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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鯉記

2004-04-29 00:00:00
十月 2004年5期

從前,有一個勤勞善良的小伙子,在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給他留下了三間茅草屋和二畝薄田。盡管小伙子早出晚歸辛苦勞作,日子仍然過得很窮,二十五歲了還沒錢娶親,在地里干完活兒疲憊地回到家里還得自己動手燒火做飯。他有一頭老黃牛。煩悶的時候就和黃牛說說話。有一天傍晚天都快黑了,他才扛著鋤頭回家,路過一條快要干涸的小河溝時,他想洗把臉,蹲下身子剛用手掬起一捧水,忽然發現水草叢里臥著一條兩寸來長的小鯉魚,紅唇紅尾,身上還有兩道美麗的紅鱗。他擗了兩片蓖麻葉,盛上水,把小鯉魚放在里面,回到家后就把它放進了院子里的水缸。第二天中午他從地里回來時,離家很遠就聞到了一股燉肉的香味,誰家燉肉怎么這么香啊!饞得他止不住地流口水。他一年只能吃上三頓肉,端午、中秋和過年的時候,才舍得買半斤豬肉,也不怎么會做,放上鹽用水煮熟就得了。香味越來越濃,正是從他家廚房里飄出來的。他很納悶地走進廚屋,只見蓋梧桐木蓋子的鐵鍋里冒著熱氣,灶膛里奄奄一息的火還在冒著煙。他掀開鍋蓋,除了豬肉燉白菜,竹篦子上還有兩個雪白的大饅頭。盡管很納悶,可是饑腸轆轆的他來不及多想,風卷殘云一般轉眼就吃了個精光。第二天回來時仍然有一鍋香噴噴的燉肉在等著他,不同的只是饅頭換成了一張烙餅。一連好多天都是如此,吃飽喝足之后,他就想解開這個謎。這一天他扛著鋤頭到地里轉了一圈就提前回來了,躲藏在院子外面的樹叢中。沒過多久,他看見蓋在水缸上的蒲草蓋子被頂開了,從里面站出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搖搖擺擺地進了廚屋,不一會兒燉肉的香味兒就飄了過來。

這是一個流傳在魯西南地區的民間傳說。小鯉魚是水龍王的小女兒,因為淘氣偷跑出龍宮玩,被困在了那個小河溝里。故事的結局是小伙子在一個道士的點化下,有一次趁她去屋里做飯時,掀翻了水缸,姑娘也就無法恢復原形了,只得留在小伙子家里,兩個人恩恩愛愛地過起了日子。

下面要說的這個故事是一個現代版本的。在魯西南的最西南角上,有一個叫趙那里的村莊。趙那里村緊鄰黃河,對岸就是河南省了。村里有個叫趙來成的小伙子,像大多數農村青年一樣,他也很勤勞很憨厚,像趙那里村的大多數人一樣,他也有個外號。他的外號叫趙療程,這人好踐,不是說他走路像鴨子似的搖擺,而是說起話來踐,他有點結巴,話不是很多,但是不說則已,一開口就免不了濫用名詞。比如有一年他想去當兵,在鎮衛生院體檢時,人家問他什么文化程度,他說:“我是個流氓。”其實他想說的是文盲,把一屋子人都逗得哈哈大笑。得外號還不是因為這事,那一回是去鎮上買了一頭牛,買賣耕牛一般都不當場付錢,而是要過上十天半個月的,把牛牽回家試試活兒,拉犁套車啥的是不是像賣主說的那樣好使喚。價錢談好了,牛經紀問他幾天能付錢,他想了想,說一個療程吧。他理所當然地認為一個療程就是一個星期,不過說一個療程他覺得要比說一個星期顯得特別,誰知道呢。反正從那之后,大伙兒就都叫他趙療程了。

趙療程眼看就三十歲了,還沒尋上媳婦,不是因為他說話好帶名詞,而是因為他家里太窮了,招待不起媒人。他父親一生好賭博,然而至死也沒能摸索出贏錢的竅門。除了兩間搖搖欲塌的小土屋和一棵大棗樹,趙療程把賭博的惡習和不精湛的牌技也繼承下來了。村里的建筑隊有活兒時,他就跟著干幾天小工,領了工錢還沒揣熱乎呢,就跑進了別人的腰包。冬天對于一個不用照看孩子,也不用幫著老婆燒鍋的光棍漢來說,真是長得無邊無涯,他也沒有牲畜家畜需要照料,以前是有過一匹馬,那還是生產隊解散時,他抓鬮兒抓的,后來嫌養馬太麻煩,夜里還得起來添料,就把馬賣了買了一頭牛,趙療程這個外號就是那次買牛時落下的。那頭牛養了還不到一年,他覺得不劃算就又被他賣了,他只有一畝半地,根本就占不著一頭牛。這么個大活東西一天不喂,它就在那兒哞哞叫,他不舍得摻點豆餅棒子粒,光喂它吃麥秸,他糊弄牛,牛就糊弄他,幾個月下來瘦得光剩下一把骨頭頂著張牛皮,從他家門前路過的人都說,療程,你的牛可得拴好了,不然可要飛起來了。望著可憐的老牛,他想,再不轉手,可真要喝牛骨頭湯了。賣了牛,他還清一些欠債,有在東生的雜貨店賒的日用品,也有打麻將時欠的賭債,還剩了一些錢,他搭車就去了縣城,買了一本《三國演義》和一臺收音機。這兩樣東西都是他非常需要的,有了收音機,晚上就不用再去別人家里聽評書了,而那本《三國演義》他打算好好看一遍,村里人聚在一起閑聊時,喜歡扯三國,以后大伙兒再說起時,他也就不再老是放瞎炮了。躺在被窩里聽著收音機,捧著書本,他也著實享受了一番,不過對于只上了三年小學的他來說,看《三國演義》確實是小麻雀吃豆粒——有點犯努,他只能看個大概的故事情節,看了幾天就煩了,把書壓在褥子下面當起了枕頭。他在家里坐不住,不打牌時就到黃河邊上,去找擺渡船的老三吹吹牛,或者心事重重地在河灘上一直走到筋疲力盡,就像一只被遺棄的瞎眼狗。

十月里的一天下午,他在孬娃子家看了一會兒打麻將的,身上沒錢只能干瞪著眼看,在一人身后站一會兒,人家不樂意身后老是有個人影兒晃,就攆他,他再站到另一人身后。攆來攆去的還不說,牌癮上來他心里癢得難受,索性走人,說了聲“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便奔渡口而去。老三有五十來歲,是個腦袋上沒毛的人,一年四季都戴著帽子,夏天戴草帽,春秋天戴鴨舌帽,天很冷時就戴上狗皮帽子。他有一條兩丈來長的破舊木船,船尾安有一臺12馬力的柴油機,長年在村西的河灣里擺渡,自己用木樁造了個簡易小碼頭,搭上一塊跳板,別說四個輪子的汽車了,就連兩個轱轆的馬車也擺不了,他一天也擺不了幾個來回,為數不多的客人大都是兩岸附近幾個村子里的,坐老三的船過河圖的是少走幾步路,偶爾也有用自行車馱著大麻袋或紙箱子的販賣私貨的。上游五里地有一個叫潘家渡的大渡口,碼頭上有垛船,上船下船都很方便,就像走平地,可是那兒有個稽查站。老三雖然不像那些大渡口的船主們見多識廣,但是比起村子里那些四指門不出,一輩子沒有去過一趟縣城的人,他還是很有資格談論一番的。趙那里村五百多口人里,也只有趙療程能和他對對話。老三每講一件稀奇事,趙療程不是揭出破綻,便是也能講一個類似的。兩人一見面就掐嘴,就像兩只好斗的鵪鶉,根本不用人在一旁煽風點火,不說到臉紅脖子粗不算事。要是隔幾天不見面,兩人還都想念對方。

下午的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趙療程一路唱著自編的墜子書,穿過越冬的麥田,一壟壟的麥苗踩上去軟綿綿的。老三正坐在用蘆席搭的遮風蔽雨的草棚里,手里掂著柴油機的搖把子,離他有五步遠的地上落著一只鵓鴣,老三定睛地望著它,正在尋找時機把搖把子投過去,那家伙個兒挺大,要是能把它擊中,晚上就可以吃一碗香噴噴的燉鵓鴣肉了。正在這時,唱著小曲的趙療程駕到,鵓鴣叫了一聲就振翅高飛了。老三很失望地將搖把子扔在地上,忿忿地說道:“一頓美昧讓你擾飛了!”

“天上的鳥兒多著呢,有本事你飛上去捉呀。”趙療程在老三對面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今天發了多少洋財了,三禿子?我來了,你也不說主動地讓我吸棵發財煙!”

“發個屁財!擺了兩個來回趟,一共還沒弄到二十塊錢呢,連柴油錢都不夠!”老三掏出來一盒硬殼石林牌香煙,掀開盒蓋,抖了兩下,幾根過濾嘴就像等待哺食的雛燕爭先恐后地露出腦袋來,他將香煙遞到趙療程面前。后者抽出來兩支,一支叼在嘴里點著,另一支夾在了耳朵上,說:“還說不發財呢,都抽上石林了!”

“假的,那天兩個煙販子過河沒給錢,給了我一條假煙。”老三自己也點上一支,“療程兄弟,你昨天怎么不來呀?” “昨天咋的了?” “嘿,我說出來你肯定不相信,昨天——”老三咝咝地抽了一大口煙,看也不看趙療程,好像還沉浸在一件讓人回味無窮的事情中,“昨天!比這個時候還晚點,一個男的領著四個女的,都是說起話來嘰里呱啦的南蠻子——”

“人販子是吧?別來這一套了老三哥,”趙療程打斷他,“我去年就聽你說過一回了。”

“去年我說過嗎?我怎么不記得了,”老三說,“昨天這是真的,我就問那個男的多少錢一個,他說長得最漂亮的那個三千,第二漂亮的兩千八,那兩個丑點的兩千五。我當時一聽,就想到你了伙計,我說我們村里正好有個人需要一個,我去叫他過來看看,可是那個男蠻子不愿意等著,說是這幾個已經和河南聯系好下家了,下次吧,過一個月左右他還來的。”

趙療程聽著心里有些失落,可是即使在場又能怎么樣呢?他也拿不出三千塊錢來呀!便說了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

“你沒親眼看見,”老三說,“那個要價三千的,長得跟電影演員似的,那個漂亮呀!摟著個這樣的女人睡覺,他媽的!睡幾夜槍斃也值得。”

“那你怎么不把她留下?”

