦,他哥翻車被車軋死啦——”,她的耳鼓一下子就炸開了,隨之,是長時間的、無休無止的耳鳴。
如果只是耳鳴,也許還好辦,難辦的是,埋了丈夫之后,她的耳朵里回響的全是拖拉機的聲音。她的丈夫開拖拉機,常年在老黑山的石礦拉礦石。那聲音突突突的,似近又遠,似遠又近。那聲音每在耳邊響起,都如一把鉤子鉤住她的魂,使她動不動就一個人跑到了大街,在那里癡呆呆地朝遠處張望。奇怪的是,在屋子里,她明明聽到有一輛拖拉機正從遠處開過來,可是出了大街,那聲音又朝遠處去了,越去越遠。望不到拖拉機,失魂落魄回轉(zhuǎn)身子,往院子走,身后的屋子一瞬間就長出荒草,使她再也不愿邁近一步。
從海邊的婆家回到歇馬山莊,只不過是一個失了魂的鄉(xiāng)村女人毫無目的的游走,她的世界就兩個地方,一個是婆家,一個是娘家。一個在眼前,一個在身后。三年前,她坐著130從歇馬山莊嫁到海邊,那歇馬山莊的家就永遠成了她的身后。雖然身后的娘家父母早就不在了,只有哥哥嫂子。可是當眼前的屋子長滿荒草,她只有轉(zhuǎn)身,返回身后。對一個鄉(xiāng)村女人來說,生活永遠都是這樣的,院子是大街的后方,屋子是院子的后方,娘家是婆家的后方。然而,二妹子即使做一百次夢,也不會夢到這樣的結(jié)果:這個在她生活中早就變成后方的地方,會在三年之后的某一個時辰,再次成為她的眼前。她的哥哥在聽了她一席訴說之后,一分鐘都沒停,就說,“那就回來吧,在三岔路口開個小館,保證天天都能看到拖拉機。”
她的哥哥是歇馬山莊村長,他當村長三年來,村上許多吃吃喝喝的錢都花在了鎮(zhèn)邊的小館,要是自家有個小館,實在是再方便不過。
于是,一對被拍死一只,只剩下另一只的蒼蠅,在另一個日光分外溫暖的正午,拎著一包衣服回來了,回到這個離歇馬山莊只有二里路的三岔路口。
在早,在海邊的家里,也是忙碌,雞呀鴨呀豬呀,還有地里的莊稼,可是在早的忙碌全是自己在忙,和外人沒有關(guān)系。和外人沒有關(guān)系,你怎么忙都覺得是自在的、踏實的。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一打開門,你就覺得用不多久肯定會有人來,你要買菜、買肉、買魚,你要在鍋底蓄著炭火,不時地吹一吹,你要打扮得利索一些,頭發(fā)梳得光一些。關(guān)鍵是,你時時刻刻都要動腦筋算計,賺了幾塊錢,又賺了幾塊錢,二妹子最不愿意過算計的日子,算計使她感到緊張,不自在。當然,恰是這緊張和不自在,讓二妹子暫時忘掉了拖拉機,忘掉了丈夫。實際上,小館開業(yè)后有很長一段時間,二妹子都不再留心三岔路口的拖拉機了。可是,有一天的緊張做比較,當夜晚來臨,小館突然寂靜下來,身心自在下來,她會像一輛翻在懸崖里的汽車,轱轆不可遏制地在半空旋轉(zhuǎn),讓她有種被懸空的眩暈。
二妹子的身體像車轱轆一樣空轉(zhuǎn)的時候,往往自覺不自覺就看到了一張面孔,那面孔在最初的夜晚,并不清晰,仿佛丈夫死后響在耳邊的拖拉機,你不看時,覺得他就在眼前,可你一旦細看,又什么都看不見。然而這個夜晚,在我們故事開始的這個夜晚,他的面孔不知怎么就變得清晰起來,血肉模糊得清晰,鼻梁骨深深地塌進去,兩腮氣球樣腫起來,嘴唇上淤著厚厚的血塊。那血肉模糊的面孔,就像夜的使者,天一黑,就飄進小館,跟在蒼蠅后邊,到處亂飛。當她瘋了一樣追散蒼蠅,躲回自己睡屋,他居然隨那飛進來的蒼蠅一道,跟了進來。
于是,像掉進懸崖又栽進了水里,二妹子的臉和枕頭,包括她的身體,一瞬間就在濕漉漉的水里漂了起來,使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使她誤把自己的哭聲當成了白天柏油路上拖拉機的聲音。突突突的。
二
后半夜,她一點點平靜了下來,仿佛沉到最底,再也無處可沉了,仿佛一條魚游到江邊,再不回頭便無路可走了,她游回來,靜靜地看著天棚,直到天亮。
然而,誰都難以想象,當這樣的夜晚宣告結(jié)束,當遠處地平線上的日光爬過大地,射進小館的窗玻璃,另一個二妹子居然如初升的太陽一樣,濕漉漉地升起在小館里。
說濕漉漉,是說她一早起來就洗了頭,她從不早上洗頭,她換上了一件暗藍色對襟小褂,這是一件新衣裳,一看就知道一次也沒有穿過,布紋上的棉絲像剛抽出的麥葉一樣毛茸茸的。她在哭腫的眼泡上抹了粉,并在臉腮上抹了一層遮蓋霜,尤其她換了一條豆綠色的圍裙,它實心實意卡在她的腰間,現(xiàn)出她挺拔的腰身,使她看上去如同一棵堤壩上的新柳。
二妹子從小館里升起來,這是一個令人喜悅的時刻,當然喜悅的,也只是那個給她打工的外甥,也只是她的哥哥,外人根本不知道。那個外甥其實是她嫂子的外甥,在窮山溝里上不起學,才十六歲就出來找活,來到小館后一直就像只怕貓的耗子,小眼睛滴溜溜地躲著她。而她的村長哥哥,對她苦抽抽的一張臉早就有想法了,買賣不能這么做,和氣生財。而這個早上,她一直是笑著的,她笑著叫醒外甥,讓他生火燒水,打掃門前的草屑和塑料袋兒,然后,笑著迎來哥哥。她的哥哥每天早上都過來,一個監(jiān)工的工頭一樣,這里看看,那里看看;然后,端著瓷缽站到柏油路旁,笑盈盈在那等待賣豆腐的馬車和賣豬肉的手扶拖拉機。
在這個濕漉漉的早上,二妹子從小館里升起來,但并沒有像以往那樣等待在小館里。她買了該買的青菜、豆腐、肉,封了生好的火,裝了暖壺里的水,揭了圍裙,到后廚里跟外甥說了句什么,就順著辟在門口的土道,向西走去。
向西走去,這對二妹子,無論如何意義都是重大的,這條土道通著的西邊,是歇馬山莊,是她娘家的村子,那里住著她的婚前女友,住著她的嫂子。雖然與小館只有兩里地之遙,雖然站在小館門口,朝西一望,落雀一樣的房屋、草垛就盡收眼底了,可是二妹子自從住進小館,還一次也沒有回去過。那天哥哥把她從海邊接回來,直接把她送到小館,仿佛她與村莊毫無關(guān)系。
哥哥的做法,無疑有些霸道了,是對村莊的霸道,也是對嫂子的霸道,同時,更是對二妹子的霸道。依二妹子的想法,她一個結(jié)了婚的姑娘又從外面回來,說什么也要到村子里報個到,即使不跟大多數(shù)人報到,至少該跟于水榮報個到。于水榮是她婚前的朋友,每一次回來,她都要去看看她。即使沒有工夫跟外人報到,跟嫂子報個到實在是常理常情,沒有嫂子的支持,哥哥再有本事,接她回來,也是辦不到的。
二妹子穿著新嶄嶄的衣服從東邊走來,一下子就吸引了村里人的目光,尤其是女人們的目光。她們紛紛從院子里探出頭,葵花向陽似的,隨二妹子的款款走來轉(zhuǎn)動著腦袋。村里人盼二妹子盼得已經(jīng)沒有耐心了,有好幾次,幾個女人找到于水榮,說,“咱去看看吧,畢竟人家死了男人。”這畢竟里邊,有著另外一層含義,是說她哥霸道,咱不能跟她哥一樣。當然,她們指的霸道里邊,也不是指她的哥哥沒把二妹子先送回家這件事,而是指占公家的地開飯館兒,這件事是有民憤的。因為情緒比較復雜,于水榮當時就否定了,“人家是住在小館里又不是住在家里,萬一以為咱是去下館子呢?”
女人盼著看一眼二妹子,主要是想親眼看看死了男人的二妹子到底是什么樣子。二妹子和男人的故事,在村子女人那里,差不多被嚼爛了,嚼到后來都有些變味了。二妹子和男人的故事,根本算不上什么故事,只不過是男人對她太好了,好到了不被鄉(xiāng)下人們理解的地步。比如為了嬌貴老婆,他不惜放下男人的架子,又喂豬又蹲灶坑燒火,還親手洗衣裳;為了嬌貴老婆,他放棄祖祖輩輩漁民出海的大事,買個拖拉機在附近的老黑山拉礦石。當然男人對她更重要的好還不是這些,而是不大能說出口的類似身體里邊的好。這世界就是這樣,越是說不出口的事越是傳得快。當然還是二妹子自己先出來說的,說她男人和她結(jié)婚都三年了,從沒改過一個習慣,只要從大街回來,不管她在哪兒,第一件事肯定是湊到她跟前,猴子一樣把手伸到她的胸脯里,要是正趕上在灶坑做飯,他一定讓她解開褲帶,讓他的手在她的下身里呆一會兒。二妹子說,每一回他把手放到她的下身,她都感到子宮在動,那種五月槐樹被搖晃起來的動,隨著自下而上的動,她覺得槐花一樣的香氣就水似的流遍了她的全身。
這句話二妹子當于水榮說出來,于水榮一下子就哭了,“天底下的好男人怎么就叫你攤上了,俺那死鬼,一年一年不回來,到了年底,又跟人到火車站扛糧包去了,俺等于守活寡。”
這句話被一個傳一個地傳出來,女人們眼前突然就涌出一團迷霧,使她們看對方的眼神變得恍惚。子宮,哪一個女人沒有子宮,可是她們從來沒有聞到過槐花的香氣。她們的男人一年一年不在家,她們的男人即使在家,也從來沒有大白天的就把手伸到她們那地方。然而沉默一會兒,突然就有人噓出一口氣,之后,狠狠地罵道:“賤!”
一個在二妹子看來無比幸福的故事,被女人們口口相傳講著時,無疑就有了故事的宿命,歇馬山莊的女人們沒一個不認為這是犯賤!女人那地方要多臟有多臟,她的男人怎么就那么惡心?再說啦,兩口子好到這地步,不是有點犯賤?!
二妹子的命運讓她們不幸言中,這使二妹子的故事很長一段時問無人再講,好像是她們傷害了二妹子,好像是她們在背地里制造了車禍。她的哥哥占公家的地開小館,她們本是一肚子意見的,可是當聽說二妹子回來了,臉成天不開晴,她們唯一的念頭就是到小館里看一看,安慰安慰她。當然,在這種想法里邊,不能不說還夾雜一點別的東西,好奇。
現(xiàn)在,二妹子居然自己回來了,臉上還掛著笑。女人們一個個從院子里走出來,也和二妹子一樣掛著笑。不過她們在端詳二妹子時,鼻子下意識地一陣陣吸氣,因為她們沒有忘記二妹子身體里曾經(jīng)裝過槐花的香氣。香氣自然是吸不到,她們反倒吸到了一股油煙昧。二妹子雖然換了一身新衣裳,但還是沾了小館里的油煙味,這讓女人們感到某種可憐和心疼。你想想,她曾經(jīng)被男人寵到那種程度,如今一個人在油煙里熏烤,不是太可憐!
可憐最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有香氣的女人與沒有香氣的女人之間的距離。二妹子幾乎是被大家簇擁著送到嫂子面前的。
二妹子瘦了,確實瘦得讓人可憐,下頦尖得恍如一只瓢把,眼窩邊盡管抹了一層粉,但因為陷了下去,還是能夠看到那一圈烏青,尤其她笑時,臉腮上有兩道彎弓一樣的褶子,就和嫂子鏡子里見到的自己臉上的褶子一樣。在見到二妹子最初的一瞬,嫂子心里頭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疼,那疼是疼二妹子,又是疼自個兒。她和二妹子之問從來都沒有過這種聯(lián)系,因為她們倆的命實在是太不一樣了,一個被男人寵的臟地方都能冒香氣,一個,被男人煩得連臉都很少正眼看一下。不正眼看不要緊,哪樣伺候不好還要挨罵。一個,從來不用操心,男人死了,又有哥哥寵她,給她開小館,而另一個,眼看著自己的男人把錢拿給小姑子開小館,幫著跑前跑后,買鍋碗瓢盆收拾衛(wèi)生,結(jié)果小館落成,堅決不讓她靠前。現(xiàn)在,兩個命運不一樣的女人在嫂子眼里有些一樣了,臉上都有了彎弓一樣的褶子。這讓嫂子眼圈有些放紅,她不但眼圈放紅,還伸手拉過二妹子的手,說:“都是你哥太霸道了,他不讓俺去。”
二妹子說:“俺早就想回來,可是俺心情老是……老是不好。”
二妹子回來看嫂子,不想提到心情,只想說說感謝的話。她不想說心情,不是怕自己傷心,她經(jīng)歷了夜里的沉底,不會再沉了,正因為她感覺到自己不會再沉了,才要回來看看嫂子。她不想提到心情,是一說心情就要說起自個兒男人,而嫂子最不愛聽的,就是她跟男人之間如何如何好。有一回她回娘家,話趕話說到她腳上的鞋,嫂子問:“你那鞋邊怎么跟城里人似的,白凈凈。”二妹子說,“還不是他給俺擦的。”結(jié)果,話音剛落,嫂子立即轉(zhuǎn)身。那一上午,嫂子沒跟她說一句話。可是,二妹子不知道,現(xiàn)在的她和過去的她是不一樣的,現(xiàn)在的她男人死了,死了男人就等于塌了天,她的天都塌了她有什么不能說的,她連天都塌了,說什么都只能讓人可憐讓人心疼。她甚至應該趴在嫂子肩頭大哭一場。
那個上午,盡管二妹子沒有趴在嫂子肩頭大哭一場,但是她們說了很多體己的話,這是她們姑嫂八年來從沒有過的。八年前,嫂子也是一個嬌氣的女子,在歇馬山莊小學當代課老師,可是因為她的爹媽在一件衣裳上偏向她,罵了她的姐姐,她的姐姐服毒自殺,她的名聲從此就壞了,都說她要尖兒。嫂子是要強的,為了改變自己要尖兒的名聲,她不惜從一個富有的人家嫁到兒女一大幫、炕上還有一個癱婆婆的劉家。這些年來,一邊教學,一邊屎呀尿呀地伺候婆婆,因為伺候婆婆她經(jīng)常晚來早走,最后連學都教不成了。她雖人被學校打發(fā)回家,她的名聲卻真的好了。她的名聲好了,可是隨之,她的手骨節(jié)粗大腫脹起來,她的嗓音粗糙沙啞起來,她的身材鴨子一樣走起路來踐噠踐噠的,使男人除了在黑燈瞎火的時候偶爾搬弄一下,白天根本看都不愿看。三年前,二妹子在家時嬌氣得不得了,家里的活兒一樣也擔不起來,下田、做飯、喂豬,全在嫂子身上,給母親洗點臟衣服也要戴膠皮手套,手腳養(yǎng)得又白又細不說,成天就講穿衣打扮。誰都以為,她也會和她嫂子一樣,只要結(jié)了婚,就會變成一個老媽子,就身上的哪兒哪兒都得粗糙起來。可是哪里知道,人家居然遇到了一個打心眼稀罕她的男人,那男人不但沒讓她把皮膚變粗,還把她的心都養(yǎng)細了,細到能體會自己是一棵槐樹。可是命運這東西就是有著這樣奇妙的力量,它把兩個從一開始就不一樣的女人弄到了一樣,弄到了現(xiàn)在這樣。一個,雖有男人,卻從來不看她一眼,從來不知道一棵槐樹被搖晃是什么滋味;一個,雖被搖晃過,搖出了一身的香氣,可是,那香氣只能靠回想。
讓命運之手弄得一樣不幸的兩個女人,在這個上午,居然說著說著,說到一個相當深的地方,說到了二妹子的身體里。這是嫂子一直想問卻一直沒有勇氣問的問題。她過去沒有勇氣,主要是不想承認自己命不好,現(xiàn)在,有二妹子做伴,她已經(jīng)不怕承認了,因為她的命和二妹子比,還算好的。二妹子一再說:“嫂子,俺夜里想一想,打心眼羨慕你,有一個完整的家,一個女人有個完整的家,是最大的福分,別的都是白扯。”
二妹子真心地羨慕嫂子,這太難得了,她從來都沒有羨慕過嫂子。她們的談話,如同在嫂子腳前墊了一塊結(jié)實的石頭,讓她盡可以大膽往前走。有二妹子的羨慕在那引路,嫂子知道,她不管怎么走,在她們的言語中,她的生活都是結(jié)實的,不像以往,滿懷好意把二妹子迎回來,話兒說著說著不知不覺就翻到虛空里去,就覺得自個兒簡直是個倒霉蛋兒。
嫂子說:“二妹,你說他姑夫活著那會兒,大白天就把手放到你那地方,是真的?”
二妹子愣了一下,隨后難為情地笑笑,見嫂子眼光里蓄滿了特別的渴望,就抿了一下嘴,說:“是,他就愛那樣。”
嫂子說:“他那樣你覺得好受?”嫂子的目光依然是特別的渴望。
二妹子說:“當然好受,和做那樣事一樣好受,俺覺得子宮都在動。”
嫂子說:“你做那樣事覺得好受?”
二妹子不假思索:“當然好受,你難道不?”二妹子沒想到自己會反問,這讓她立即有些緊張。不過,沒一會兒,二妹子就看到了嫂子干巴巴的眼睛里,有了羨慕的神情;是在她面前從沒流露過的羨慕的神情。不但如此,她還滿懷真誠地說:“俺真羨慕你,俺一輩子也沒有嘗到女人的滋味,你那死鬼哥哥就像推土機,不上身拉倒,一上身就突突突的,從不管俺死活。”
三
新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二妹子再也不去想男人了,再也不去想自己的命有多么不好了,她嘗過做女人的滋味,又是那樣好受的滋味,她實在沒有什么不知足的!
這是以心換心的結(jié)果,也是以不幸換不幸的結(jié)果。后來幾個晚上,二妹子還和嫂子一起,串了于水榮家、寧木匠家,她們串門的唯一話題還是有關(guān)身體,當然都是嫂子挑起的話頭,已經(jīng)快六十歲的寧木匠家的,聽了二妹子的講述,居然眼淚汪汪抓住二妹子的手,說:“俺家那死鬼從來就沒摸過俺。”
在經(jīng)歷了風門一次又一次響動之后,小館門前通向歇馬山莊的道不再是道,而是風口,二妹子只要看到它,都能感到溫乎乎的風正貼著地面向小館吹來。女人們只要上鎮(zhèn)趕集,都要跟二妹子打聲招呼,目光貼心貼肺的親切。
當然,二妹子不會知道,在她感受著從歇馬山莊吹來的暖風的時候,這三岔路口的小館帶給村里女人,是什么樣的感受。太陽出來了,是從小館里升出來的,月亮出來了,也是從小館里升出來的,因為從歇馬山莊的角度看,小館在他們的東邊,和太陽月亮同出一處。而在過去,她們是根本不往東看的,即使看,也不覺得小館跟她們有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小館跟她們有了關(guān)系,是那種扯筋連骨的關(guān)系,比如一看到小館,就想到二妹子,一想到二妹子,就想到她的不幸,一想到她的不幸,自然就想到自個兒的不幸。有這不幸連著,小館自然就像太陽和月亮一樣,明晃晃地照耀著她們。太陽和月亮照耀她們,冷與暖你自己體會。于水榮有一天來到小館,不無感激地跟二妹子說:“真奇怪,俺一望到小館,就不覺得屈,在早,俺就覺得屈。”
在三岔路口,突突突的拖拉機聲不絕于耳,可是二妹子再也不一趟趟往外跑了,不但不跑,且聽了像沒聽到一樣,毫無反應。因為有一村子的愛惜,二妹子真正告別了她那纏綿的過去,她那因纏綿而悲苦的過去,二妹子最可喜的變化,是對小館有了經(jīng)營意識。一粒種子一旦落入土地,生長是它不能抗拒的選擇。二妹子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趕集的女人,到鎮(zhèn)邊的小館挨家取經(jīng),她的主動是過去無法想象的。二妹子取回的最重要的經(jīng),是在一個小鍋里又燉菜又烀餅子,菜燉在鍋底,餅子貼在鍋邊,叫“一鍋出”。這個經(jīng)里最精髓的地方,是貼在鍋邊的餅子有一半是浸在菜里的,沾了鮮味和油香。這個經(jīng)里另一個精髓的地方,是量大,價格又便宜,適合這一帶飯量出奇大的卡車司機。
這個經(jīng)取到之后,二妹子也像鎮(zhèn)邊小館那樣,用塊木板寫到外面。一鍋出,價格5元。看到二妹子有了積極的態(tài)度,有一天,他的哥哥領(lǐng)來一幫客人,是村干部和鎮(zhèn)上的干部。這使二妹子多少有些發(fā)慌,急得一身熱汗,胸前和后背濕了一片。關(guān)鍵是她把魚燉糊了,弄出一屋煙火味。
在二妹子心里,比她大五歲的哥哥有著這樣的位置,他的眼神是父親的,不管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都容忍,默許。五歲那年,二妹子為了給自己縫毽子,把哥哥心愛的狗皮帽子鉸了,結(jié)果,憤怒的不是哥哥,而是母親。母親瘋了一樣拿著笤帚到處攆。父親一直偏向女孩,為了不讓母親得逞,瞅母親不注意時,把她藏到蘿卜窖子里,讓她在菜窖里呆了兩天。在這兩天里,哥哥小貓一樣躲過母親的目光,給她送飯。他的笑是母親的,雖然極少見到,見到也是僅僅從牙縫里流出那么一丁點,火星星一樣,可他不笑便罷,一笑,就讓你覺得光芒四射,就像百合花的花期,因為它過于短暫、倉促,反而讓你久久不忘。當兩天過后哥哥牽著她的手從菜窖走出,氣得半死的母親突然咧嘴笑了,那笑,讓二妹子每每想起,都像大冷天見了火一樣渾身發(fā)暖。當然,在二妹子那里,哥哥對她的疼愛超過了父親也超過了母親,是父親母親誰都不能替代的。在她趴在菜窖子的兩天里,她吃每一頓飯,哥哥都在邊上吞口水,他的肚子都嘩嘩響,她問:“哥,這是什么聲音?”他說:“不知道,是地下水吧。”出來之后,她才知道,哥哥是故意把自己那份飯端到外面吃才得以蒙混過關(guān)的。
因為有地下水在悄悄滲透,在母親癱瘓之后那些年月,二妹子做好了飯,第一碗總是先盛給哥哥。如今,又有機會給哥哥做飯了,二妹子竟然慌亂得弄出一屋煙火味。
不過,她的哥哥一直平靜地坐在那里,偶爾閃出一絲笑,似乎在暗示二妹子沒關(guān)系。她的哥哥對嫂子從來不會這樣,如果做糊飯的是她的嫂子,他會立即瞪眼,然后摔掉筷子,破門而去。這是標準的北方鄉(xiāng)下男人的風格,老婆不過是挖進筐里的菜,誰進了他的筐,誰就得罪了他。
不過,二妹子的哥哥,在第一次往小館領(lǐng)人這天的笑,確實跟以往是不一樣的,因為,他看到了他的想法在一步步實現(xiàn):公款在自家小館消費。這是他開小館初衷中最要害的部分。
臨走,他簽了一張單據(jù)之后,跟二妹子說:“好好弄,俺常來。”