“我倒是想把她買下來,三千塊錢,就當是買頭大牛唄,”老三說,“可是你嫂子能愿意嗎?就算過了她這一關,還有你兩個侄子呢,那倆小子長得跟牛犢子似的,知道了我納小,還不得把我給宰了!”

本來是想到這兒來吹吹牛的,可是老三這么一說,趙療程就變得心事重重起來,一支煙快抽完了,他便把耳朵上的那支取下來接上。這時遠處有一個紅影兒往這邊走過來,再近些他看出原來是一個穿著紅棉襖的年輕的女人,手里拎著一個沉甸甸的黑色人造革皮包。他和老三都不說話了,眼睜睜地望著女人越走越近。女人從他們身邊走過去,走到河邊望著渾濁的河水。蘆棚下的兩個男人意味深長地交換了一個眼神,趙療程小聲說:“說曹操曹操就到了,三禿子,這個是不是你說的那四個南蠻子中的一個?”

老三搖著頭說:“不是,昨天沒看見這個,那四個南蠻子看著都挺洋乎,這個有點土氣,你沒看出來她是咱本地人嗎?”老三對著女人的背影,大聲問道:“是要過河嗎,大妹子?”

女人轉過身來,指著泊在岸邊悠悠打轉的木船說:“誰的船?”.

“是我的,”老三站起身來,伸個懶腰,過去把地上的搖把子撿起來,拿在手上空搖著,“過來坐這兒歇會兒,大妹子,再等兩個人咱就開船。,”

女人走到蘆棚下,挨著趙療程坐在大石頭上,把人造革皮包緊緊地攬在懷里。他還是第一次和一個女的坐得這么近,不由得拿捏起來,臉都紅了。老三在他們對面蹲下,離近細看,這是個二十出頭還沒出嫁的大姑娘。老三便改口不再叫她大妹子了:“姑娘是頭一回從我這兒過河吧?瞅著你怪眼生的。”

“是第一回。”姑娘抬頭往四處望著,“我上次走的是個大渡口,比你這兒熱鬧。”

“姑娘是哪個鄉的?”

“對岸范縣馬樓鄉四角棚村的。”

“你這是去——?”

“上鄆城俺大姨家走親戚去了,”姑娘說,“我從俺大姨家坐汽車到了三拳鋪鎮,我向人打聽往黃河渡口怎么走,一個老頭說你沿著這條楊樹路一直往西,別拐彎就到渡口了,我就按他說的走,就走到這兒來了。”

“去你們馬樓鄉,這條道最近了,”老三發現對面的姑娘是個斜眼,兩只眼睛好像分屬兩個系統指揮,行動上不是很一致,他忍不住就想笑,趕忙把那半盒石林煙掏出來,抽出兩支,扔給趙療程一支,另一支他自己點著了,“你們馬樓鄉有個會玩把戲的能人,他會單掌開石,也會變魔術,叫啥名字我忘了,姑娘你知道這么個人嗎?”

姑娘點點頭說知道,老三問那個人叫什么,她又搖著頭說不知道。老三又問她貴姓,她說姓黃,問她叫什么,她說叫小黃。老三又說起馬樓鄉的一個馬販子,姑娘顯然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她把一只手伸進提包里,摸出來一個大紅蘋果,遞給老三說:“大叔,給你個蘋果吃。”

老三接過蘋果,掂量著,一邊說真是好蘋果,吃了可惜,一邊啃了一大口。叫小黃的姑娘扭頭脧了眼趙療程,便又掏出來一個蘋果給他。趙療程不好意思要,他越是推讓小黃越是執意要給。一旁的老三說:“給你就接過來唄,你這輩子吃過這么棒的蘋果嗎?”

趙療程這才接過來,但沒舍得馬上就吃,他雙手捧著蘋果,一股清香味兒沖進鼻孔。這時太陽西沉,眼看快黃昏了,小黃顯得焦急起來,問老三:“大叔,船啥時開呀?”

老三捋起袖子看著腕上的手表,說:“不著急,再等兩個人。”

“這不是還有他嗎,我們兩個人還不值得你擺一趟嗎?”小黃指著趙療程說。

“他不是來坐船過河的,”老三搖晃著腦袋說,“他是俺們村里的治保主任,在這兒值班呢。”

老三封了他一個治保主任,趙療程剛剛消退的臉又漲紅了,他也不否認,只是嘿嘿地笑了兩聲。

“那我就自個兒包船。”姑娘站起來,往她走過的那條楊樹路張望了片刻,又望向空蕩蕩的河面,“我急著回家。”

老三搖晃著腦袋,說:“那不行,一個人包船太不劃算了。”

“你就說個價吧。”

“不行,不行,我要的價高你不劃算,要少了我就虧本了,柴油這幾天瘋漲,一天一個價兒,還是再等兩個人吧,咱倆都合適。”老三仍舊搖晃著腦袋,就像強迫他干一件不情愿的事情似的。小黃只好又坐下來,手里緊緊地攬著皮包。老三沖趙療程使個眼色,說:“趙主任,你過來,有件事我要向你匯報。”

兩個男人走下碼頭,站在河灘上。老三說:“兄弟,你的好事兒來了!”

“我能有啥好事兒?”趙療程一臉疑惑地說,其實他心里也明白老三的意思。

“這個姑娘怎么樣?你相得中嗎?”老三說,“要個頭有個頭,要模樣有模樣,美中不足的就是有點斜眼,不過這也算不上缺陷,越是斜眼馬越出好活兒。”

“你就別拿我開涮了,三哥!”趙療程不再叫三禿子了,改稱三哥,“就像人家愿意了似的。”

“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老三說,“你先別管她那邊怎么說,我問的是你的意思。”

“我乃敗軍之將,還能有啥奢求!”趙療程說,“我當然是沒意見了。”

“那就好!”老三說,就跟這事兒已經成了似的,“呆會兒我就假裝船壞了,你就把她領回去,把生米做成熟飯。當然啦,師父領進門,修行還得靠你個人!”

老三眼神直直地望著微浪起伏的河面,沉默不語。

“我負責勸說她跟你走,”老三說,“不過我不能白費唾沫,今兒晚上你得打瓶酒買兩個罐頭請我喝一壺,就當我是媒人吧。”

“我請不起,”趙療程說,“我現在總共也沒有一塊錢。”

“去東生的雜貨店賒呀,”老三說,“讓他記上賬,有了錢再還他。”

趙療程搖搖頭,說:“夠嗆,我已經欠了他好幾筆了,現在我都不敢從他門前走。”

“那這樣你看中不中,我先借給你十塊錢,”老三說,看樣子這頓酒不喝他是決不罷休,“不過你有了錢可得先還給我!”

“一定,一定,三哥,說別的都白瞎,關鍵時候就看出來了還是你對我好,以后你看著——”趙療程一時沒想好該怎么表達他心里的意思,就省略了,反正對方也明白他的意思,“救人救活,殺狼殺死,三哥,要借你就借我二十吧。”另外十塊,他還有別的用途。老三稍作考慮,就同意了。趙療程把錢接過去,說:“三哥,你可記著點,別忘了。”老三說:“我能忘了嗎?只是你過后可別干過河拆橋的事兒,不承認了。”趙療程說:“咱姓趙的不是這種人。”

兩個男人站在河灘上嘀嘀咕咕,坐在蘆棚下的小黃全看在眼里,她還看見擺渡的那人掏出來幾張鈔票遞給了趙主任,然后他就走上了碼頭,走到她跟前,說天色已晚,咱就不等人了,姑娘上船吧。她拎著沉甸甸的皮包跟在他身后沿著一尺多寬的跳板,走上晃晃悠悠的木船,在船艙的木板上坐下。老三拿著搖把子走到船尾去發動柴油機,搖了好幾次,柴油機每次都是突突地響了幾聲就熄滅了。老三累得滿臉通紅,氣急敗壞地將搖把子往船艙里一扔,說:“完蛋了,機器壞了。”

那天晚上,在船主老三的勸說下,叫小黃的姑娘便跟著趙療程回家過夜,打算第二天等他修好機器再過河。老三說:“姑娘你就放心大膽地跟著趙主任去吧,他家里有個老母親,你就和老太太擠著湊合一夜吧。”可是到了趙療程家里,兩間土屋里只有一張床,根本就沒有看見他老母親的人影。這時天已經黑了,趙療程點上煤油燈,打開八仙桌上的收音機,這是他最值得顯擺的家當了。小黃也沒有多問,就把皮包往床上一放,聽起了收音機。趙療程進了廚屋,墻角還堆著一些蘿卜和白菜,他正想著做什么吃的,老三來了,他回家告訴媳婦晚上有個酒局不在家吃飯了,就大步流星地來找趙療程。

“明天不行嗎?”趙療程小聲說,“明天晚上咱哥倆兒好好喝幾盅!”