接下來的日子,二妹子開始制訂菜譜,這是鎮(zhèn)邊那些小館都有的,也是開業(yè)之后哥哥一再向她提醒過的。熘豆腐、木耳炒肉、“一鍋出”、豬肚炒白菜、炸黃花、醬燜魷魚,在她再也不覺得自己有多么不幸的日子里,在她仿佛又回到為姑娘的從前的日子里,那菜譜里寫進的每一種菜的料,都恍如槐花一樣掛在了她的眼前,讓她聞出一縷縷從小館外面,從更遼遠的世界飄過來的香氣,而不再是身體里的香氣。
實際上,在二妹子一心一意琢磨生意上的事情的時候,她早已經(jīng)忘記了身體為何物。就像她對拖拉機的聲音已經(jīng)毫無反應一樣。盡管偶爾的,有村里的女人們趕集時招呼她一嗓子,或嫂子沒事到小館門口站一站,熱騰騰的眼神讓她還能想起曾經(jīng)談起過的話題,但也僅僅是想起而已。關(guān)于身體里的體會,早就飛離了她的身體。
實際上,季節(jié)也早已飛離了五月,就像一只手早已飛離了二妹子身體一樣,三岔路口的槐花被入夏的雨水打落,碎成一地花瓣,蒼蠅翅膀似的陷在泥土里。在這個以槐花的碎落開始的夏天里,二妹子之所以能夠聞到槐香,是因為她看到那落人泥土的花瓣正在一陣陣雨水的澆淋中腐爛、消失,變成了無數(shù)只蒼蠅。它們在小館的門口升飛,滑落,撞來撞去,越是到了黃昏時分,越是要在熱烘烘的窗外歡聚一堂。
小館東邊,有一條從歇馬鎮(zhèn)伸過來,直通到岫巖城的油漆路,小館前邊,有一條朝歇馬山莊辟過去,通向歇馬山莊西邊的幾個村莊的土路,一天當中,除了那些騎自行車到遠處倒騰煙草的生意人偶爾停一下,除了那些永遠在途中的大卡車司機或拖拉機手偶爾停一下,這一帶的農(nóng)民,極少有進小館的。零星的十幾個客人,分散在漫長的十幾個小時的夏日的白晝,寂靜和沉悶,自然成了二妹子小館驅(qū)逐不去的蒼蠅。
早先,剛開業(yè)時,小館也寂靜,可那時因為二妹子一直對路上的拖拉機留心,那拖拉機又總是來來往往此起彼伏,寂靜和沉悶也就被突突突的轟隆聲覆蓋。而現(xiàn)在,這聲音居然被二妹子心中的另一種東西覆蓋了,那另一種東西,是一個正常的經(jīng)營者必不可缺的東西:渴望來客。
在二妹子的小館正式開業(yè)一個多月之后,渴望來客這種心理,使二妹子越來越體會到了寂靜和沉悶,因為這坐落在旱地里的小館,來客實在是太少太少。
應該說,一個正常的經(jīng)營者對客人的渴望,在二妹子那里是得來不易的,它經(jīng)歷了這樣的過程,一程程地沉到悲苦的盡頭,然后升起來,氣球一樣升起來,然后’回到現(xiàn)有的生活里,用自己的不幸,找回來自娘家、來自后方的溫暖,然后,用娘家人的不幸,比如嫂子、于水榮、寧木匠家的,填平自己的不幸,使她能夠真正從身體里告別過去,然后,然后就是現(xiàn)在這樣,如一個貪嘴的老鷹,成天睜大了眼睛,抻著脖子站在小館門口,朝遠處的柏油路上張望。一天一天,直到黃昏時分,蚊子和蒼蠅們在熱烘烘的窗外歡聚一堂。
小敏的到來,就在這樣的黃昏時分,好像那聚在門口的蒼蠅,正是為了迎接這遠道而來的不速之客。一輛大卡車在三岔路口停下來,車門打開后,下來了兩個人,一個是司機,一個是小敏。小敏在跟司機往小館走時,看不出與這一帶鄉(xiāng)下女子有什么不同,她的頭發(fā)甚至有些亂蓬蓬的,包米地才鉆出來一樣。不同,是進門之后才顯出來的,她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她一坐下,就主人似的,要過菜譜點菜,說由她請客。二妹子雖沒見過什么世面,大方大氣的女人她也并不覺得意外,讓她意外的是,她點完菜,就自己進了后廚,向二妹子要過炒勺,說:“姐,來,我來給你爆三樣。”弄得二妹子好長時間不知所措。
這是一個熱氣騰騰的晚上,整個小館都因為小敏的加入而顯得富有生氣。她熟練地操作在爐灶上,做了爆三樣、肚絲青椒、豆瓣鯽魚湯、黃瓜拌粉絲,之后端起最后一盤菜大聲沖外屋喊,“來啦——”清脆的聲音恍如雨天滴在瓦楞上的雨水,一路傾瀉而下,震得小館屋檐下的地面嘣嘣作響。
當然,真正讓二妹子覺得熱氣騰騰的還不是這些,是她熱辣辣的眼神,是她火一樣烤人的笑臉,在吃飯的時候,她居然說服了一向怕見人的山溝里的外甥,讓他和二妹子一道坐在他們中間,這讓二妹子有一種回到她原來那個家一樣的溫暖。聽得出,小敏和卡車司機是在路上認識的,她搭了他的車,所以,她要請他吃飯。可是,因為有她熱情的牽動,那司機居然也家里人一樣和二妹子碰杯。
好久了,自搬到小館以來,二妹子的外甥從沒這么開心過。他告訴小敏他叫王樹生,是楊樹溝王家屯的王,弄得小敏和司機一陣大笑,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楊樹溝的王家屯是什么地方。作為交換,小敏告訴王樹生,她叫呂小敏,是黑龍江兆豐縣的呂,弄得二妹子和王樹生也開懷大笑。
世界上沒有不散的筵席,尤其黑龍江兆豐縣的呂和遼南王家屯的王的筵席,因為是小館里少有的歡樂,這筵席散得尤其覺得快。當呂小敏要和二妹子結(jié)賬時,無論是二妹子還是王樹生,目光都瞬時黯淡下來,如同吊在棚上的電燈突然低了一百度。然而,奇跡,就在這一瞬間發(fā)生了,呂小敏呼啦啦和司機離開小館,卻沒有上車。她看司機上了車,隨后在下邊砰的一聲關(guān)上車門,而司機,好像早就同呂小敏說好了似的,門一關(guān),轟隆隆就起動了。
雖然留戀晚飯時分小館的氣氛,可是呂小敏沒走,二妹子和王樹生都愣在了那里。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時,只聽呂小敏說:“姐,俺給你當廚師,不,服務員也行,咱可不可以試試?”
就像有人突然給二妹子送來一樣禮物,她喜歡,但要還是不要,她需要好好想一想。這個禮物擺在二妹子面前,其實已經(jīng)由不得她想了,因為朝前望,大卡車已經(jīng)走遠了,往后看,一晚上的快樂仍然像霧氣一樣彌漫在身后的小館里。二妹子幾乎不假思索,就抓住呂小敏,說:“太好啦,你給俺當廚師!”
四
如果說娘家人對二妹子的接納,使她開小館有了熱情,那么呂小敏的到來,更使二妹子對寡居的生活有了熱情,這實在是一個重要的收獲。那天晚上,睡在一鋪炕上,她們一談談到后半夜。呂小敏告訴她,她也沒有男人,她十九歲就結(jié)了婚,生下兩個孩子之后,她做生意的男人甩掉她跑了,跑到哪里,不知道,據(jù)說是看上了一個倒木材的佳木斯女子。為了養(yǎng)活兩個孩子,她不得不把孩子放到鄉(xiāng)下娘家,一路南下找工作。
和二妹子一樣,這也是一個不幸的女人,公理公道說,一個女人被男人甩了,心里的滋味不會比男人死了好受多少,可是呂小敏的樣子,實在看不出有什么不開心。她一晚上一直重復的一句話是:“姐,想開了,千萬別跟自個兒過不去。”
這句話意味著什么,在二妹子看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妹子有了一個伴兒,有了一個助手。一個不受寵的女人,往往都是那些能干又聰明的女人,她們不知道是因為太能干太聰明了,才不需要男人寵她,還是因為男人不寵她,才變得格外能干和聰明。反正,和二妹子比,呂小敏真是太能干了,手腳麻利不說,待人接物周到細致,滴水不漏。
為了配合二妹子的收獲,村長哥哥第二天下午就領(lǐng)來一伙人,說是鎮(zhèn)工商所的。她的哥哥是在早上“查崗”時看到呂小敏的,對木已成舟的事實,哥哥不但沒有表示反對,反而用驚異的目光看著二妹子,意味深長地說:“行啊,老板娘決策得不錯嘛!”’
蒼蠅在黃昏時分,于小館門外歡聚一堂的時候,小館里邊的人們,也終于能夠像蒼蠅一樣歡聚一堂了,這是二妹子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這些歡聚一堂的人們,與蒼蠅們最大的不同是,他們歡聚是有中心的。比如那些工商所的人們,目光緊緊盯著呂小敏,她蒼蠅一樣在屋子里飛來飛去時,笑也是長了翅膀的,人在后廚,你在飯廳里就能聽見。如果她人在你的對面,那么她的笑往往要穿過你的頭頂,震蕩在整個屋宇,使喝酒的人們恨不能拖住她的笑,不讓她的笑溜走,讓她的笑跟她的人一起陪著喝酒。到后來,她真的被他們拖住了,灌了她整整一大杯,她一點不惱,也絲毫不見醉意。
人與蒼蠅另一個不同則是,蒼蠅們歡聚往往要在黃昏時分,要有許多蒼蠅,人卻不是。不管小館里有一個客人還是兩個客人,不管一天里是上午還是下午,只要有人來,呂小敏無一例外都要弄出歡聚的氣氛。比如一個趕馬車的車老板,日頭底下曬蔫了,進門來一直打不起精神,呂小敏見狀,沖對方打一個飛眼兒,之后脆生生地說:“老哥,妹子一看你就知道家里就有一個漂亮老婆。要不怎么看見妹子就抽著臉呢?”對方情不自禁地就笑起來,不但笑起來,還粗聲大嗓地說:“嘿,別提俺老婆多漂亮啦,臉上的雀斑比墻上的蒼蠅屎還多。”屋子里于是一陣哄堂大笑。
其實,對于二妹子,最重要的收獲不是在有客的時候,而是在沒客的時候。一沒客,呂小敏就在二妹子身上動開腦筋,“姐,你頭發(fā)絲真好,就是發(fā)型老式了。”“姐,你腿這么長,要是穿超短裙,肯定棒。”“姐,你嘴唇這么厚,不用畫口紅,只描一描唇線,就保你性感。”
二妹子好浪,卻一直是孤獨的浪,除了他的男人,她很少得到人們的贊揚和批評,為此,她在海邊的家里鑲了五面鏡子,東屋,西屋,堂屋,廈屋,包括街門口的墻壁上。她只要在院子里走動,就隨時隨地都能看到自己。就可以隨時隨地地作著自我表揚和自我批評。現(xiàn)在,雖然死了男人讓她元心打扮,可是呂小敏的出現(xiàn),還是讓她覺得快活,那種遇到知己的快活。
通過幾天相處,二妹子隱隱感到,某種氣息正在她們中間發(fā)生作用,使她們在不斷地相互吸引,嚴格說,是呂小敏吸引二妹子,而不是二妹子吸引呂小敏。她們太像了!都講究穿戴,在乎外表,都在乎自己的穿戴和外表帶給男人的反應,只不過二妹子過去只在乎一個男人的反應。或許,正因為這一點,才使二妹子的性格不如呂小敏那樣開朗大方。雖然二妹子不像呂小敏那樣開朗大方,但這絲毫不意味她不想那樣做。比如,在那個有鎮(zhèn)工商所的人來的那個下午,被男人們喊過來喊過去,拖著她讓她陪他們喝酒,二妹子內(nèi)心里其實一直是羨慕的,就像她羨慕嫂子身邊有個哥哥一樣。
因為吸引,二妹子在不自覺地向呂小敏靠近,這是一種可想而知的局面,她燙了頭。后來她才知道,呂小敏剛來那天亂蓬蓬的頭發(fā),其實是一種很時髦的發(fā)型,每一根頭發(fā)都是燙過的,燙過了,再一根根拉直。二妹子也買了一條超短裙,在歇馬鎮(zhèn)的集市上走了好幾個來回才買到的。這超短裙的好處在于,它看上去腿露得多,露出了某些重要的部位,其實你在外面什么也看不見,反而顯得個子高,苗條。二妹子也開始畫唇線,早先,二妹子一直以為一畫就會血淋淋的,其實根本不是,呂小敏在她的唇上唇下各畫一條淺淺的線,不但不血淋淋,反倒突出了嘴唇的顏色。
因為有了伴兒,因為被吸引,一段時問以來,二妹子徹底忘了身后的歇馬山莊,忘了娘家嫂子。就像進入夏季的人們總難記起是哪一個時辰讓她們脫掉了長袖衣裳,露出白花花的胳膊一樣。那是一個分外烤人的午后,穿了超短裙和坎袖衫的二妹子突然要回一趟娘家。二妹子想回娘家,并不是想起好長時間沒回娘家,而是那一天,一個開轎車的司機拎了一兜蟹子來小館煮,飯后剩下兩只,讓二妹子想起嫂子。
關(guān)于小館里新來的女人,關(guān)于超短裙和鋼絲頭,村子里的議論早就像黃昏時分的蒼蠅一樣紛紛揚揚了。這一點二妹子是應該想到的,可是,她不但沒有想到,甚至忽視了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村里女人們趕集,再也不來小館了。這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是她在往家走的路上想起的,因為當她過了山岡,進了歇馬山莊屯街,她發(fā)現(xiàn)街上的女人們紛紛縮回脖子,正在大街曬草的于水榮,分明是看到了自己,卻裝沒看到,一扭頭回了院子。
二妹子無法知道她對于水榮的傷害有多大,她是她的朋友,她的男人為了掙錢供孩子上學幾年都沒回來過,可是她從外面招人卻想不到自己。得知消息那天,于水榮眼里一瞬間涌滿了水霧,再也不敢在人群里呆著。自二妹子從海邊回來,不管抬頭低頭,她總能想起二妹子,總能想起她三年前那張臉。那張臉被嘩啦啦的包米葉子托在秋天的野地里,因為羞紅,就像一個紅蘋果。那是八月十五剛過,她們剛從婆家過節(jié)回來,湊到一塊講各自的秘密,各自第一次跟男人接觸的秘密。于水榮的男人就在本村,不好意思講,就逼二妹子講,二妹子不講,兩個人就在包米地里廝打起來。其實她們不講,絕不是不愿意講,而是她們心里頭的秘密太多了,千頭萬緒,密密麻麻包了一層又一層,不知該從哪里打開。最后,于水榮拽住了二妹子頭發(fā),讓她疼,她才不得不憋紅了臉,說:“他,他摸俺了。”這句話,在二妹子死了男人之后,她什么時候想起,什么時候就止不住眼淚,為此,她在條筐里,一天一天為二妹子攢鵝蛋,因為她看見她的臉再也不是蘋果,而像風干的瓜瓤,黃焦焦的。
可是……
當然,傷害最大的還是嫂子,嫂子受傷害,不是因為二妹子招別人而不招她——她是官太太,不可能去當幫工;也不是因為二妹子招人沒告訴她——有她霸道的男人在前邊擋著,決定什么,自然沒她的事兒。嫂子受傷害,主要傷在二妹子的鋼絲頭和超短裙上,有人把眼睛看到的二妹子向她描述時,她挺直的腰桿一程程就佝僂下來了。自二妹子回來之后,嫂子的感覺從沒像那些日子那么好過,二妹子眼氣她、羨慕她,她再也不像從前那樣自卑了,再也不去在乎男人是否回來晚,不在乎男人是否愿意搭理她了,她甚至走起道來腰桿都覺得比原來直了。二妹子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燙了鋼絲頭穿了超短裙,這讓她想起了二妹子身體里的香氣。關(guān)鍵是,她的男人不理她,她的男人晚上不回來,都因為外邊的小館里有二妹子招的那種女人,她早就聽別人說過,在歇馬鎮(zhèn)邊的小館里,到處都有外來的雞。
二妹子拎著蟹子從屯街上走進院子時,嫂子正在院子里曬衣裳。嫂子沒有迎出去,也沒說一句“回來啦”,眼睛滾珠似的從二妹子頭上滾到腳底。再從腳底滾到頭上,然后,轉(zhuǎn)過身,向屋子走去。在邁開第一步的時候,她踢碎了堆積在院子里的一堆干雞糞。
嫂子眼珠子在自己身上滾動,二妹子覺得很不舒服,好像扒光了她的衣裳。不過,二妹子還是跟在后邊進了屋,并溫和地說:“嫂,給你和哥送兩個飛蟹。”這是二妹子慣有的作風,也是鄉(xiāng)村做小姑子的在嫂子面前慣有的作風,忍讓。
嫂子沒接二妹子的話,在二妹子坐到炕沿時,眼珠再一次從半空移到二妹子身上,仿佛只扒光她的衣裳是不夠的,還要撕開她的肉,因為她的目光在掃到二妹子的大腿時,不動了。不動,卻不是直視,而是斜視。
嫂子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你知道嗎?”
二妹子看著炕沿,沒有吱聲。
嫂子說:“全村人都盯著小館你知道嗎?”
二妹子還是沒有吱聲。
嫂子說,嫂子的聲音越說越大,“你哥把你弄回來開飯館是讓你看拖拉機你忘了嗎?你剛死了男人就這么打扮起來你不怕別人笑話?你讓你哥你嫂面子往哪兒擱?”
嫂子的話,一開始,還像藏在深巢里的一只只鳥,呼啦啦地飛出來,帶起了一陣冷颼颼的風,到后來,一經(jīng)說到哥嫂的面子,就不再是鳥了,而是連珠炮,因為她的音調(diào)愈發(fā)變得尖銳,她所說的事情愈發(fā)變得可怕,“開窯子不能開到家門口啊!咱再怎么也不能讓別人戳咱脊梁骨呀!”
嫂子的話帶給二妹子的反應,一點也不亞于當初聽到丈夫翻車的喊聲,耳朵在一瞬間就轟鳴開來,畫了唇線的嘴唇也篩沙子似的直抖。關(guān)鍵是,嫂子在炮轟她時,說出了一個有鼻子有眼兒的證據(jù):有人親眼看見呂小敏后半夜從停在道邊的卡車車斗里出來。嫂子說到這里,竟哭了,一再說:“開窯子也不能開到家門口!這是讓人戳脊梁骨。”
從歇馬山莊往回走的路上,二妹子恨不能把自己的頭發(fā)剃光拽凈,恨不能上誰家要條褲子,把超短裙換下來,她覺得身后有無數(shù)雙眼睛,正箭一樣朝她射來。它們射向的,本是她的頭,她的腿,她卻覺得它們穿過了她的頭和腿,直逼她的脊梁和心窩,以致使她走起路來一傾一傾的,被風吹動的稻苗一樣。
五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夜晚啊,二妹子很早就關(guān)了小館的屋門上炕睡覺。因為只有這樣,脫下超短裙才顯得正常,只有這樣,她那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才不顯得多么招搖。
不管二妹子怎么掩飾,她的反常呂小敏都是可以看出來的,她離開小館時一臉的喜氣,滿面的春風,走出老遠了還回過頭來沖呂小敏笑,可回來后,不但不笑,臉陰得很沉,幾乎就沒怎么說話。不過,呂小敏該怎樣還怎樣,熱騰騰地接待了傍晚時分來小館里的兩撥客人,之后長時間地對著鏡子,用一只鑷子拔出遍布在眉骨上的多余的眉毛,再之后,跟王樹生玩棋子,直到九點鐘,上炕睡覺。
二妹子早早躺下,卻毫無睡意,小館里一點點聲音她都能聽到。蒼蠅的聲音,王樹生的聲音,電冰箱噬噬啦啦的聲音。當然,聽得最清晰的,還是呂小敏的聲音,她的聲音隔著墻壁傳過來,溫吞吞的,并不明亮,但此時,在二妹子聽來卻寬敞又明亮,就像秋天的早上剛打開窗戶時飛進來的蟬鳴。
在二妹子從歇馬山莊回來的晚上,呂小敏的聲音,充斥在油煙還沒散盡的氣體里,擁有房子一樣的體積,使二妹子感到壓迫、壓抑。這氣體,看上去跟歇馬山莊有關(guān),跟嫂子有關(guān),是二妹子從嫂子那里帶回來的。其實,從呂小敏剛來那天,那氣體就尾隨在小館的屋里屋外了,比如她在和她、卡車司機以及王樹生其樂融融地嘮嗑的時候,在工商所的人們和她的哥哥爭搶著拉呂小敏的手,讓她陪他們喝酒的時候,在她靈活的眼神和笑聲在小館里無遮無攔地飛來飛去的時候,那樣一股氣體就出現(xiàn)了。她的張揚,她的風騷,不仔細看,你根本看不出來,它藏在她的熱情里,讓你投去羨慕的目光之后,往往要深深地嘆氣。其實那股氣體,就包裹在她的羨慕里,尾隨在她的嘆息里,只是她根本不知道而已。
現(xiàn)在,二妹子知道了,因為她已經(jīng)感到壓迫了,呂小敏的聲音從門縫里溜進來,從往昔的記憶中溜進來,讓她感到了壓迫。可是那到底是一股什么樣的氣體呢?她為什么早先不覺得而直到現(xiàn)在才覺得呢?嫂子的話再一次在耳邊響起,“你往家弄也不能弄一個雞呀!開窯子也不能開到家門口呀?!”
雖被一股暗昧不清的氣體壓迫,二妹子卻一直是仰躺著一動不動,直到呂小敏進屋之后。在呂小敏進屋時,二妹子還勉強地同她笑了一下,如同一個熟人在海邊相遇。二妹子在海邊揀海菜的時候,常常會遇到村子里的熟人。那個在二妹子看來混濁的、暗昧不清的夜晚,她仿佛一個從海灘擺渡到深海里的船,一瞬間變成了身后海灘的局外人,可以清冷地站在海灘之外,審視著身后海灘上的一切。
二妹子局外人似的審視著呂小敏,自然是大有收獲的,這收獲,不是呂小敏在那個晚上真的干了嫂子向二妹子描述的那樣的事,不是,而是另一種東西,是呂小敏身上的香氣。那香氣在她躺到她身邊時,從她那退下來的乳罩上流出,從她那擁擠的胸脯里流出,剛揭開蒸鍋的熱氣一樣,撲鼻而來。這香氣讓二妹子想起她久違了的槐花的香氣。但與那香氣明顯不同。呂小敏身上的香氣有一股刺鼻的瓶裝花露水的味道,這味道讓二妹子心里發(fā)堵,讓她覺得從胸口到嗓子眼兒脹乎乎的,好似塞了亂麻。
當然,重要的收獲還是在第二天晚上獲得的,但是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沒有第一天晚上的收獲,就不會有第二天晚上的收獲,至少二妹子不會有耐心閉著眼睛等到十二點以后。十二點以后,小館門外響起了輕微的剎車聲,隨著,呂小敏從床上輕輕爬起來,穿上衣裳,躡手躡腳走出去。她輕輕地,開了睡屋的門,又開了小館的風門。誰在呼喚她出去,她去了哪里,二妹子不知道。她一直躺著,并沒有像想象那樣跟出去。但確鑿的事實是,呂小敏出去了,離開小館有半小時之久,之后又躡手躡腳返回,之后帶著一身濕漉漉的香氣躺到炕上。在她躺下十幾分鐘之后,門外響起了車起動的聲音。那聲音不是大卡車也不是拖拉機,更不是摩托車,而是轎車。因為它啟動時,是那么輕微。風掠地面一樣。
那個晚上,二妹子一夜沒睡,呂小敏的身體仿佛一團火球,烤著她燒著她,讓她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有好幾次,她都想穿上衣裳,到客廳或者到外面去。
那天晚上,如果二妹子真的去了客廳或外面,也許后來的事情不會發(fā)生。遠離了呂小敏的身體,關(guān)于身體的想象總歸要少一些。可她一直平躺在呂小敏旁邊。她不但聞到了她身上花露水的香味,她還聞到了一種說不清楚的味道,那味道雖說不清,但讓她聞后,愈發(fā)心亂,以至于使她整個一個晚上都躁動不安。
正是一個晚上的躁動不安,使歇馬山莊女人們期待的事情,或者說嫂子期待的事情,在這個夜晚剛剛過去就發(fā)生了。
當時,呂小敏正在鏡前耐心地化妝,掛在唇線上和眼線上的嫵媚露珠似的,一閃一閃。看著妖艷照人的呂小敏,二妹子說話的音調(diào)有些劈權(quán),一棵樹被悶雷劈了權(quán)一樣,聲音很難聽,“呂小敏,你,你走吧。”說罷,拍到桌上五十塊錢。
呂小敏沒有停止動作,似乎一點都不意外,似乎她這么認真地化妝,就是為了離開這里。呂小敏什么也沒說,慢慢地把妝化完,然后,收拾自己的東西。不過,呂小敏的傷感還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她的臉突然灰下來,仿佛有一朵烏云正籠罩在那里。不過,她拎包往外走時,還是笑著往餐桌上放了一個紙條,之后跟二妹子說:“姐,這是我的手機號,什么時候需要我,給我打個電話。”
二妹子也笑了,是那種居高臨下的笑,仿佛在說:“哼,俺怎么會再需要你!”