“就今天正合適,咱就在你這小屋里湊合著喝就行,我喝著小酒好教你幾招。”老三說,“你去置辦酒菜吧,你這兒不是有大白菜嗎,我再炒個醋熘白菜絲,這個我最拿手了。”

趙療程出了屋門,剛走到院子里又被老三給叫了回來。老三小聲叮囑他不要去東生的雜貨店,別讓東生把錢給扣下了。趙療程說:“我知道,我多走幾里路,去戴莊村上的那家。”他一路小跑,滿頭大汗地拎著兩個塑料袋回來時,老三已經炒好了他的拿手菜,正在和小黃嘮嗑,八仙桌已經抬到了床跟前,他家只有兩把椅子,得湊著床沿坐一個人。趙療程是個細心人,除了一瓶蘭陵大曲和一個燒雞一個五香魚罐頭,還特意為從天而降的女客人買了一瓶蘋果汽酒和一包瓜子。三個人熱火朝天地吃喝起來。小黃坐在床沿上,她話雖不多,倒也不拘束,用不著主人勸,該喝酒就喝酒該吃菜就吃菜。汽酒也有點度數,一瓶還沒喝完,小黃的臉就紅了,困意上來,她往后一仰倒在床上就睡著了。趙療程扯開沾滿他的腦油的被子蓋在她身上,他心里有事,不敢貪杯,坐在他對面的老三已經多日沒有沾酒了,今天總算放開了一回,他一通狂吃豪飲,趙療程暗暗地盼著他快點走人,他卻拿著一個雞頭啃個沒完,一瓶酒至少有八兩灌進了他肚里,還覺得不大過癮,又把小黃剩下的蘋果酒喝了,兩種酒一摻和,起了反應,他就有些招架不住了,說了聲不好,捂著嘴就往外跑,剛走到院子里哇的一下就吐了,一邊走一邊噴。趙療程趁機把他推出院門,哐當把大門閂上了。

老三扶著籬笆墻站了一會兒,想起還有幾句話得向趙療程交待,可是任他怎么拍打門板,里面就是沒了動靜,他只好嘟嘟噥噥地走了,騰云駕霧一般消逝在黑咕隆咚的胡同里。第二天他扛著船篙拎著搖把子去渡口時比平常晚了一個多小時,身上還散發著酒氣呢,走起路來就像踩在棉花上,腳下軟綿綿的,胃里的東西吐光了,后來就吐黃水,他趴在床沿上吐,他老婆一邊罵一邊還用腳踹他,肚子雖然癟著,可是早上端起飯碗又想吐。渡口上已經有人等著坐船了,是兩個戴著白布孝帽過河去奔喪的男人,老遠就沖著老三罵:“都啥時候才從你媳婦的大腿里爬出來,三禿子,也不怕被日頭曬焦了屁股!”

“你們這兩個小子呀,我還以為是誰呢!”老三也不示弱,回敬道,“在哪兒撿了這么個破玩意兒頂頭上了?打遠看,兩顆腦袋白光光的就像戴著個大避孕套。”

說著話就到了近前,其中一個人上來一把將老三的鴨舌帽摘下來,一個一毛不拔的光腦袋露了出來,那人說:“戴避孕套的在這兒呢!”老三有心反擊,無奈酒后身體虛弱,只好服軟,正色道:“戴這么重的孝,誰去世了伙計?”

“對岸尚嶺村上的俺表大爺,”那人也正經起來,將帽子還給老三,然后掏出香煙來,敬了老三一支,“開船吧,三哥!過了河還有十幾里路呢。”他從老三手里要過搖把子,跳上船,動手發動柴油機。

老三接了香煙,卻沒點上,只是在手里拈來拈去,一聞到煙味,他胃里又開始翻騰起來。那人搖了兩次,就把柴油機給發動著了,他拉大油門,柴油機突突地冒著濃煙空轉著。他的兄弟,另一個戴著白布孝帽子的男人,提著一個盛祭品的竹籃子也上了船。老三扛著船篙站在岸上,往村子方向張望著,心里想趙療程這小子真是餓狗逮住了油餅就不舍得松嘴了,天都半晌了還不把人給送過來。

“你上不上來?你不上來,我可把船開走了!”發動柴油機的那人催促他。老三這才解開了錨在一塊大石頭上的鐵錨上了船,兩個小時后,他又載著一個人和一頭驢從對岸回來了,蘆棚下倒是坐著一男一女,但不是趙療程和小黃。男的有四十多歲,穿著一件皮夾克,女的很胖,也是四十多歲,看上去像是兩口子,他們每人騎著一輛金鹿牌自行車。木船靠岸,老三熄了柴油機,下好錨。

“老大,辛苦了!”穿皮夾克的男人走近老三說。老三聽出他說話帶著鄆城口音,“我跟你打聽個人,一個穿紅棉襖二十出頭的女的,這兩天有沒有從你這兒過河?”

老三心里一驚,但是作為一個在碼頭上混了多年的人,他馬上就鎮靜下來了,說:“穿著紅棉襖,是不是看人的時候眼睛還有點斜?”

“對,對,正是她。”

“昨天,都快天黑了,她坐我的船過了河。”

蘆棚下的胖女人站起來,慌里慌張地向河灘走下來,她走得快,河堤又陡,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到了老三跟前,問道:“小斜眼提著皮包了嗎?是黑色人造革的。”

“這我倒沒注意,老三說,“每天人來人往的,來了客人我就開船,哪能每個人都記得清!”

“過了河她往哪個方向走了?”胖女人又問。

老三想了想說:“好像是往東北。”

穿皮夾克的男人對胖女人說:“別噦唆了,快去把自行車搬下來,上船!”胖女人便又費勁地爬到蘆棚下去搬自行車,來回氣喘吁吁地折騰了兩趟,她在那邊搬自行車的時候,穿皮夾克的男人站在跳板旁跟老三討價:“老大,過河是啥價?”

“一個人一塊錢,自行車五毛,”老三說,“不過要是只渡你兩個人,得按包船,十塊錢。”

“敢情是個黑渡口呀,老大,梁山有個黑風口,你這兒有個黑渡口,”那人說,“敢情今天碰上黑吃黑了,我也是在黑道上混事的,不信你到鄆城打聽打聽,一報我的大名連三歲的小孩都知道,不過今天我沒空跟你瞎白話兒,一口價,給你五塊錢,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開船!”

若是平常,老三非得和他理論一番,吹得五把粗六把長的人他見得多了,都說自己在家里是個人物,就算你是黑道上的人物,可是到了趙那里渡口,禿子老三就是老大,不過他今天卻懶得跟他白話,別說給五塊錢,即使不給錢,老三也想盡快把他渡過河趕緊打發了,于是他搖開機器,調轉船頭,把油門加到最大,柴油機怒吼著像是馬上就要爆炸了,船體顫抖著向對岸駛去,船頭激起兩道浪花,不時濺到船艙里。兩個乘客蹲在船艙里動都不敢動,雙手能抓著什么東西就緊緊地抓著,冰涼的河水濺到腿上也不敢挪動。老三站在船尾,手扶著舵桿,這會兒他身體好多了,肚子嘰里咕嚕地想吃東西,為了防止河風把帽子吹走,他把鴨舌帽倒過來戴,盡管已是他這些年的最快航速了,他還是覺得不過癮,恨不得一步就到對岸,心里祈盼著那個叫小黃的姑娘千萬別這時候跑來渡口。不過這個擔心是多余的,一直到了天黑,他也沒能看見穿紅棉襖的小黃。中午飯是他媳婦給送到渡口上的,他本來想早點收船,可是下午生意特別好,陸陸續續,過河的客人不斷秧,忙得他手腳都不得閑。尤其是遇上一些老主顧神聊起來時,他就把那個叫小黃的姑娘忘到一邊去了。吃過晚飯,躺在床上抽了兩支煙,他才又把小黃和尋找她的那一男一女給想了起來。下船時老三曾試探著打探他們是那個穿紅棉襖的什么人,找她干什么。“俺是她二姨,她……”胖女人剛說到這兒,就被男的給制止了,他掏出五塊錢遞給老三,兩個人搬起自行車匆匆地下船而去。老三思來想去也理不出個頭緒,便下了炕,向趙療程家走去。

趙療程家里亮著燈光,但是院門閂得死死的。老三站在籬笆墻外側耳細聽,屋里隱約傳出來男女的說笑聲,他敲了幾下門板,里面沒人響應,他便大聲地叫門:“趙主任,趙主任!”里面還是沒有動靜,他想也許叫趙主任,這小子不知道叫的是誰,便改口:“來成,來成兄弟,快給三哥我開門!”還是沒人答理,他便提高嗓門:“趙療程,趙療程,再不開門我就開始砸了,管砸可不管賠!”里面這才有了動靜,屋門嘎吱響了一下,接著就聽見有人踢踢踏踏地穿過院子來到大門前,卻沒把大門打開。隔著門板,趙療程問道:“誰呀,這么晚了還來打擾我?”

“老天爺來了!”老三說,“三哥我的聲音你昕不出來嗎?快把門打開!”

趙療程這才拔下門閂,將大門打開一條縫,他擋在那兒,并不想讓老三進去。

“啥事兒,三哥?你看我都睡了,有事兒咱兄弟倆明天再說吧。”趙療程只穿著秋衣秋褲,披著舊軍大衣,凍得哆里哆嗦的。

“一夜還沒睡過癮呀?兄弟我跟你說,差不多解解饞就行了,”老三說,“我跟你說,還是快點把她打發走吧,這個女的留不得,今天上午有兩個人來渡口找她,被我給支走了。”

“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啥?”

“小黃都告訴我了,三哥,請你不必多操心,”趙療程說,“時候不早了,你趕緊回家歇著去吧,明天還得早起擺渡呢!”

“操,我要是不多操心,你小子能知道蜜有多甜嗎!”老三說,“你別擋著呀,我進屋去和小黃說句話。”

“她脫了衣服進被窩了,有啥話以后再說吧,有的是機會。”趙療程一手扳住一扇門板,“回去吧,你看我都凍得直哆嗦了,三哥!”