呂小敏的背影消失在朝霞的光輝里,當然是王樹生眼里的光輝,他悵然若失地站在門前。
打發(fā)呂小敏,二妹子最想做的事就是收起超短裙,扎起蓬亂的頭發(fā),在鏡子前端詳一下自己。其實,她一早起來就換了原來的衣裳,把頭發(fā)也扎起來了,只不過沒來得及照鏡子而已。她不放心自己是否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這對她好像特別重要。在她照鏡子時,她的哥哥來了,她的哥哥像往常那樣,沒什么目的地在屋子里轉(zhuǎn),在他轉(zhuǎn)過一圈后,二妹子還是告訴他一早決定的事。她的哥哥愣了一下,之后皺了皺眉,眉心頓時堆出不快,但他什么也沒說,又轉(zhuǎn)了出去。
小館頓時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呂小敏沒來時的樣子,寂靜、冷清。因為有熱鬧的時光做著比較,一下子清靜下來,二妹子還真的有些不能適應,那情形就像坐在一輛速度飛快的卡車上,突然遇到剎車,晃得一溜前傾。外甥王樹生問她要不要泡木耳時,二妹子居然愣愣地瞪著他,好長時間回不過神兒來。
寂靜的日子,清冷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確實是沒有充足的準備,就像呂小敏剛來時她沒有充足的準備。然而同是沒有準備,過去和現(xiàn)在是不大一樣的,過去的沒有準備,是二妹子對到來的一切全然不知,并因此讓她感到新奇;現(xiàn)在的沒有準備,是二妹子對到來的寂靜太熟悉了,她因為熟悉這寂靜而感到恐懼。在呂小敏走后的那個早上,二妹子不設(shè)防地感到一種恐懼,一種往昔的什么又會再現(xiàn)的恐懼。為此,二妹子即使沒客來,也絕不坐下,她努力使自己陷入忙亂,比如幫王樹生切菜,擦桌子掃地。
實際上,那往昔就在她身邊,在餐桌旁,在后廚里,在小館屋檐下。在餐桌旁,是一跳一跳的身影,在后廚里,是一顫一顫的笑聲,在小館屋檐下,是閃閃發(fā)光的笑臉。當然,最最重要的,還是她超短裙下面扭來扭去的大腿,在這猝不及防的寂靜里,那條淡灰色的超短裙煽動出一股股熱氣,使二妹子不時地擺一擺長長的褲腿,釋放著那里的燥熱。
呂小敏的氣息在小館里驅(qū)之不散的時候,二妹子恍如飛動在半空中的蒼蠅,一會兒門里一會兒門外,就像她剛來小館,一聽拖拉機聲就門里門外來回跑動一樣。追隨拖拉機的跑動,其目的她是清楚的,是想丈夫。而如今的跑動,除了跑動,她看不到目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因為看不到目的,在呂小敏走后的第一個黃昏,二妹子進入了這樣一種狀態(tài),小館開業(yè)伊始的狀態(tài),手握一只蒼蠅拍,癡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因為跑動了一天,太累了,坐下來時一攤泥一樣,給人下沉感。二妹子癡呆呆看著蒼蠅,看著它們飛起又落下。它們中有的,喜歡沾有油腥的桌面,不時地飛走再不時地返回,就像小館的客人們不時地進來又不時地離開一樣。而有的,卻一直呆在天棚上,它們在那里,從東北角飛到西南角,再從西南角飛到東北角,它們不管飛到哪里,就是不下來,它們不下來,看上去并不是不屑于與貪戀油腥味的蒼蠅為伍,而是因為什么迫不得已的想法,因為它們不時地,總要回過頭來往下看。當然還有一部分,既不在桌面,也不在天棚,而只貼在窗戶的玻璃上,它們是被外面的光線吸引了,長久匍匐在那里,不回頭也不轉(zhuǎn)頭。當然,匍匐在玻璃上的蒼蠅,大都是一對,是一個趴在另一個的身上,它們發(fā)出嗡嗡的聲音,激動不安地抖動著翅膀,似乎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控制了它們的身體,使它們不得不貼在玻璃的表面,直升機似的一點點上升,盤旋,盤旋,上升。
看到了這樣的情景,二妹子并沒像以往慣有的那樣,騰地站起來,抖動手中的蒼蠅拍,在屋子里一陣狂轟亂舞。二妹子只是靜靜地看著,一動不動地看著,直到黑夜降臨。
然而,在這個開除了呂小敏的夜晚,在這個一對對蒼蠅在玻璃上激動不安地抖動著翅膀的夜晚,隨之而來的,卻不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而是一張閃閃發(fā)光的笑臉,而是呂小敏的身體。
呂小敏的身體浮現(xiàn)在她眼前,是赤裸而光潔的,脫去了超短裙,退掉了乳罩,屋子里頓時散發(fā)著瓶裝花露水的香氣,二妹子甚至看到了她身體被某種東西控制之后的激動不安,如餐廳玻璃上那激動不安的蒼蠅。是這時,另一個男人的臉出現(xiàn)了,那個男人,不是黑夜里控制呂小敏身體的那個男人,而是二妹子的丈夫。二妹子是在想象那個控制呂小敏身體的那個男人時,想到了她的丈夫的。而在此刻想到她的丈夫,他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被車碾得血肉模糊的人了,而完全是干凈的,完整的,不但臉是干凈的,完整的,身體也是干凈的,完整的,有著某種能夠控制女人的力量。
這是二妹子丈夫死后從沒有過的情景。
當二妹子看到自己健康的丈夫在向自己走近,充斥整個屋子的瓶裝花露水的香氣頓時消散了,變成了槐花的香氣。因為她看到,她的丈夫正一程程挨近了她,他的手正一點點伸進了她的下面,之后又從她的下面滑向她的全身。于是,一棵樹被震天動地地搖晃起來,香氣正從嘴唇邊,胸脯深處,小腹下邊往外流,令她的屋子芳香四溢。
早已告別了身體的二妹子又回到了身體,這是二妹子無論如何都不能想到的局面。曾幾何時,她一遍遍向嫂子、向歇馬山莊的女人們講身體里的事,講得一點感覺都沒有了。現(xiàn)在,那感覺又回來了,回到了她的身體,是水一樣流動著香氣的身體。她其實已經(jīng)完全徹底地沉浮在深水里了,身下的浪潮一涌一涌,身上的浪潮一顛一顛,那浪潮本是涌在她的后背,顛在她的胸前,卻不知怎么就撞進了她的骨縫,滲進了她的肌理,因為當她在深水里沉浮到后半夜,她發(fā)現(xiàn)她的下體確有一泓泉水汩汩流淌。
六
就像某一天,她沉進水底再也無處可沉,最后又濕漉漉地升起在小館里一樣,而今,二妹子再一次濕漉漉地升起在三岔路口的小館里。只不過從前的沉浮,是心情的沉浮,如今的沉浮,是身體的沉浮;從前的沉浮,其實是沉,如今的沉浮,其實是浮。只不過以前的濕漉漉,是頭發(fā)的濕漉漉,如今的濕漉漉,是整個人的濕漉漉而已。
經(jīng)歷了一夜水中身體的沉浮,二妹子從里到外,都是濕漉漉散發(fā)著氣息的樣子。她依然穿著那身長袖衣褲,依然扎起燙過的頭發(fā),依然不化妝不描唇,只抹一層淡淡的粉底,可是她的臉腮和嘴唇都是潮紅的,包括脖子,脖子下的頸窩,包括那又細又小的手。那天早上,二妹子在大道上堵小販買菜時,兩只手輕輕地揉在一起,它們不時地變幻著,一只手從另一只手中濕漉漉地脫穎而出,仿佛它們是一只只讓人心疼的鷗鳥。當?shù)谝粋€客人來到小館,二妹子居然像呂小敏一樣,連人帶聲一起迎了出去,“大哥里邊請——”聲音的響脆恍如銅鈴。尤其重要的是,當被招呼進來的卡車司機摘下遮陽帽,脫了外衣,露出英俊的臉膛和寬厚的肩膀,二妹子的眼睛里,居然生出一汪水一樣活泛的光,那光在里面一閃一閃時,她走路的姿勢都不一樣了,跟呂小敏似的,不由自主就扭扭扎扎了。
這是一個非同凡響的日子,在這樣的日子里,二妹子一段時間以來麻木的身體徹底蘇醒了,說徹底,是說只要有男人來,她都感到她的身體沐浴在別人的目光里,那別人,其實也不是別人,是她的丈夫,她把所有男人都當成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看她,是一看就見了底的,是一看,就非得動手動腳讓她心動如水、骨縫流香的。說起來,小館里的來客,沒有一個跟她動手動腳,但這一點兒也不影響她的心動如水骨縫流香,因為她一直有著那樣的想象,喜歡她身體的男人又回來了。
喜歡她身體的男人,實在不是個了不起的男人,他小個子小身板小眼睛,黑黢黢的臉色,永遠像窯洞里才熏出來一樣。人瘦,手和腳卻大得出奇,站在海邊出海的那些男人群里,怎么說他都是最不起眼的一個。他甚至有些懦弱,從不敢大聲說話,相對象時,因為他眼神總躲著二妹子,她一直不答應媒人。如果不是因為哥哥娶了嫂子,她留在家里礙事,如果不是因為媒人天天跟著她,她是堅決不會嫁他的。可是,結(jié)婚之后二妹子才知道,有一種男人,看上去不像男人,沒有男子氣,可是關(guān)起門來,是真正的男人。說他是真正的男人,是說他迷戀女人的身體就像農(nóng)民迷戀莊稼地。沒有男人不迷戀女人身體,而他的迷戀里邊,有一種本能的憐惜,寸土寸金的憐惜,無處不到的憐惜。他看上去手腳毛糙,可他從來就不直奔主題。他的手掌寬大肥盈,手指卻瘦削細長,他的手在你身體上撫動時,柔軟又細致,讓你覺得你是他手下的一塊面一汪水,在他的精心彈弄下,你不得不從里到外地細致起來,不得不從頭到腳地松軟起來蓬勃起來。關(guān)鍵是,因為他的彈弄,你覺得這一天一天跟他重復的事,是世界上最大、最最重要的事,就像農(nóng)民種地是一年中最最重要的事一樣。而你,會因此覺得,自己是一個真正的人,真正的女人。
二妹子一直以為,所有的男人都和她的男人一樣,所有的女人也都和她一樣,后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些半年半年出海的男人告訴她,他跟他們不一樣,他們不可能因為憐惜女人身體而放棄出海,弄個拖拉機突突突地拉石頭。后來,那些出海男人的女人告訴她,她跟她們不一樣,她們在許多時候,都是她們男人身下的一個物,她們用你時不管三七二十一,而只要用完,再就不理你,就像她的哥哥對她的嫂子。
在這非同凡響的日子里,二妹子還真的見到了她的嫂子,是她親自登門的。這是小館開業(yè)以來嫂子的第一次登門。就像二妹子上次回家,不知道嫂子窩了一肚子氣一樣,這做嫂子的也根本不知道,在這樣的日子里,二妹子身體里有一汪水在汩汩流動。嫂子走進小館,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下垂的眼角沒來由地抖了又抖,但很快,就穩(wěn)住了,上面就彎出了一絲笑,是深藏著某種得意的笑。她上前握住了二妹子的手,說,“咱改了就好,改了就是好樣的。咱不能讓人戳咱脊梁骨。”
嫂子的意思,二妹子迷過路,做過錯事兒;嫂子的意思,她迷路了,如今又回來了,她做錯了事兒,如今又改正了。是這樣嗎?二妹子下意識從嫂子手中抽出手,像那天呂小敏走后,愣愣地打量著小館的寂靜一樣打量著嫂子。
嫂子自顧羅里羅唆泥沙俱下,什么寡婦門前是非多,什么絕不能讓于水榮來小館干,到后來,她居然又講到了脊梁骨,仿佛二妹子小館,只要開一天,就是聳在歇馬山莊眼里的脊梁骨,說得二妹子不得不瞪大了眼睛。
不過,不管二妹子眼睛瞪得多大,嫂子的話都是蒼蠅在嗡嗡嚶嚶,二妹子沒聽進一絲一毫。因為后來,小館里來了一個客人,那客人是倒賣大蔥的蔥販子,他一進門就吵吵餓死了,要二妹子趕緊弄飯。二妹子所有的蔥都在他那兒買的,是熟人,她一邊做飯一邊大聲地跟熟人搭話,嫂子不得不找機會溜出門去。
這是二妹子自己都難以想象的事情,只要有客來,她就滿心歡喜,要是聽到三岔路口有大卡車停下來,或拖拉機自行車什么的停下來,或者,是那些和她有菜肉交易的男人們,她就會覺得他們是奔自己的身體來的,就像她男人活著時每天都直奔她的身體一樣。這是一份極其奇妙的體會,她的整個身體都是開放的,向外賁張的,興高采烈的。為了釋放這份開放的、賁張的興高采烈,她的腰身會不由自主地扭來扭去,像搖晃的槐樹一樣。有一回,一個臉上有著疤痕的過路司機手被鐵板劃破,進小館找她包扎,她的手指觸到了對方的手,她的眼前居然閃現(xiàn)了丈夫的手,他的手和丈夫的手那么像,手掌寬大,手指卻瘦長,眼前閃現(xiàn)丈夫的手,她的下體不由得一陣痙攣,隨后,她感到整個身體都顫動起來,就是這時,在小屋里,她抱住了卡車司機,她把他的手送到她的下體,之后引導他,讓他搖晃她。
他顯然沒有豐足的經(jīng)驗,手在被她送到她的下體的時候,臉忽地漲紅,接著,喘不過氣來。有一瞬間,他給她的感覺是拒絕,他的身體在往后退,一塊貼在樹干上的泥巴要離開樹干一樣往后裂,但僅僅是瞬間,很快,那泥巴接受了某種引力,往前傾去,這時,泥巴和樹緊緊箍在了一起,并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身后的土炕倒去。
司機什么時間離開小屋,怎樣離開小屋,二妹子全然不知,她只是長時間沉浸在身體里,仿佛有一團火球滾過了皮膚,滾過了她的子宮,燃燒了她的骨縫。它滾動的時間,一點也不因其氣勢的強大而短暫,它在二妹子體內(nèi)滾動的時間是那么長久,以至當它最后成為一堆黑黢黢的灰燼時,外甥王樹生在門外已經(jīng)等不及,為新來的客人猛敲她的屋門。
新來的客人不是別人,而是于水榮,于水榮真的托來了一筐鵝蛋,當二妹子整理好衣服,從小屋里出來,于水榮已經(jīng)坐在客廳的凳子上了。
于水榮見二妹子從屋子里出來,趕緊站起,亮著粗啞的嗓音:“妹子,給你補補身子。看你瘦的。”
如果說以前于水榮攢鵝蛋是為了二妹子,那么現(xiàn)在便是為了于水榮自己了,因為她在這句話后面,還跟了句,“你需要人手跟俺說一聲。”
二妹子毫無反應,她看著于水榮的眼神,像不認識她一樣。她愣愣的表情,仿佛在說你是誰呢?你來干什么呢?俺為什么要補身子呢?