“過河拆橋,你小子真不夠意思,”老三仍然不想走,“她留下來不走了?是她本人的意思,還是你不放她走?要是她本人的意思,我不干涉,要是你不放她走,我可不答應,別忘了是我把她介紹給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是她自己不想走的,就當你是我的媒人吧,此情后補,此情一定后補!”趙療程說,“今后如有用得著我趙來成的地方,我一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哎,對了,給你這個。“他掏出來一團東西塞給老三。

“這是啥?”

“昨天不是借了你二十塊錢嗎?”趙療程說,“你點點,一分不少,原數奉還。”

“啊,你小子是哪輩子燒的這么高的高香呀,財色兩得了!”老三借著星光,把兩張鈔票拿到眼前瞅著。趁此機會,趙療程嘎吱一聲將大門閂上了,隔著門板說:“騎馬坐轎,不如睡覺,三哥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老三慢慢吞吞地走了,可是走了沒幾步他又折身回來了。此時趙療程的屋里已經黑了燈,隔著院子他聽不見屋子里有沒有動靜,貼著籬笆墻有一棵大棗樹,老三攀住樹干,借助棗樹越過籬笆墻。他剛撲通一聲跳進院子里,就聽得一聲斷喝:“誰?”披著軍大衣的趙療程從柴火垛后面的黑影里現出身形,手里掂著一把鐵锨。

“我!”老三趕緊回答。

“還是你呀,三哥,幸虧我問了一聲,要是我不打招呼,掄起鐵锨上來就是一下子,給你來個人頭分家,你說這事兒怨誰吧!”

“我打火機丟了,我找打火機呢。”

“你丟了打火機我管不著,該去哪兒找就去哪兒,深更半夜的你別往我家里跳呀!”趙療程打開院門,“也別怪我說話不中聽,大伯哥翻墻頭聽弟媳婦的房事,要是這事兒傳出去,看你老臉往哪兒放!”

“好,好,這回怨我,療程兄弟,你可算是狗熊戴禮帽——成了人物了,進屋睡吧,別耽擱好事,我走,我馬上就走還不行嗎!”老三伸出右手想拍拍趙療程的肩膀,后者卻以為想和他握手,趕緊也伸出一只,他伸的是左手,因為右手拿著鐵锨呢,一只左手握著一只右手,兩個人很別扭地抖了幾下。

沒出三天,趙療程在渡口上撿了個媳婦的消息便傳遍了趙那里村的家家戶戶。好奇的女人們三三兩兩地結伴來到趙療程家,站在院子里對屋里的小黃指指點點,趙療程請她們進屋也不進去,臉上的神情和第一次去動物園看見大老虎的人沒有什么區別。回家后她們少不了對自己的男人描繪一番,說那個女的細皮嫩肉挺俊俏的,就是有點斜眼,說得男人心里發癢,也想來瞧瞧真的。趙療程已經備好了香煙,兩間小屋也收拾得千干凈凈,把破舊的東西都清除到院子里的涼棚里,雖然缺少新家具,不過床上坐著一個穿紅棉襖的女人,屋里就顯得和從前大不一樣了,多少帶著些喜氣。男人們抽著煙一邊打量著小黃一邊在心里暗暗地和自己媳婦做個比較,認為小黃漂亮的人難免對趙療程心生妒意,一個三十歲的窮光棍忽然交了桃花運,不能不讓人多想一想的。不管怎么說,趙療程是很令一些男人羨慕的,不過最令他們羨慕的還在后面。

趙療程不光交了桃花運,他的財運也來了,好像財神爺喝醉了誤撞到他家里,臨走時落下了兩塊金磚。沒過多久,他就還清了東生雜貨店的欠款,還買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走在街上腰桿挺得筆直,說起話來嗓門也提高了幾度。更令人眼熱的是他身上穿著的那件皮夾克,那是一件帶毛領的羊皮夾克,村長趙修朋知道它值三百五十塊錢,因為他在縣城百貨大樓的柜臺前思量再三,最終還是沒舍得買,如今經常揭不升鍋的趙療程居然有了一件,能不讓人心里多想一點嗎?在街上遇見趙療程,人們都說他該請幾桌喜酒,偷偷摸摸地把喜事辦了,老天爺也不承認。他嘻嘻哈哈地說過幾天,過幾天選個好日子。到了農歷十月十八,他還真就在院子里擺了六桌大席,把村里包括村長在內的有頭有臉的人物,和本家族的兄弟爺們以及一些平常與他有點交情的人都請了去,當然少不了擺渡的老三,他理所當然地被讓到上座,幾個人還跟他開玩笑,說再遇上像小黃這樣的女人,千萬別放走了。老三喝得暈暈乎乎的,說一個也放不走,全都留下,咱們村的男人一人配發一個。從中午一直喝到天黑,滿地都是空酒瓶,喝得好幾個人都鉆進了桌子底下。要不是老三因為一語不和,與一個人扭打起來,這頓喜宴還不知道要喝到什么時候呢。

就像當初小黃的到來迅速傳遍全村一樣,沒過多久,大家便都知道了她是一個趕集串鎮的小偷,每天一大早拎著一個空提包出門,傍晚歸來貨滿包。但這并沒有影響人們對她的態度,早上人們在村里遇見小黃,都笑著和她打招呼:“趕集去呀,小黃!”

“你去嗎?路上做個伴兒!”小黃也笑著說。

“俺不去,俺不去。”

小黃去趕集的時候,趙療程在家里也沒閑著,不是去孬娃子家打麻將,自從小黃來到后他就再也沒有摸過麻將,以前混窮的時候他整天想的都是麻將,好不容易有了兩個錢就趕緊去坐到牌桌前,絞盡腦汁弄來的錢轉眼就孝敬了別人,現在他腰里現金不斷卻再也不踩孬娃子家的門檻了,在家里無師自通地悶頭干起了木工活。他家屋山墻下用草苫子蓋著兩棵伐了多年的老榆樹,早已風干了,他想試著做張像樣的桌子和幾把椅子,來了客人不能老是讓人家坐床沿呀。他邊琢磨邊干,漸漸體會到原來除了打麻將,還有其他好多有意思的事情可干。以前的幾個牌友卻開始惦念起他了,他們找上門來請他。趙療程晃著手里的鋸子說:“沒看見我正忙著呢。”

“你看你解的這些桌子腿,七歪八扭的,把好木頭都給糟蹋了,”一個牌友說,“干嗎不請個正兒八經的木匠?”

“我請不起。”

“我們幾個湊錢給你請個木匠,你陪著我們打麻將,這總該可以了吧!”

“別的木匠干的活我還相不中呢!”

好說歹說,趙療程死活不去,費了十來天的工夫,他還真就做了一張桌子和四把椅子,雖然活兒比較糙,但是挺結實,而且他漸漸摸清了門路,手藝也提高不少,打算接下來再做個大衣柜,好掛放他的皮夾克和小黃的衣服。那件帶毛領的皮夾克,他干活時舍不得穿,放在床上還蓋了一層布單子,生怕沾上木屑。大衣柜有點復雜,一開始做的不是很順手,慢慢磨吧,他勸自己,反正有的是工夫。他干著活兒時,心思也不閑著,不由自主地就往未來想,他計劃著等開春就把土屋翻蓋成四間磚瓦房,一幅美好的生活圖畫已經在他心里打好了草稿。

除非是雨雪天,小黃一般都出勤。不出勤時她就在家里蒙頭睡大覺,有女人來叫她一塊去串門她也不去。她有時回來得早,一二點鐘就回來了,還能趕上在家吃午飯,有時比較晚,天都快黑了才回來。這要看她趕的集遠近,方圓二十里地,有三個集鎮,再遠點的集鎮她去不了,因為不會騎自行車,這對于她來說真是個遺憾。偶爾她也去趟縣城,村里不通公共汽車,要先走五里路到三拳鎮上再坐中巴車,趙療程身上穿的那件皮夾克就是在縣城得的手。按說縣城貨源豐富,不像在鄉鎮集市上,即使得手往往也沒多大油水。可是不知為什么,小黃不大樂意去縣城。回來時,大多數情況下她的提包會鼓鼓囊囊的,當然也有沒得手的時候,干什么也不能百發百中呀。能直接偷到現金的時候不多,趕集的鄉下人本身帶的錢就不多,好多人都是身無分文,只是到集上湊個熱鬧。有些人在貨攤子前挑來挑去,你明明知道他要買東西身上肯定帶著錢,或者是看見他剛剛賣了一只羊,可他小心翼翼地把錢塞進貼身的衣服兜里,就差沒有針線縫在肋骨上了,遇見這樣的人就是用刀片割破衣服也不管用,他們的衣服穿得里三層外三層的,有那么多口袋,有的雖然看著鼓鼓的,可是你費了半天勁掏出來的往往不是香煙就是一團草紙,要想掏出錢來真是太難了。

所以小黃回家后從提包里拿出來的往往是一條香煙,兩瓶酒,一件衣服,幾尺布,兩只鞋什么的,都是些太平常不過的東西。由于下手太匆忙了,有時兩只鞋還不配對。下午,就會有一些人來到趙療程家,看看小黃帶回來的物品里有沒有他們正好需要的,價格當然比在集市上買要便宜一大截。不過不配對的兩只鞋,即使再便宜也找不著下家,扔掉吧趙療程又舍不得,就塞到了床底下,等著將來看看是否能將就著配上號。小黃有時趕遠集回來晚了,這些人就在她家里等著,一邊抽著趙療程提供的香煙,一邊聊天,有略通木工的就幫趙療程打個下手。

如果小黃帶回來一塊豬肉或者是兩個燒雞時(這種情況并不經常發生,但是有過幾次),趙療程就會把禿子老三和村長趙修朋請到家里來喝一壺。請老三是因為老三是他目前美好生活的大恩人,所以要經常請一請,以示他趙療程不是忘本之人。村長也不是白請的,趙療程當然是有事相求,他想給小黃落個戶口,分一份責任田。可是村長太貪杯了,前兩次還沒等趙療程找到機會把要求提出來,趙修朋村長就喝得爛醉如泥了,你給他說什么,他都搖著腦袋說:“好辦,好辦,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可是第二天,你真去他家里找他,他早就把這茬事給忘得一干二凈了。這一天小黃帶回來的是一大塊五香牛肉,趙療程去東生的雜貨店買了十瓶啤酒,本來他家里還有幾瓶白酒,他擔心村長喝醉,這次不想讓他喝白酒了。到了晚上,小黃切牛肉準備酒肴,趙療程穿上他的毛領皮夾克正想出門,戴著狗皮帽子的老三推門進來了。這兩天刮起了西北風,河上風尖,老三開始戴上狗皮帽子了。

“喲,三哥,我正想去請你呢,你倒是自個兒就來了!”趙療程說,“真是吃福不淺呀,五香牛肉,聞見香味了?”

“隔著半里地我就聞見了。”老三摘下帽子,扔到床上,走到案板前,伸手捏了一塊牛肉,“不錯,我去年死了一個小牛犢,煮了一大鍋,放了好多大料,怎么弄也弄不出這個味來。兄弟,咱哥倆兒坐下開始吧。”

“你先別著急,抽袋煙再耐心等一會兒,”趙療程說,“我去請趙修朋。”

“怎么還請他呀?有東西請他吃了還不如喂狗呢,你給狗一塊肉,它還知道沖你搖搖尾巴!”老三說,“他倒好,端著個破架子,吃你的喝你的,完了還得找個不是訓你幾句!”

“還不是想著盡快把小黃的戶口落下嗎!離了他,這事兒辦不成呀!”趙療程說,“你要是村長就好說了,可惜你不是呀!”

“我要是村長那還有啥說的!不過你就是八抬大轎請我,我也不干,咱臉皮薄,丟不起那個人。”老三說,“好了好了,你去把趙修朋叫過來,今天我跟他說,兄弟你快去快回,久了我要是等不及可就先喝上了。”

工夫不大,村長趙修朋縮著肩膀跟在趙療程身后來了,他本來就長得瘦小,再一縮肩膀,就跟個半大孩子似的了。不過身材瘦小是一回事,秤砣雖小能壓千斤,此人膽大氣壯,要是沒有兩把刷子他也干不了村長。老三趕緊起身把上首座讓給村長,一邊遞煙一邊笑著說:“怎么了爺們兒,縮頭縮腦的,在家里不聽俺嬸子的話,讓她用搟面杖給規矩了?”

“你問問她,就是給她吃了熊心豹子膽她敢對我說半個不字嗎?老天爺是老大,咱是老二,讓她坐著她不敢站著。”趙修朋坐下來,搓著雙手說,“今兒個真冷,我穿著棉大衣騎在摩托車上風一刺就刺透了,就跟光著屁股似的。我回到家里吃了兩大碗雞蛋面條,這還沒暖和過來呢。”

村長有輛摩托車,也是趙那里村唯一的一輛摩托。老三問:“又去鎮上開會了,啥會呀?”

“要是上三拳鋪開會也把我凍不成這樣呀,五里地一加油門就到了,”趙修朋說,“我今天上縣城去了縣供電局,我在其位就得想著為老少爺們兒辦點實事呀,我想把高壓電架過來,讓趙那里村徹底告別煤油燈。我得弄幾個大喇叭往大楊樹上一掛,有點屁事我再也不用顛巴顛巴挨家挨戶去通知了。將來即便我趙修朋不當村長了,老少爺們說起我來也都得伸大拇指。”

“啥時候能通上電呀?”坐在床沿上聽收音機的小黃插嘴道,“有了電,晚上就可以天天看電視了。”

“我今天只是初步跟供電局談了一下,讓他們給算算得花多少錢,連變壓器帶電纜水泥桿,不算工錢,咱村上出義務工,那么多小伙子閑著沒事干,一天到晚學驢吧!光這些就得五萬多,可是上哪兒去弄這么多的錢呀!”趙修朋扭頭沖著小黃說,“小黃,把你的存款都取出來,為村里做個貢獻吧,將來村里有了錢再還給你。”

小黃笑著說:“俺哪有那么多錢呀!三百二百的還行,再多了就沒了。”

“跟你開個玩笑,別害怕,小黃。”趙修朋說,“每人平均得攤一百塊錢,要是挨家挨戶斂,還不跟拿著小刀割肉似的,根本就斂不上來。不過我早有計劃了,先去銀行貸款,等過兩年河灘上的楊樹成材了,賣了樹再還給銀行。兩千多棵樹,少說也得賣個十幾萬呀,所以說我也沒啥愁的。”

老三說:“爺們兒,今天趙來成請你來,有事相求,我先替他說出來,免得待會兒你喝得爛醉如泥。”

趙修朋說:“要是喝酒不醉,那還不如喝涼水呢!”

“小黃來咱們村快兩個月了,這孩子挺好的,你也看得出來,可是沒個正式的戶口,她算是黑人呀!”老三說,“所以趙來成想求你給她落個戶口。”

“這好辦,讓小黃回去開個婚姻證明,去民政所領個結婚證,再讓她村里出個戶口遷出證明,”趙修朋說,“我這頭保證不打壩子,我代表趙那里村五百六十三口人,舉雙手歡迎她,不就成了嗎?”

“你說得容易,”趙療程插嘴道,“小黃是和她爹娘鬧氣才跑出來的,她不敢回家,怎么開證明呀?”

“這就不好辦了。”趙修朋說。

“要是好辦,還用求你嗎!”老三說,“你身為村長,爺們兒這點小事還難得倒你!”

“你別想拿幾句好話把我奉承暈了,我不吃你這一套!”趙修朋說,“今天咱爺們兒聚在一起拉拉家常話,不談公事兒。來成,你把酒拿上來!”

“要是不請你辦事兒,來成干嗎請你喝酒呀!”村長拿話一堵,老三就有些不悅了,“咱村里會喝酒的人多的是,給誰喝了,不得落誰個好嗎!”

、 老三兄弟眾多,在村里是個硬茬子,趙修朋便軟了三分,說:“還不是因為咱爺們脾味相投嗎!”

“就是呀,官不大,你譜兒還不小!這事兒你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老三說,“辦成在調油漆時,七寸頭趙友亮來了。七寸頭指的是他下面的那個小家什,得這個外號也有些年頭了,那年一群毛頭小伙子在黃河里洗澡,不知是誰心血來潮,建議大伙兒比比看誰的老二大,身材并不高大的趙友亮當仁不讓地得了個第一。現在他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兒子正在縣城上高中,成績不錯,很有希望考上大學。眼看新年將至,當父親的很想送給兒子一雙旅游鞋,他已經往趙療程家來過好幾趟了,還未能如愿。

“七寸頭伙計,你來得正好,”趙療程往一塊無用的小木板上抹了一刷子漆,“幫我參謀參謀,這個棕色怎么樣?”

“我是眼看就娶兒媳婦的人了,以后不能再叫我的外號!”趙友亮拿起小木板走到門口,把屋門打開一條縫隙,湊著天光,像是個行家似的瞧一眼,“太暗了,還得再加點紅漆。”

“聽人勸,吃飽飯。”趙療程今天心情格外地爽,他依照趙友亮的建議,又往漆桶里兌了點紅漆,一邊攪拌著一邊自言自語:“這下該行了吧!”他給大衣柜刷漆時,趙友亮就坐在一旁抽煙,不時地指點兩句。太陽西沉,小屋里漸漸暗下來,暗到看不清木板的紋路時,頭遍漆就刷完了一,趙療程把刷子浸泡在盛著汽油的瓷碗里,他打算等底漆干了再上一遍清漆。屋里散發著一股濃烈的油漆和汽油的混合味道,對于喜歡聞這種味道的人,會不由自主地深吸幾口。這時屋門被推開了,亮光一閃,一個人走進屋來,趙友亮還以為是小黃回來了,他一挺身子有點激動地站起來,進來的卻是擺渡的老三。老三就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似的,大大咧咧地往里走,趙療程剛想說注意別蹭著,可是話還沒出口,老三的黑棉襖就貼在了大衣柜上。

“你看,你看!剛刷上,這下好了,一桶漆全費了不說,還得搭上半天工夫,”趙療程惋惜得直咂吧嘴,“你這人就屬于那種好沾光的人,不管什么東西能沾就得沾,就連油漆你說你也不放過!”

“黑燈瞎火的,看不見個鳥!”老三比趙療程更懊喪,他用手摸著棉襖,手上又沾了一手油漆,“不讓你賠棉襖就便宜你了,還心疼你那點油漆!還不快點燈!”

趙療程劃著火柴點上玻璃罩子燈。趙友亮為了掩飾他的喜悅心情,急忙拿起桌子上的煙盒,點著他今天下午在這兒吸的第八支香煙,他和老三兩人是對頭。上次趙療程擺喜酒時,老三喝醉酒就是和他干的架。老三一來,趙友亮就該走了,趙療程盡主人之誼,留他再坐一會,他說:“我得回去喂牛了,牛還在場里拴著呢,那家伙犟得很,除了我沒人敢往牛棚里牽。”

趙療程把他送到大門口。趙友亮握著趙療程的手說:“這事兒就拜托你了,伙計!有了旅游鞋一定給我留著,記住我要的是四十二號的。”趙療程說:“一定,一定。”把趙友亮打發走,他在大門口站了一會兒,往遠處觀望,暮色四起的街道上除了幾只慢悠悠回窩的老母雞,連個人影也看不見。大多數人家屋頂上的煙囪里都冒著煙,裊裊炊煙在屋頂上翻騰著,一會兒就融進了暮色中。他轉身回到屋里時,老三已把棉襖脫下,攤在桌子上,用一塊布頭蘸著汽油擦上面的油漆。

“他媽的這個東西沾上容易擦掉難,”老三說,“不過,我要把損失降低到最低限度。”

“干脆我給你把襖面都刷上一層漆得了,”趙療程說,“油漆防水,雨雪天也能當成雨衣穿,一舉兩得了。”

“操,棉襖刷上油漆當成雨衣,這可真是四棱屌——也太個別了!這樣的棉襖穿出去,有哭爹的也得把人家給逗笑。我還是等著小黃哪天給我弄件皮夾克吧。”老三說,“七寸頭這小子找你有啥事兒?”