事實上,當二妹子身體里有了巨大的驚天動地的搖晃,她覺得除了身體,身外的一切都遠離了她,與她沒有關(guān)系,什么嫂子,什么于水榮!那天下午,二妹子跟于水榮在小館里面對面坐了很久,她們面對面坐著,她們彼此看著,她覺得有很多話要說,卻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一句得體的話。
就像一棵野地里的莊稼一點點長出地面,二妹子長出了她的地面,遠離了她的土地,這樣的變化預示著什么暫且不說,要說的是,在她看來,真正需要補一補的是于水榮而不是她!她是結(jié)實的,肥潤的,就像吸足了水分的葉子。當和卡車司機有了驚天動地的一場,再站在鏡前,不管怎么看,她都覺得自己是結(jié)實的,肥盈的,就像野地里一天天壯大鮮艷起來的莊稼。
這是夏季里一個干旱日子延伸出來的又一個干旱的日子,三岔路口的柏油路面上蒸發(fā)出浩如煙海的水霧。這樣的日子,連蒼蠅都沒了興致,一個個停落在小館門前的下水道邊,懶懶地伸展著翅膀。而從南邊開過來和從北邊開過去的車,也分外的少,即使偶爾開來一輛,也并不停下來,似乎貪戀走動時的風。這個日子,因為太熱,二妹子換上了那條脫下很久的超短裙,以及那件紗料的坎袖衫。她換上它們,絕對因為熱的緣故,而非某種意義上的反抗,實際上,在經(jīng)過了身體的蘇醒之后,她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她除了等待,就是盼望。等待有客人來,盼望有客人手被鋼板劃出血。倒是換上這身衣裳時,呂小敏的身影在二妹子眼前閃現(xiàn)了一下,如同云縫里突然閃出日頭的光芒。于是她從穿衣鏡和墻面的縫隙里抽出一張紙,展開,在心里念了一遍上面的號碼,13998677766,不過二妹子沒打電話,她念完,合上紙,又坐回小館門口,遠遠地打量著路面上蒸騰的水霧。
這是一個相對安靜的下午,所謂安靜,是說沒有人讓二妹子熱情洋溢,也沒有人讓二妹子槐香四溢,但是,這絕不意味著二妹子在承受孤獨,絕不!因為在這灼熱的等待和盼望中,一個奇怪的念頭從蒸騰的水霧中升了起來,就像那水霧在柏油路的遠處脫離地面升了起來。那念頭踩著路邊的樹,在樹枝上一跳一跳,最終跳到二妹子腦門時,讓二妹子不由自主地悸動了一下。
受一個念頭的驅(qū)使,二妹子從小館門口來到睡屋,之后在裝衣裳的箱子里隨意翻找,之后,拎著她要得到的東西又坐回了小館門口。
在這三岔路口相對安靜的下午,二妹子在等待和盼望中,一針一線做著針線活,往一條淡粉色的內(nèi)褲上繡花,她沒有繡花針和撐子,只用一般的縫衣服針,只用左手的食指和四指撐著。她繡的是槐花,那槐花開在內(nèi)褲的襠部,不是一朵,而是無數(shù)朵。那槐花開在內(nèi)褲的襠部,不是一條內(nèi)褲,而是無數(shù)條內(nèi)褲,因為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只要一閑起來,二妹子就開始繡花,似乎這是她用來打發(fā)等待和盼望時光的最好辦法。
實際上,在二妹子男人活著的時候,她穿的所有內(nèi)褲都繡了槐花,只是他死后,她一遭燒掉了它們。實際上,在二妹子一針一線繡著的時候,等待和盼望已經(jīng)不屬于她,或者說,因為過于用心,她早已忘了等待和盼望。她一心只想著往內(nèi)里、往深處打扮自己的身體。在她的身體里,有一個儲藏著一汪槐花香氣的地方,它日夜默不作聲地綻放著,盛開著,它一次又一次地鼓動二妹子的雙手,讓它為她點綴,為她張揚,為她綻放和盛開。
內(nèi)褲上的槐花給二妹子帶來了什么,只有二妹子自己知道。當把繡有槐花的內(nèi)褲穿在身上,她覺得她的胯部隨意扭動一下,都要散發(fā)出熱辣辣的氣息,就像呂小敏曾經(jīng)釋放在小館里的熱辣辣的氣息。是在這時,二妹子才知道,呂小敏初來小館時洋溢在臉上的火辣辣的熱情,原來根源在哪里。也是這時,二妹子才明白,為什么她一來,就讓她羨慕,就讓她覺得熟悉。
帶著一身熱辣辣的氣息,幾天之后,二妹子接待了一批鎮(zhèn)上的客人。
那客人自然是哥哥領(lǐng)來的,是鎮(zhèn)土地辦和稅務所的。自呂小敏走后,她的哥哥還是第一次往小館領(lǐng)客,她的哥哥一進門就把二妹子叫到一邊,告訴她要熱情些。二妹子聽罷,微微一笑,那樣子好像她哥哥的擔心根本沒有必要。
那個晚上,二妹子的表現(xiàn)確實大大超出了哥哥的想象,她不但嬉笑歡聲,還一個一個陪大家喝酒,曾經(jīng)蠟黃的小臉在酒的作用下粉紅盈盈。一個叫李丙剛的稅務所的所長,一直糾纏二妹子,摟著她的脖子要和她喝交杯酒。因為有哥哥在場,二妹子遲疑著,有些不好意思,后來,做哥哥的看出妹妹的意思,借機上了廁所。這時,當她的哥哥上了廁所,二妹子把一只手搭在李丙剛的肩上,另一只手端著酒杯,眼對著李丙剛的眼。那李丙剛,膀大腰圓,肚子腆在腰帶外面,一張國字臉灌了雞血一樣紫紅紫紅,眼神色迷迷直勾勾的。但二妹子沒有絲毫怯意,不但迎了上去,還爬了進去,就像一只螞蟻看到洞穴,不知不覺就爬了進去。就像她端在手中的酒,一個咕嚕,就喝了下去。當她把手中的酒喝了下去,在座的男人一陣熱烈鼓掌,然后是震蕩屋宇的哄堂大笑。
那天晚上,二妹子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她死去了的男人,他從她海邊那個家的院門口走進來,緊緊地摟住她,他在摟住她時,還是她的男人,小個子小眼睛,黑黑又瘦瘦,可是不一會兒,就變成了李丙剛,他變成李丙剛,看不到臉,只能聞到嘴里熱烘烘的酒味,那酒味像豬槽里的剩豬食似的,臭烘烘辣蒿蒿的,刺鼻,以致把二妹子從夢中熏醒。
從夢中醒來,二妹子才知道,原來是自己喝多了,她的胃里,正有一股辣蒿蒿的東西在往上返,她于是趕緊爬起,跌跌撞撞跑出睡屋,跑出小館,一頓鋪天蓋地的嘔吐。
吐過之后,喝一口水,回到屋子,二妹子再也睡不著了。二妹子看著漆黑的天棚,回憶著那個夢,那個夢中自己的男人,那個夢中的李丙剮。他們似很近,又似很遠,他們在你不用心想時,都很近,好像就在眼前,可是你一用心想,他們就走遠了,無影無蹤了。當他們無影無蹤,二妹子看見了另一個人的身影,那個臉上有著疤痕的卡車司機。
實際上,幾天來,她在門口一直等待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個卡車司機。他,是她男人死后沾過她身體的唯一的男人,在這間屋子里,在她的積極調(diào)動下,他把她當成了一棵槐樹,他扯骨帶筋地搖晃過她,留給了她刻骨銘心的回憶。事實上,在那個等待的下午,正是他,鼓動了二妹子往身體里打扮,往內(nèi)褲上繡花,只不過他一時間被她的耐心遮掩了而已。
想起卡車司機,二妹子自然又沉浮到深水里了,是身上一顛一顛,身下一涌一涌的深水,是與卡車司機一道游蕩起伏的深水,在那樣的深水里沉浮,二妹子又是一夜沒睡。
七
因為等待,二妹子在后來的日子里開始化妝了,都是呂小敏曾經(jīng)教過的那種,嘴要涂上淡淡的口紅,唇邊要畫上淺淺的唇線,如果把二妹子的身體比作一張白紙,那么里邊內(nèi)褲上的圖畫畫滿了,自然要畫到身外,就像水滿則溢。當然也是無客的時候無事可做的緣故。有一天,二妹子還上鎮(zhèn)上染了頭發(fā),是深棕色的,上邊飄了幾縷包米絨一樣的淺黃;還買了一條珍珠項鏈,據(jù)說是假的,但戴到脖子上效果很好,一直垂向她的胸前,襯得她整個人都閃閃發(fā)光。她買來最滿意的東西還是一個提花胸罩,那胸罩是黑紅兩色,黑的地兒,紅的花兒,花兒活靈活現(xiàn)地鑲嵌在邊緣上,跟她內(nèi)褲里的花形成了搭配,這使她回小館換上以后,好長時間不愿套上外衣,使她在穿了外衣的等待中,有意無意的,就朝自己胸口掃一眼。
二妹子的打扮,二妹子毫不掩飾地從身體里往外流淌的渴望,散發(fā)了一種什么樣的信息,引導著她的命運朝一個什么樣的方向去。她不知道。
一個黃昏,一個過路司機吃過飯,要結(jié)賬時,格外給出五十塊錢,隨后跟出句:“來吧。上車。”
二妹子當時愣住了,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很快,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因為她看到,他看她的眼光是輕佻的,急于發(fā)泄什么的輕佻。二妹子感到有一個硬東西在心里硌了一下,接著,她把錢遞過去,搖搖頭,什么也沒說轉(zhuǎn)回了后廚。
這個夜晚似乎過得有些不快,那不快不是來自輕佻的目光,而是來自五十塊錢。五十塊錢,讓二妹子想起嫂子的話:“窯子鋪開到家門口了。”她不是開窯子鋪的,這是一定的,可是想起這樣的話,或多或少抑制了二妹子身體里某種正常的渴望,比如她在鏡子前看到自己聳得挺高的胸脯時,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這么袒胸露腿的,要干什么? 或許,正是這種迷失,才鑄成了后來的事情,就像一個人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山岡上迷了路,隨便遇到一個什么人都可以被他領(lǐng)走。后來,快九點鐘的時候,小館里來了一個人,鎮(zhèn)稅務所的李丙剛。李丙剛好像在外面喝了酒,敲開小館的門,滿嘴的酒氣。他一進門就大呼小叫,“二妹子,你李哥來了,二妹子,你李哥來了。”好像他與二妹子有什么約定。
二妹子回應他,“李所長你好呀!”