“他想給兒子弄雙旅游鞋。”

“不能給他弄,別說沒有,就是有了,也不能給他,這小子最不是個玩意兒了!”老三說,“你不知道,這小子在背后可沒少說小黃的壞話,說的都沒法聽。”

“沒法聽,咱就不聽。”趙療程說,“管天管地,管不了說話放屁,人家長著一張嘴呢,咱還能給他堵上!只要是不當著我的面,他愛說啥說啥。”

老三擦了半天,還是花里胡哨的,這哪能擦得干凈,他索性也就不擦了,將棉襖穿上,說:“就這樣吧,反正人老了就不要好了,我又不打算娶個二房。”

趙療程說:“三哥你今天收船比往日早呀?”

“俗話說,臘七臘八凍死叫花,這兩天這個冷呀,你整天待在屋里感覺不出來,我在船上是手麻腳涼,凍得滿口牙咔叭咔咔叭地直打顫!”老三說,“干脆早早收了船,我來看看小黃回來了嗎,今天她是去楊寨鎮了吧?”

“是去楊寨了,可不一定能得手呀!”趙療程從床頭上把疊得整整齊齊的皮夾克拿過來,“我這一件先借你穿幾天吧。”

“犟了不行,關鍵時候見真情啊,雪中送炭的是真兄弟,錦上添花的只不過是酒肉朋友!”老三把棉襖脫下,穿上趙療程的皮夾克,抻抻袖子,“還是這個東西是個家業,一件皮夾克就夠我穿這一輩子的了。”

“你可得穿在意點兒,別給我蹭了刮了的。”一旦把心愛的皮夾克借出去了,趙療程又開始后悔了,老三毛手毛腳的,他生怕過不了幾天就得給弄得不像樣了,所以一再叮囑。老三說:“我一定很在意,就像愛護老婆一樣愛護它還不行嗎!不穿時我也學你把它疊起來還不行嗎!我走了,吃完飯冉過來看看。”

吃過晚飯,老三就出了家門,不是徑直往趙療程家來,而是去了孬娃子家。兩間西廂房里擺著三張矮桌,兩桌麻將,另一桌是牌九,早已是座無虛席,觀戰的人只好站著。昏暗的小屋人聲鼎沸,煙霧嗆人,這里的人都已煉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和超強的肺功能。盡管燈光昏暗,穿著皮夾克的老三一進來,還是引起了幾個人的注意,這個說:“喲,老三,鳥槍換成大炮了!”那個說:“鴨子當模特,三禿子這回可踐起來了!”離著近的,都伸出手又是摸又是捏的,紛紛問道:“是豬皮的還是羊皮的?”“花了多少錢?趙療程收了你多少錢?”

對第二個問題,老三裝作沒聽見,不予理睬,他既不想說是趙療程借給他穿的,也不能捏造是他買的,因為還有村長趙修朋那個茬兒在他前面排隊等著要皮夾克呢。他只是針對皮夾克本身發表了一通高見:“這既不是豬皮的也不是羊皮的,豬皮的太硬,穿在身上硬邦邦的像穿著盔甲。羊皮的雖然軟和,但是不夠暖和,我這個是鹿皮的,用長白山梅花鹿的皮做的,你想想長白山得有多冷呀!所以說這鹿皮的夾克是世界上最好的,既柔軟又暖和還耐穿,一件皮夾克穿個三十年二十年的絕對沒問題。”

老三離開孬娃子家,又去東生的雜貨店轉了一圈。等他到趙療程家時,已經快十點了,小黃還沒有回來。桌子上擺著兩副碗筷,一大盆面條還沒動頭,都糗成了一團。收音機開著,播放的是豫劇《穆桂英掛帥》,趙療程半躺在床上,手里捧著那本已經卷頁的《三國演義》。

“還沒回來呀?”老三看見趙療程手里的書本,便走上前把書本拿過來,掂量著翻了幾下,就又還回去了。村里人對于書本,天生有種崇敬,即使像老三這樣斗大的字也識不了一筐的人,看見書本也會不由自主地拿在手上翻兒下。

“沒回來哩!”趙療程折身下床,穿上一雙新的翻毛大頭皮鞋,“我去村頭迎了兩回了,三哥你說她不會出事吧?”

“她又不是小雛兒,還能在個小陰溝里翻了船!”老三沉思了一會兒,“她說了嗎,今天是去楊寨嗎?”

“是呀,今天不是楊寨大集嗎!她臨出門時還說,眼看就要過年了,得盡快給三哥和村長把貨辦了呀,要不然天一暖和,要皮夾克還有啥意思!”

“多好的小黃啊!”老三被感動得聲音發顫,“咱倆去迎她一程吧。”

趙療程披上大衣,兩個人打著手電筒去迎接小黃,出了村子沿著寂靜的鄉間大道走了有五六里,路上一個人也沒遇見。快到三拳鋪時,老三先住了腳,說歇會兒吧,我都出汗了。趙療程閉了手電筒,掏出香煙,兩人點上火蹲在路邊,一支煙還沒抽完,就聽從三拳鋪方向傳來沙沙的聲響,老三說:“有動靜,兄弟!”趙療程急忙豎耳細聽,是自行車的聲音,便說:“是個騎車的,小黃沒騎自行車。”老三說:“說不定她順手牽羊,弄了輛自行車騎回來了呢。”趙療程說:“不可能,三哥,她不會騎車子。”說著話,夜幕下一輛自行車就到了近前。騎車人發現路邊明明滅滅的煙火,生怕是劫道的,便大聲地干咳了一聲,原來是個男的。趙療程忍不住打開手電,照過去,正照在那人臉上。

“別照,別照我呀伙計!”那人抬起一只手護著雙眼,_一一手扶著車把,手電光晃得他暈頭轉向,沖著趙療程他倆就撞過來了,緊張得都忘了剎閘,要不是老三反應快伸手拽住自行車,他一頭就栽進路邊的水溝里了。 “老賴呀,伙計你還嫌天不夠冷,想鉆進凍凌里洗個澡嗎?”朦朧的星光下,老三認出原來是本村賣耗子藥的老賴,“幸虧我老三手疾眼快,給你來了個懸崖勒馬,要不然你可就過了冷水澡的癮了。”

“嗨,我還當是劫道的呢,嚇得我頭發梢都乍起來了,操!”老賴伸長脖子看看老三,又扭臉看趙療程,離著有幾步遠,他沒認出來后者是誰,“那個是誰,老三?三更半夜的不在被窩里摟著老婆睡覺,跑到這兒來干啥?”

“剛喝完酒,心里燒得慌,出來散散酒氣。”老三說。

心事重重的趙療程往前走了兩步,說:“老賴叔,你回來得可夠晚的!是去楊寨趕集了嗎?”

“我還當是誰呢,俺療程大侄兒呀!叫老賴就叫老賴,叫叔就叫叔,兩樣別一起叫,”老賴說,同一個村里的爺們兒,只宴一聽話音就知道對方是誰,“我沒去楊寨趕集,一個集市上有五六家賣耗子藥的,較著勁兒吆喝。我吆喝不過他們,就去串村,串到俺二姑村上,俺二姑父拽住自行車非要留我吃晚飯,他家的綿羊難產,一大三小全死了,燉了一鍋羊雜碎,俺爺兒倆好好喝了一壺。”

老賴嘮叨了一大通,才騎上自行車走了。趙療程想繼續往前迎接,老三說:“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我腳上穿的是雙新棉鞋,夾腳夾得生疼。”

“三哥,你說她會不會出事兒了?”

“肯定不會,別往壞處想,兄弟,”老三說,“可能是看天色已晚,她就找了家旅店住下了。回去吧,你一覺醒來說不定她就在身邊躺著呢。”

趙療程哪能睡得著,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到雞叫三遍窗外蒙蒙發白時才迷迷糊糊打了個盹兒。起床后上村頭又轉了一圈,回來后把昨天晚上的剩面條倒進鍋里,熱開后吃了兩碗,拿起刷子想給被老三蹭過的那面大衣柜重新上一遍漆,可是刷了兩下又把刷子放下了,心神不定地出了屋門,在院子里轉來轉去。一直挨到下午半晌,小黃還沒回來,趙療程哭喪著臉去渡口找老三。木船不在岸邊泊著,蘆棚下坐著五六個等著過河的人,幾輛自行車上捆著麻袋和紙箱子。不一會兒,木船就突突地從對岸駛了過來,穿著皮夾克的老三威風凜凜地站在船尾,手把著舵桿。船靠岸下了鐵錨,老三搭好跳板,幾個小販相互靜忙照護著自行車上船。老三走到趙療程跟前,小聲問道:“還沒回來?”

趙療程搖了搖頭。老三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氣,許久才吐了出來,他皺著眉頭,凝視著濁水滾滾的河面,一只手卡在腰上,就像一個決戰來臨前的將軍,思索了一會兒,問道:“你這兩天和她吵過架嗎?”

“我從來就沒有跟她吵過一句嘴,親熱還親熱不過來呢!”趙療程就像一個作戰參謀,回答著上司的問話。

“她的東西呢?還都在嗎?”