誰知,二妹子剛剛迎上前,李丙剛就用他汗淋淋的胳膊從后邊摟住她,之后把她抵到墻上,小聲說:“哥知道,你早就想哥了,哥知道,哥那天就知道。”
二妹子沒有動,二妹子不動,不是怕弄出聲音驚動了外甥王樹生,不是,王樹生吃過飯就去了歇馬山莊了,屋子里只有二妹子。她是覺得這個男人很好,沒有跟她談錢。不跟她談錢,這讓她對他有些感激。讓她在李丙剛?cè)夂鹾醯男馗N到她的背上時,感到了來自體內(nèi)不能抗拒的需求,那需求在她體內(nèi)盛開好多天了,就像那盛開在內(nèi)褲上和胸罩上的花朵一樣。二妹子聽任李丙剛撫弄,他的手甲殼蟲似的,從她的后背爬進來,毛毛草草就爬向了她的前胸,他的手毛毛草草爬向她的前胸,他的嘴噴出了熱烘烘的氣流,使她的脖子一陣陣發(fā)癢。到后來,當他的手從她的胸脯滑向她的小腹,二妹子突然變被動為主動,就像那天對待那個卡車司機那樣。她緊緊鉤住男人的脖子,然后將男人往屋子里引。是來到睡屋之后,他才將握在她手中的另一只手,送向她的下體。然后,他把她摞倒到炕上,一件件扯掉了衣服。然而,當她身子被一個石滾子一樣的東西壓住,她沒有感到那種驚天動地的搖晃。本來,她感到自己是一條魚,被封在厚厚的冰層下面,她已經(jīng)看到有一個鎬頭從冰層上刨了下來,冰層卻絲毫不為所動,那本是尖硬的鎬頭不知為什么突然彎曲了,軟化了,扭轉(zhuǎn)了方向,使她在隱隱看到了某種希望之后,突然地大失所望。當李丙剛從她的身上下來,她的身體像一條凍僵的魚一樣,直僵僵地橫在那里。
二妹子的墮落,就這樣從大失所望開始了,從李丙剛開始了。之所以說是從李丙剛開始,而不是從那個卡車司機,是說李丙剛之后,二妹子有一種十分急切的心情,想找到一種區(qū)別于李丙剛的男人。她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會把她變成一條僵魚。于是,在盼不來卡車司機的時候,跟倒賣大蔥的張福順有了一次。當然都是她主動,她陪他喝了酒,喝得醉醺醺的,就跟他上了車。他們因為發(fā)生在車上,那來自深處的搖晃并不徹底,但對比李丙剛,還是好了許多,至少,他破冰而入了,他跟她共同沉入了海底世界。
二妹子從沒覺得自己是在墮落,這首先因為有一股香氣終日在小館里懸浮,托起了她的身體,讓她覺得她的每一個日子都是有奔頭的,就像當初在海邊的每個日子。有時,與一個人的身體接觸,其感覺不如當初和卡車司機的感覺,比如后來又有肉販子王四,但這絲毫不影響她對身體的盼望,因為恰是這不如,使她的尋找變得急切,變得不可阻擋。
在這樣的時候,小館在二妹子的生活里是這樣的,它像一個家,卻又不同于原來的家,原來的家是封閉的,是只供自家人進出的,而現(xiàn)在的家,是敞開的,流動的,是可供很多人進進出出的。它同樣坐落在土地上,石頭墻,石棉瓦的頂,這里整天冒著油煙,熱熱鬧鬧,但這一切,不過是提供了二妹子忙碌的前臺,在后邊,那個屋子,那鋪炕,偶爾某個晚上,承載著兩個人的身體,是盛開的。而在這一切的背后,還有一個人,她的男人,他不必出現(xiàn),但他永遠存在,他遠遠地望著她,讓她覺得她并不孤單,讓她覺得,身體只是身體,與嫁人無關(guān),也與道德無關(guān)。
那是一個雨過之后的早上,剛剛打開小館的窗戶,蟬的叫聲就從三岔路口的樹上蕩進來,隨后,霞光也鋪灑過來。它們先是在遠處的樹梢上、房頂上閃爍和跳躍,之后一點點的,就灑向了小館的墻壁、窗口,灑進了小館的屋子。
這個早上,因為空氣清爽,也因為做了一個好夢,二妹子心情格外的好。夢里,她坐在一艘小舢板上,在一望無邊的大海上飛。海風很大,一陣陣吹過,鼓蕩著她的裙子,她好像穿了一條又肥又長的裙子,風在她的裙子里鼓蕩時,仿佛一個氣球把她托起來,飄飄欲仙,舒服極了。夢里的裙子讓她舒服,二妹子一早醒來就在箱子里翻找,她真的有一條又肥又長的裙子,是兩年前在海邊時用紗料自己縫的,六片兒。一段時間以來對超短裙的喜歡,她早已忘了它。她找出它,上邊壓了細細密密的褶子,二妹子舀了一碗水,噴霧似的一口一口向裙子噴去,然后把它疊好,坐到屁股底下壓一壓,然后,就穿了出來。
穿長裙的二妹子,一早在小館里進進出出,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覺得好像有什么好事就要到來。因為只要她走動,那裙子就呼呼帶風。
好事真的就來了,是在上午十點鐘時來的,那好事來到小館,不是什么事,而是一個人。那人來到小館,就是二妹子的好事。那人不是別人,是她曾經(jīng)盼望過等待過的卡車司機。
雖然,一些天來,二妹子早就忘了卡車司機,但他的到來,還是讓二妹子喜出望外。這自然和一早的好心情有著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也就是說,他走進了她的好心情里,他才讓她喜出望外。她讓他坐下,給他倒水,之后到后廚里為他炒菜。她在迎他進來之后,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他的目光一直是冷冷的,但那冷冷的目光后面,藏著一種不可阻擋的氣勢,因為他的小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她,準確地說,沒有離開她的身體。這讓二妹子感到身子鼓鼓蕩蕩的,如做夢在海風里鼓蕩一樣。
真正鼓蕩的感覺,還是在后來。后來,二妹子跟卡車司機上了車。因為是大白天,在小館里有諸多的不便,他們只有上車。卡車司機在上車的一瞬,看了一眼二妹子,好像在問,上哪兒去?二妹子領(lǐng)悟他的意思,下頦輕輕一揚,車于是就轟隆隆發(fā)動了。
二妹子下頦指向的地方,是往岫巖城方向的一座山,叫老黑山。他們只用了二十分鐘,就來到老黑山的山口。司機把車停在路邊,之后朝山洼里走去。北方六月的山野,一篷一篷的綠,人頭高的柞樹叢里,一些叫不上名的小花在靜悄悄地開放,有黃色、藍色、紫色,柞樹肥大的葉子罩在它們上方,形成一團團晃動的陰影。二妹子走在前邊,一跳一跳,仿佛一只小鳥,把卡車司機扔下老遠。當終于在一個縫隙里與卡車司機會合,一只肥大的裙子一下子就窩藏了兩只鳥。
一只肥盈的手掌,不用引領(lǐng),自動推動了瘦削而細長的手指在身體的山峰上滑動,柔軟、細致、寸土不讓,一雙灼熱的嘴唇不甘落后,追隨著手指,在手指的所到之處留下潮濕的印記,使二妹子漸漸酥松開來,蓬勃開來,使二妹子身體的芳香一汪水似的從骨縫里流出,流遍了山野,如同那些不知名的花開遍山野。
實際上,樹叢里野花的香氣是清冽的,恬淡的,有著某種不易察覺的苦味,遠不及裙裾下面流出的香氣那么濃郁,那么甘甜,那么酣暢淋漓。二妹子在最后那一刻,一直喊著一個人的名字,土根。程土根是她死去的男人,她之所以在這時喊她男人的名字,是她覺得,這是她被搖晃最徹底的一次,她身體的每一條骨縫都打開了,和她男人活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二妹子的呼喊并沒使司機氣惱,他只是兩手扶住地面,擎起身子,瞇起眼睛看了看她,好像這對她是很正常的事。倒是卡車司機從她身上爬起來的時候,扔下了一句話,他說:“你怎么能干上這一行?”
二妹子一直平躺在樹叢里,看著樹葉上方一塊天空,她沒有接司機的話。二妹子不接話,并不是不知道他的話是什么意思,而是她一直沉浸在身體的體會里,根本沒有留意。
司機說:“你很會做生意。”
二妹子還是平躺著,看著樹葉上方的一塊天空,愣愣地眨巴著眼睛。
司機說:“誰弄了你,都不會忘了你,所以你第一次不要錢是對的。你很會!”司機說著,把手伸進他的褲兜,掏出一張一百元的票子,扔到二妹子身上。
這時,二妹子轉(zhuǎn)過身,眼睛錯過樹葉的陰影,移到司機因為充血而紅彤彤的臉上,之后,翻掉身上的一百塊錢,爬起來,臉仿佛被日光長期照射的柞樹葉子,突然有些發(fā)紫,她氣呼呼地說:“你把俺當成什么人啦?”
二妹子的話倒使司機有些發(fā)愣,他瞇起眼,將二妹子推到遠處,仿佛要認真打量一下她。司機說:“你說你是什么人?你是雞唄,靠賣肉為生的雞!”
“你!”二妹子提起裙子,一高跳起來,大聲喊道,“你混蛋!”二妹子喊完,身子一閃,流星一樣閃到了柞樹的后邊,朝山下走去。扔下司機在那里撿拾扔在地上的一百塊錢。
八
回來時,二妹子一直堅持步行,司機在山路口把車調(diào)過頭,等她上車,但她從車旁走過,沒有抬頭。從小館到老黑山的山道,看起來很近,似乎過一個崗子就到,可是步行起來,卻覺得越走越遠。因為累,因為急著小館里的生意,二妹子每走一步,都要多一層對自己的不滿。就像多日以前,因為招收呂小敏,遭到嫂子一頓訓斥而對自己不滿一樣。然而那一次的不滿,有一個確定的目標,趕緊脫掉超短裙,做一個和嫂子們一樣的女人。而這一次,二妹子沒有目標,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滿,似乎既是對自己,又是對司機,她一邊覺得自己不該跟司機出來,一邊又覺得司機不該說那樣的話,畢竟,他跟她一樣,身體是快活的。
二妹子一程程走著,一股氣在她的胸口一程程串著,就是在二妹子氣鼓鼓地邁著大步往小館走的時候,一輛已經(jīng)超過了她的卡車突然一個急剎車,在二妹子前邊停了下來。當二妹子抬起頭,一張帶有疤痕的臉從車窗里探了出來。那張臉看著二妹子,毫無表情,但二妹子能從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看到,他是在等她上車。二妹子猶豫了一下,但想到離開小館時間太長了,還是上了車。
二妹子上了車,司機卻沒有走的意思,他手搭在方向盤上,眼睛看著前方,不動。見司機不動,二妹子急了,用手推車門,要下車。司機一下子拽住了二妹子的胳膊,司機說:“你坐著!”
二妹子害怕了,聲音突然高起來:“你想干什么?”
司機不慌不忙,慢條斯理:“不想干什么,我就是想問你,你當雞當了多少年啦?”
二妹子慢慢地回轉(zhuǎn)頭,把目光對住司機,呼吸一點點變粗,“這你管不著,多少年你管不著!”二妹子的聲音雖由高變低,但能夠聽出,那低低的聲音里,有一個石頭一樣堅硬的東西。
誰知,二妹子的聲音剛剛落地,司機就變了一個人似的,突然狂吼起來,“我非管非管非管,你這個雞!”
司機吼著,把兩只手從方向盤上移下來,絞在一起,恨不能使上一股勁把二妹子勒死的樣子。但他并沒把手伸向二妹子,而是向自己腿上砸去,邊砸邊說:“你為啥勾引我,為啥?我不是個玩雞的男人我從沒玩過!我還沒結(jié)過婚!你知道不知道你這個雞!”
司機發(fā)了火,二妹子反而平靜下來,她靜靜地聽著司機沖她發(fā)火,吼叫,一聲不吭。她想:“你錯了,我不是雞。”
見她沒有反應,司機聲音更大,說:“你是個雞你知道不知道?!”
二妹子依然很平靜,她平靜地看著司機映在反光鏡里的臉,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是雞。”
“那么你是誰?你不是雞你是誰?”
這時,二妹子再也不能平靜了,二妹子用拳頭使勁擂車門上的玻璃,說:“放我走你放我走我誰都不是,我就是二妹子。”
司機慢慢把車門打開,看二妹子下車,當二妹子下了車,司機說出了一句話,說出了一句讓二妹子十分驚訝的話,他說:“你要不是雞,現(xiàn)在就跟我走,離開小館!”
二妹子朝車上望了望,望到了司機毛乎乎的腿,二妹子想,去你娘的吧,跟你走?怎么可能?隨后一扭頭就離開車,獨自走了。
在這個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有什么好事的日子里,真正讓二妹子驚訝的,還不是卡車司機的話,而是返回小館以后的情景。當然那情景展示在二妹子眼前,一看就知道絕不是什么好事。在她快走到三岔路口的時候,她看到小館門前花花綠綠站了幾個女人。她們站在那里,比比劃劃,東張西望,當其中的一個看到二妹子,突然所有的人都轉(zhuǎn)向二妹子,目光錐子一樣扎過來。
事實上,二妹子剛走,王樹生就上她的嫂子那報了信,說他的二姨跟一個卡車司機走了。事實上,二妹子所做的一切,都在外甥王樹生的監(jiān)視之下,都在她嫂子的掌握之中,包括呂小敏的事兒。只不過二妹子的事兒,嫂子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挑破而已。這個機會之所以合適,是說你不必說二妹子一句壞話,二妹子就壞了。不是有意要把二妹子搞壞,而是她真的壞了,只有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真的壞了,她也許才能好。光天化日之下丟了人,自然要驚動全村,你在全村人的目光之下從山道上回來,你干了什么不是一目了然!
干了什么?沒干什么!二妹子穿過女人們錐子一樣扎過來的目光時,目不斜視腰板挺直的樣子似乎有著這樣理直氣壯的回答。這回答被女人們看在眼里,她們相互交換了一下意味深長的眼色,好像在說:看,多么招搖!二妹子看不見身前身后這些眼色,只讓長裙在她的長腿上一飄一飄,使她走過的地面掠起一絲風,二妹子感受著來自地面的風,一飄一飄進了小館。
這時,二妹子才發(fā)現(xiàn),她的嫂子原來并不在門外的人群里,她正在屋子里的凳子上端正地坐著,她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面沖墻壁,好像墻壁上發(fā)布著某種宣言,某種與二妹子有關(guān)的宣言。
二妹子沒有跟嫂子說話,嫂子也沒有跟二妹子說話。那個二妹子丟失又歸來了的正午,不管是嫂子,還是候在外面的女人們,還是二妹子,誰也沒有跟誰說話。二妹子進門不久,嫂子就站起來走了,不肯久留的樣子,仿佛有二妹子的小館,臟得不能再臟,稍留一會兒,都會沾染自身。嫂子甚至在離開小館時,使勁抖了抖身上的衣裳。
按一般的理解,這無聲的訓斥,比有聲的訓斥更厲害,尤其這幾個女人加到一起的無聲的訓斥,尤其嫂子哪怕稍待一會兒都不肯的無聲的訓斥。這哪里是什么訓斥,簡直是辱罵!你想想,不跟你說話,不是把你當成了畜生!人怎么可能跟畜生說話!可是,在二妹子那里,她沒有半點感覺,或許,正因為嫂子和女人們沒有留下訓斥的話,才使她在接下來的時光里,一點點想起了卡車司機的話:“你不是雞,就跟我走。”
應該看到,這句話在當時,在他用一大堆難聽的話刺激她時,她根本沒怎么在意,即使在回來的路上,她也沒有多想。而后來,當小館里陷入一片難耐的寂靜,當她有時間閑下來體會她的身體,她想起了司機的話。她不但想起他的話,還一程程憶起了司機一上午一直是陰森森的表情,憶起司機在一程程不肯放松的追問中痛苦的樣子。到后來,黃昏之后的晚上,司機那張刻有疤痕的臉,就月亮一樣照耀在小館的屋檐下了。
那真的是一個月光如銀的夜晚,因為就要進入秋天,蚊蠅們越飛越高,濕氣漸漸脫離地面,小館門前的三岔路口,微風吹來,越來越讓人涼爽。在這個涼爽的夜晚,二妹子打來一盆水,把四條短褲一起浸到水里,之后就著月光,靜靜地看著浮動在水里的槐花花瓣。
這些花瓣,就是第一次跟司機有過身體的搖晃之后,才誕生在她的短褲上,誕生在她的等待里的。那時,她以為,她等待的只是他一個人。誰知后來,她跟了好幾個男人。她跟了好幾個男人,她都覺得是在尋找她的男人程土根。現(xiàn)在,她跟了好幾個男人,可是這好幾個男人,都因為卡車司機的再一次出現(xiàn),消失的光陰一樣在她眼前消失,最后,只剩下了卡車司機。
在這月光如水的夜晚,二妹子覺得她的男人回來了。他回來了,卻不是她的男人,而是一張刻有刀痕的臉的卡車司機。這個夜晚,二妹子無法知道,一個人正在悄悄地替代另一個人,一個人正默不作聲地進入她的生活,而不光是身體。因為是這個人,讓她每每想起,心口都一陣狂跳,這和早先身體的覺醒很不一樣。那時,她想起男人,和心沒有關(guān)系,只是體下一片潮濕,一片芳香。現(xiàn)在,她想起男人——那個卡車司機,不僅僅身體潮濕又芳香,她還感到了癡心想念一個人的甜蜜、焦灼。這甜蜜和焦灼,是在她結(jié)婚前的那個八月十五,跟程土根有過身體的秘密之后,曾經(jīng)體會過的。
在后來的夜晚,二妹子夜夜沉浸在這種甜蜜和焦灼里,她等待著月亮出來,看著它一點點爬向中天,她的耳邊只有一個聲音,卡車轟隆隆的聲音,她的眼前,只有一個面孔,卡車司機的面孔。
這是一段什么樣的日子啊!二妹子覺得和三年前沒結(jié)婚時沒什么兩樣,心里一層層裹著秘密,希望跟一個人說出來的秘密,這要是三年前,二妹子會毫不猶豫就去找于水榮。實際上,在后來的夜晚,二妹子還真的想到了于水榮,有好幾次,黃昏之后,小館沒有客人,二妹子都在鏡前打扮一番,然后走出小館,朝西走去。可是走著走著,不自覺的,她又停下來,回轉(zhuǎn)身,再走回小館。
如果她有勇氣走回歇馬山莊,說出她的秘密,她的不幸會避免嗎?
幾天以后,小館門外的三岔路口真的響起了轟隆隆的聲音,也真的出現(xiàn)了一個人的面孔,但他不是卡車司機,而是李丙剛。
李丙剛是在九點以后來的,這一次,他沒有喝酒,人打扮得干干凈凈,好似剛洗了頭,理了發(fā),剃了胡須,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瓶裝花露水的香味。見都九點了,二妹子還一個人坐在小館門口,有些意外,但很快的,就蹲下來,小聲說:“想我是嗎?”
二妹子看了看李丙剛,沒有反應。二妹子的沒有反應,刺激了李丙剛,他猛地就攬腿抱起二妹子,向車的方向走去。是快到車跟前的時候,二妹子掙脫下來,二妹子說:“李所長,你這是干什么?”
月光下,呼呼帶喘的李丙剛似乎想笑,說:“怎么,是不是因為不給錢?”
二妹子說:“李所長,你把俺看成什么人啦?”
李丙剛這時真的笑了,那種不懷好意的笑,他說:“別假正經(jīng)了,你和呂小敏還有什么區(qū)別嗎?沒有!”一邊說著,一邊把他的手伸過來。
“呂小敏?”二妹子愣住,擋住李丙剛的手。
李丙剛沒有回答二妹子,只繼續(xù)他剛才的話,“你和呂小敏的區(qū)別,只不過玩她需要給錢,而玩你不需要給錢,你哥哥早把你抵了稅錢。”
“你……”因為這突然到來的信息,二妹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縮了縮身子,往后退了一步,之后冷冷地看著李丙剛。
李丙剛說:“你放心,我只玩過呂小敏一回,她主要是你哥的,你才是我的。來吧。”
二妹子繼續(xù)往后退著,往小館的方向退著,月光剛剛還在天地之間流動,可是不知為什么突然就被一朵云罩住了,小館門前黑了下來。小館門前黑下來,二妹子卻并沒借這黑影退到小館里,而是退了幾步,突然停住腳,因為這時,李丙剛說了一句話,他說:“你可以不從,但你得想想你哥,我掌握他的所有底細。”
九
二妹子身體里的黑暗,就是跟李丙剛上車之后開始的。這并不是說,因為對一個人的思念而使她對李丙剛格外反感,也不是說李丙剛關(guān)于她的哥哥那些信息讓她一時心情煩亂,所謂二妹子身體的黑暗,是說,那個晚上,二妹子和李丙剛上車不久,一幫人就由遠及近地把轎車圍住,之后將兩人赤裸裸逮住。
二妹子被抓了,是縣里掃黃打非辦公室的一次集體行動,端掉了好多餐館。她的哥哥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這個消息的,鎮(zhèn)派出所的人打來的電話。她的哥哥早就知道上邊要行動,但想不到會抓了他的妹子。主要是,她的哥哥想不到,告二妹子的,就是他的老婆,向他的老婆通風報信的,就是他老婆的外甥王樹生。他的老婆串聯(lián)了于水榮在內(nèi)的村里十幾個女人,在一封上告信上簽名,然后她繞過三岔路口,直接告到縣里。
從來不會霸道的嫂子為自己的心情,為鄉(xiāng)親們的心情,終于霸道了一次。可是,在鎮(zhèn)派出所見到二妹子,做嫂子的哭得一塌糊涂,兩手一再聳著二妹子肩膀,一抽一抽地說:“咱命怎么就這么不好,攤上這樣的丑事?”
不管嫂子說什么,怎么說,二妹子始終面無表情,她看著嫂子,既沒有落淚,也沒有說話。
一周后,二妹子被放了出來,是她哥哥托人做的工作。她出來后被直接送到小館。
二妹子回到關(guān)閉一周的小館,沒有像想象那樣換掉身上的衣裳,打掃衛(wèi)生,也沒有回她的睡屋躺下,而是靜靜地坐在餐桌邊。
時至深秋,蒼蠅們紛紛從外面飛進小館,在墻壁和餐桌上飛起、落下,落下又飛起,二妹子呆坐在餐桌旁,看蒼蠅們兀自飛舞,它們飛著,時不時落在身邊的餐桌上,不知是什么時候,不知是第幾只蒼蠅落到二妹子身邊的餐桌上,只聽啪的一聲,手起拍落,剛剛還在桌子上扭動的蒼蠅,瞬間碎尸萬段,接著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看到二妹子一進門就拍打蒼蠅,做哥哥的很是放心,只在屋子里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然而,就是這個晚上,二妹子失蹤了。王樹生把消息告訴村長姨夫時,已是晚上八點多了。王樹生說,她打了一會兒蒼蠅,人就沒了,開始,他還以為她回睡屋里了,可是要吃飯時,還不見人影,四下里找,才發(fā)現(xiàn)人根本不在。
二妹子到底什么時候走的,上了哪里,沒人知道。此后的日子,做哥哥的四處撒網(wǎng),各處的水道邊、溝谷里、海邊的婆家都找遍了,一直沒有找到。
于是,關(guān)于二妹子命運的猜想,關(guān)于二妹子當雞的故事,關(guān)于二妹子身體里的故事,就如同蒼蠅一樣,在歇馬山莊一帶四處飛舞。直到深冬的一天,蒼蠅們再也舞不動了,才有確切的消息傳來,說有人在岫巖城邊的一家小館門口看見她。她大冬天的穿了一件禿領(lǐng)的羊毛衫和皮短裙,露著白白的胸脯和白白的大腿,要多妖氣有多妖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