“在,除了那只黑皮包,她也沒啥東西。”稍停,趙療程又加了一句,“錢都是我掌管著。”

“沒事兒兄弟,你回家耐心等著吧。”老三拍拍趙療程的肩膀,幾個小販已經把自行車裝上船,他要去開船了。

趙療程回到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天黑了他無心吃晚飯,便拿起手電筒出了家門,走到村頭呆呆地站著。進出村子有條道,他擔心小黃走另一條,便又回了家,如此折騰了兩個來回,后來路過孬娃子家,聽見里面傳出噼里啪啦的麻將聲,他就不由自主地進去了。

“喲,稀客,稀客來了!快給療程讓個好座兒!”他往門口一站,眾人紛紛叫道,可是又都不愿意把自己座兒讓出來,來了一個冤大頭,誰都想分一塊肉吃。最后幾個人只得每人摸了一張牌,比點大小,運氣差的那個被剔了出去。趙療程這一坐下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半夜,雞叫頭遍,身上的三十多塊錢都分別有了新的主人。他拍了拍腦門,懊喪地站起來,那幾個人還不甘心,拉著他不讓走。他說:“我光了,再榨就是這把骨頭架子了。”

“沒現的,就欠著唄,我們又不怕你賴賬!”

他掙脫眾人,懷著僥幸的心情往家走,一路上默默祈禱著破財能免災去禍,小黃已經平安無事地回來了。可是走到大門口他的心就涼透了,大門還是鎖得死死的。夜陰沉著,整個村子就像罩在一個巨大的黑鍋里。他一個人喝起了悶酒,聽著院子好像咚地呼響了一聲,他趕緊跑出去,原來是乍起的北風吹落了搭在棗樹杈上的玉米棒子。天亮時天陰得更厲害了,濃濃的雪云堆積在半空中,仿佛用個小竹竿輕輕一捅,雪就得落下來。他暈暈乎乎地就到了渡口,老三還沒來上工,他又調頭往老三家走去,半道上迎頭碰見扛著船篙的老三。他雙眼紅腫,一身酒氣,把老三嚇了一跳,還沒等老三問個緣由,趙療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眼淚就流出來了:“三哥,走,咱去找找小黃吧,不能再干等著了!”

趙療程纏著老三和他一起去尋找小黃。老三卻勸他回家去睡覺。

“你老是讓我去睡覺、睡覺,我能睡得著嗎你說!”

“我一年四季就靠年前年后這幾天了,平常只是弄個本錢,”老三說,“寒流馬上要來了,趁還沒封河,我得趕緊掙幾個錢好過年呀!”

“咱倆的交情就到此為止吧,我算把你給看透了。”趙療程嘮里嘮叨地走了,他打算再去找村長趙修朋。一是村長有輛摩托車,趙療程想讓村長帶著他去楊寨鎮;二是村長在外面交際廣,認識的人多。他回到家里,把小黃的紅棉襖用包袱包上,夾在胳肢窩里。下雪了,萬一找到小黃,三個人一塊坐摩托車回來,他擔心小黃穿的藍大衣太薄,得把紅棉襖再套上。村長還沒有起床;醒來后正躺在床上抽煙,見趙療程夾著個小包袱來找他,還以為是來給他送皮夾克呢,趕緊下床,熱情地請客人坐下。可是待趙療程說明來意,村長的臉就陰了下來,說:“你還嫌我的事情不夠多嗎?還來給我添亂,我正事還忙不過來呢,哪有閑心管你這點屁事兒!”

幾句話就把趙療程給打發出來了,他悻悻地回到家里,把小包袱捆在自行車后貨架上。這時天上開始飄起了雪花,他找出一頂軍用火車頭棉帽子戴上。帽子很舊了,上面的紅五角星仍然鮮艷如初。若干年前他還是個熱血青年,省吃儉用買了這么一頂在當年無比時髦的帽子。他扣嚴實軍大衣的領子,把自已打扮得像個退伍的老兵。去楊寨鎮是順風,自行車蹬起來毫不費勁。雪花紛紛揚揚地撒下來,路上已經積了白白的一層,車輪軋在上面嘎吱嘎吱響。

楊寨鎮上冷冷清清的,風雪天生意稀少,好多商鋪都已關門歇業。趙療程推著自行車在街上兜了一圈,他來楊寨鎮的次數不多,對這兒很不熟悉。雪已經積了有腳踝深了,但還在下。十字路口的拐角處,有家不起眼的小飯館,熱氣從棉門簾子的縫隙里騰騰地冒出來,一股炒菜的香味兒直沖他的鼻孔。他略一遲疑,便向小飯館走過去。

兩大一小三間店面,明間里擺著三張油垢斑斑的餐桌,幾個男人圍坐在靠里面的一張桌子旁,吆五喝六地喝得正酣。里面的小間是廚房,爐口里炭火熊熊。一個四十多歲的胖男人穿著臟不啦嘰的白大褂站在灶臺前炒菜,鐵勺敲得炒鍋丁當響。他是老板,也是廚師,他媳婦不在時還得兼著服務員。菜炒好了,出鍋盛盤,他端著自己的大作給客人上桌,不禁得意地吆喝:“天下第一菜,爆炒羊肚來啦!快讓開,別滴身上油了。”客人都是本鎮的熟人,一個說:“你這兒什么都是天下第一!包子是天下第一包,炒個破羊恥也叫天下第一菜,放鹽了嗎你?聞著一點咸味兒都沒有。”另一個說:“一看見你那雙大黑手端菜,我就沒了胃口,伙計,你賺錢也得知點足,哪能光想著進不想著出呀!你要是想著讓我們哥們兒多來幾趟,就得狠狠心雇個漂亮的服務員了。”老板笑著說:“正聯系著呢,有北京的也有上海的,聽說我這兒要招服務員,都爭著要來,你們幾個給我參謀參謀,咱要哪兒的好呢!”這時門簾一掀,滿身雪花的趙療程帶著一股寒氣進來了,‘他站在門口又是跺腳又是拍打身子,雪花落在地上,轉眼就化作了一灘泥水。來了生客,胖老板不冷不熱地迎上來招呼。趙療程點了酒菜,一個人慢條斯理地吃喝起來,他想等那一桌客人走了再向老板打聽小黃的消息。

一直到天色將暗,屋里拉亮了電燈,那幫人才打了張欠條,東倒西歪地走了。老板娘已經串門回來了,她比老板還胖,那腰身得兩個人手拉手才能抱得過來,她收拾著那幫客人留下的殘菜剩茶,嘴里嘟嘟嚷嚷地罵:“吃完飯打個白條拍拍屁股就走了,還那么理直氣壯,真是狗娘養大的!”老板坐在門口的一個杌子上抽煙,很癡迷地望著掛在屋梁上的一個鳥籠子,里面有一個黑羽毛紅嘴巴比鴿子稍稍小點的鳥兒,站在橫桿上腦袋晃來晃去的,那副傲慢的神情就像一個即將上場的拳擊手。

“老板,你養的這是啥鳥兒?”趙療程笑著問道。

“鷯哥兒。”

“會說話嗎?”

“這得看它高興不高興,高興時像個老娘們兒似的說起來沒完,不高興時揍它也不開口。”

“小鳥兒,嗯!”趙療程想說一句,可是話到嘴邊又給忘了,他拿起一個空杯子,倒上酒,邀請老板過來喝一杯。

“哎喲,謝謝,謝謝你!”老板沖趙療程抱了抱拳,“我沒有酒量,別說喝了,每天光聞著酒味,就把我給熏得都快醉了。”

“酒分量行,這玩意兒能喝就喝一點兒,不能喝也犟不得。那就抽我一支煙吧。”趙療程抽出來一支香煙,向老板扔過去。老板慌忙伸手去接,就像是逮著一個螞蚱似的把香煙按在他的大肚子上,用手指捻了幾下,很利索地接到抽了一半的煙卷上,問道:“兄弟是哪個村上的?”

“三拳鋪那邊的。”

“大雪天上這兒來,是——”

“我正要跟您打昕打聽呢,”趙療程說,“前天,您有沒有看見一個穿藍色半截大衣的女的來趕集?有二十多歲,中等個頭。”

“二十多歲,中等個頭,半截藍大衣?”老板一邊沉思,一邊搖頭,“好像沒看見。”

“她是不是眼睛有點毛病?”一旁的老板娘插嘴道。

“是有點兒!”趙療程扭頭望著她,“你看見她了?”

“前天在愛美服裝店想偷皮夾克,被當場逮住了。”

趙療程心里一驚,顫聲問道:“他們打她了嗎?”還沒等老板娘回答,就被老板把話給擋了回去:“你親眼看見那個女的被捉住了?”

“我在店里忙生意,哪有閑空兒去看熱鬧!”老板娘說,“我是聽修自行車的獨眼龍說的。”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老板教訓她,“你這張嘴呀,松得就跟棉褲腰似的,啥話你都敢說。”

老板娘雖然被說得滿臉慍色,卻不敢還嘴,捧著一摞盤子去水槽前洗刷。趙療程剛才太緊張了,沒記住那家服裝店的名字,便又問老板娘。她卻死活不開口了,站在水槽前把個寬大的后背對著他。

“她呀,看見兩根雞毛,能說成看見了一只鳳凰!這老娘們兒的話,沒法聽。”老板說,“兄弟,那女的是你什么人呀?”

趙療程想說是鄰居,兩天沒回家了,托他來打聽的,可是一想不妥,便信口開河起來:“唉,我也是做生意的,在三拳鋪鎮上賣燒牛肉,前幾天那個女的偷了我一大塊牛肉,所以說我得找到她,讓她賠!”話一出口,又后悔不該說自己是賣牛肉的,賣熟食的和開飯館的算是一個行當,萬一老板和自已交流起一些心得體會來,非穿幫不可。胖老板對他的話并不感興趣,哦了一聲就不再理他了,望著掛在屋梁上的鳥籠子,和那只傲慢的鷯哥大眼對小眼。趙療程默默地呆了一會兒,知道再也別想從老板嘴里打聽出更多的消息了,便結了菜錢,出了店門,他沒有立即離去,而是站在門口,隔著棉簾子側耳細聽,可是屋里的兩個人就像睡著了似的,一聲不哼。雪早已停住,到處都是皚皚的白雪,夜空被映得白蒙蒙的。他一從屋里出來,眼前的白雪給了他一種幻覺,有點像是置身在大白天,又有點像是突然得了白內障。在這兒人生地不熟,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在門口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沒有辦法的辦法就是回家。路上的雪深得不能騎車了,他推著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走。

第二天上午,趙療程在院子里打掃積雪時,幾個牌友來了,他們抄起掃帚七手八腳一會兒就幫他打掃完了。有人問:“小黃呢?”

“回娘家了。”趙療程說。

“一個人在家多無聊啊,去玩兩把吧!”

趙療程掀起褥子,從底下抓了一把鈔票,往懷里一塞就跟著牌友走了。他想著輸就輸吧,現在也只有打起麻將來能讓他暫時忘記小黃。說來真是奇怪,越是抱著輸贏無所謂的心態,他反而平生第一次嘗到了贏錢的滋味,而且是一連三天,他都是只進不出,贏了有一百多塊。一旦贏了錢,他的氣就壯了,咋咋呼呼,一屋子人就數他的聲音響亮。第三天晚上,都兩點多了,有人哈欠連天地要散場,他還戀戀不舍呢。意猶未盡的他一路哼著小曲,來到大門口掏出鑰匙想開鎖時,卻發現鎖已經被打開了,大門虛掩著。他兩步躥到屋門前。

“小黃,小黃!”屋門沒有閂,一推就推開了,他進了屋,打著打火機,一邊去點燈,一邊驚喜地呼喚著小黃。床上蒙著被子的小黃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答應了一聲。

“回來多大會兒啦?你咋沒去孬娃子家告訴我一聲呀!”趙療程把煤油燈端到床頭的桌子上,“你不知道,這幾天我好想你!”

“我特別累,回來見你不在,想著歇一會兒再去找你,沒想到這一躺下就睡著了。”小黃翻了個身,“現在幾點了?”

“兩點多吧。”

“這么晚了嗎?”這一覺睡了有六七個小時,她回來時天剛擦黑,是一個絡腮胡子的男人趕著馬車送她回來的。那人長得五大三粗,穿著羊皮襖,車轅上放著一副拐杖,他是個瘸子,不過坐在馬車上看不出來。還沒到村頭,小黃就讓他停車,她不想讓村里人看見有個男人把她送回來。絡腮胡子勒住馬兒。一路狂奔的馬兒大口大口地喘息,呼出一團團熱騰騰的白汽。小黃跳下車,說:“回去時慢點兒,別把馬打那么快了,天又黑路又滑的!”那人沒有說話,只是使勁兒點了幾下頭。馬車掉頭回去,走出很遠了趕車的人還不時回頭看她。

趙療程急匆匆地脫鞋上床,抱住小黃的身子,一想起她這幾天肯定沒少受委屈,就不由得哭了,說:“我去楊寨鎮上找過你,可是那兒的人都是王八蛋,他們不告訴我。”

“你哭啥,”小黃說,“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他們打你了嗎?那些王八蛋!”

“打我干啥呀?”小黃說,“他們一下也沒打!”

趙療程還以為他們得把小黃揍個半死呢,居然一下打也沒挨,這讓他又高興又納悶,一個勁兒地問小黃這五天是怎么過來的。小黃說:“你就啥也別問了,我完完整整地回來不就行了嗎!”趙療程不便再追問,三下五除二脫光衣服鉆進了被窩。被窩里不像他想的那么熱熱乎乎,原來小黃沒有脫衣服,連大衣都沒有脫就睡下了。他便動手幫她一層一層地往下扒衣服,她貼身穿的是紅色的新尼龍秋衣秋褲,以前從沒見她穿過。他住了手,摟住小黃親嘴,手在她身上摸摸索索,尼龍秋衣摸上去滑溜溜的。他的大手停在小黃鼓脹的胸部,稍一用勁揉搓,小黃疼得哎喲一聲,把他的大手拿開了。

“怎么啦?”

“疼!”

“他們還是揍你了!”

“沒揍,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趙療程吹滅煤油燈,生剝硬扯地把小黃的秋衣扒下來,該扒秋褲了,小黃使勁夾著兩腿,死活不讓,說:“過兩天吧,過兩天你想咋的就咋的!”她越是這么說,趙療程越是來了勁頭,把小黃弄得一陣慘叫,他心里已經明白了八成,折騰了一回,下面軟了,拳頭卻硬了,說:“他們不舍得揍你,是吧?我揍你!”余痛未消的小黃有些莫名其妙,趙療程猛地掀起被子,結結實實地給了她一拳,她才明白他是來真的了,趕緊雙手護住臉,光光的身子就像一只不幸落在熱鏨子上的豆蟲,不由自主地搖擺著。趙療程的拳頭就像雨點一般落在她身上,令她躲不勝躲,后來索性不再掙扎,就像土地無法拒絕狂風暴雨,愛怎么著怎么著吧。趙療程一邊暴揍,嘴里還不住地罵罵咧咧,累了才停手,但他還不甘罷休,把光著身子的小黃拖下床,讓她跪在冰涼的地上,他坐在床沿上開始審問,要她說出事情的經過,還逼著她講一些細節,小黃不想講,他就用腳丫子踹,可是小黃講了,他踹得就更厲害了。一直到雞叫三遍,窗外麻麻發亮,趙療程困了才作罷,他撇下渾身凍得冰涼的小黃,自己鉆進被窩,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自始至終,小黃沒有哭一聲,也沒求饒,她從地上站起來,渾身疼得仿佛要散架,不敢上床,便在床梢摸著自己的衣服,很費勁地穿上,輕輕地拖了一把椅子,在墻角一直坐到日上三竿。趙療程醒來,看都沒看她一眼,就去孬娃子家打麻將去了。小黃這才爬上床,把快要凍僵的身子暖和過來,思來想去,把這幾天和她有過接觸的三個男人想了一遍。那天失手被服裝店主捉住后,她先是被擱上胳膊關在一間小屋里,到天黑,門被打開了,兩個男人進來,把她帶到一座孤零零的院落里,三間搖搖欲墜的磚瓦房,屋子里到處都是臭腳丫子味,因為主人是個修鞋匠,他不愛說話,一看便知是個老實人,就像一頭豬似的在她身上拱了一夜。第二天夜里,她被帶到了一個廢棄的機井房里,因為和她睡覺的那個男人有老婆孩子,他不能把她帶回家,就找-r這么個僻靜的地方。那個男人穿得挺闊氣的,只是有一口大黃牙,渾身散發著嗆人的煙草味。他話很多,在機井房的草薦上睡了兩夜,她昕他說了兩夜花言巧語。白天他出去了,把她鎖在屋里,天黑回來時給她帶回來一個燒雞和兩個涼饅頭。第三個就是趕著馬車送她回來的那個瘸子,他雖然腿有殘疾,可是不礙干活,他會磨香油,自己開著一家香油坊。雖然長相兇惡,一身是毛,可是心眼很好,她在他家里呆了兩天,他去香坊忙生意時也不把她鎖起來,就像對待親戚似的對待她,頓頓給她做好吃的,還給她買了一身尼龍內衣。這三個男人里,數他對她最好,小黃打定主意,便下床簡單收拾了幾樣東西,塞進她帶來的那個黑色提包里。

趙療程沒能延續前兩天的好牌運,上午打了七圈也沒開和,中午他也不回家,差人去東生的雜貨店里買了方便面和火腿腸。下午剛打了兩把,七寸頭趙友亮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扳住趙療程的肩膀,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你還有心在這兒玩牌呢,大事不好啦伙計!小黃背著提包走了,你還不快去追回來!”

趙療程不以為然。擺了擺手讓趙友亮站遠點,那耽誤他打牌。趙友亮說:“我真的看見她走了,騙你是孫子!”

“走了就走了唄,有啥了不起的!”趙療程說,“女人好比身上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可是打了兩圈之后,他越尋思越不對勁兒,這才開始慌了神,急忙回家拉出來自行車就去追。他第一個想法是小黃可能要回娘家,便先去渡口。渡口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連老三也不在,河里開始淌凌,無法擺渡,他的木船泊在岸邊被結結實實地封凍住了。趙療程折身回村,村頭的柴火垛前有兩個老頭在曬太陽,他問看見小黃了嗎,其中一個說:“我剛來,啥也沒看見。”另一個說:“我看見一個穿紅棉襖的婦女往大公路上走了。我眼睛花,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小黃,得有大半晌的工夫了。”

趙療程按老頭指點的方向去追,快到楊寨鎮時,在路邊的一座小橋上還真就看見了小黃。她正坐在橋頭上等人,路上她想著如果自己冒冒失失地就跑人家里去,不妥當,便在鎮外小河邊停下來,攔住一個過路人,請他給鎮上開香油坊的一個人捎個口信,讓他到這兒來一趟。她不知道那人叫什么,便說就是那個一臉大胡子的人。那人說認識,不就是那個趕馬車的瘸子嗎。捎信人到了大胡子的香油坊,告訴他有個叫小黃的女人在橋頭上等著,讓他快點去見面。大胡子還以為來人知道了他前兩天的艷遇,拿它來開涮呢,便說別鬧了伙計。那人說信不信在你,反正我把信捎到了。捎信人走了,大胡子心想不對,他怎么知道那個女的叫小黃呀!于是半信半疑地套上馬車,等他來到鎮西的小橋頭時,根本就沒有那個叫小黃的女人的影兒,他發覺還是上當了,一邊罵罵咧咧地詛咒那個送信人不得好報,一邊指揮著馬兒調頭。

如果坐在馬車上的大胡子這時抬頭往北面的公路上看一眼,還能看得見一個紅點兒,一個穿紅棉襖的女人坐在一個男人的自行車后座上,正漸漸離他遠去。不過就算他真的看見了,他也想不出那個女人就是小黃,因為和他在一起時,小黃穿的是一件藍色的半截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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