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鴿子飛翔在眼睛深處(中篇)

2004-04-29 00:00:00須一瓜
十月 2004年5期

也許它真是青銅古刀

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鴿子眼睛能看到的地方,而鴿子,經常在他們的眼睛里飛翔。

粽子最后一次回到度道山22號,是老太婆去世兩個多月后。

最后一次站在老太婆的屋子中,他看到外面陽光燦爛,室內卻依然灰暗,涼颼颼的。老太婆那幅雜志大小的帶框遺照,有點歪斜地靠在桌上。她依然是兇狠又不耐煩的表情。粽子很不喜歡她的臉,但是,如果老太婆還活著,說話間,有時會露出薄薄的笑意,尤其是眼睛,那兩只核桃深縫中的圓溜溜的眼睛,間或會有柔和溫潤的光澤。這是粽子可以接受和現在有點懷念的。老太婆死了。老太婆已經死了兩個多月了。

粽子走過去把遺像翻轉,向著墻。

五房兩廳的大屋子里,鋼琴沒有了,除了舊電視,什么電器都沒有了。到處都是舊報紙片,舊藥瓶子,單只的舊拖鞋,仿佛遭遇了洗劫,連臥室內最老式的窗式空調,他們都20元賣給回收電器的人。粽子不由哼了一聲。他想起老太婆那對來奔喪的兒女。那把刀,那把馬首刀,據說是青銅制造的古刀,當然也沒了。早就沒了。一年多了,粽子在這里出入數十趟,這個屋中最令他魂牽夢縈的就是它。他曾偷偷配了榮譽陳列櫥鑰匙,后來背著老太婆,偷著打開榮譽櫥,將刀偷著拿出去。他讓糞掃帶他到古玩市場巷找一個叫狐貍的干癟老頭鑒定,卻半夭鑒定不出所以然來,可是,粽子發現這之后,至少有四個玩古玩的家伙,主動和他套近乎,想看刀,打聽那刀的來歷。粽子就有數了。

當時,狐貍擱下放大鏡,眼睛從老花鏡框上探出來。他是這么說的,也許就是仿制品!也許他媽的值一兩千,也許一兩萬,也許他奶奶的價值連城!狐貍不想嚇著粽子或者他自己,他說價值連城的表情,和說我要尿尿差不多。他真的就起身去撒尿了。

夭夭九也是因為這把青銅馬首刀,不理睬粽子兩個多月了,也許就此絕交了。從老太婆住院開刀,夭夭九就說,把刀拿走。粽子沒拿。老太婆死后。粽子還是沒拿。兩人忽然就互相指責,吵了起來。夭夭九甩了粽子一個耳光。后來,粽子又把這個耳光甩還給了她。那是老太婆的兒子女兒像盯賊一樣,盯著他,并把所有略值小錢的東西統統出賣時夭夭九大光其火。粽子的確是賊,和她一樣的賊,但粽子卻是個至少有偷它上百次的機會的賊,可是一年了,粽子沒有下手。

這是夭夭九無法原諒的永遠的錯誤。

夭夭九當時破口大罵。粽子一時失控,就一巴掌甩了過去。夭夭九發了一陣呆,轉身就走出了那個臺灣上包餐廳。夭夭九再也沒有回來。粽子馬上就后悔了,給她打電話,不接;給她發短信,不回。夭夭九喜歡在這個上包餐廳喝意大利濃湯,吃火腿漢堡,更主要的是,她指定要坐在幾米那幅《小鴨、小船、小渡輪》的漫畫對面;粽子必定是坐在《風吹了我的草帽》漫畫的對面。他們喜歡邊吃邊看他們各自選中的畫。后來約吃飯,只要一個說,小鴨小船小渡輪。另一個就說,風吹了我的草帽。或者反過來,一個只要說,草帽,草帽!另一個就說,小鴨,小鴨!幾點鐘?

粽子到處找夭夭九。有一次,在馬路對面,透過上包餐廳大玻璃,他看到夭夭九坐在餐廳里,她的側影他太熟悉了。紅燈一過,粽子奔過馬路,夭夭九卻已起身離去。在那個《小鴨、小船、小渡輪》對面的餐桌上,遺落著她的鮮黃片小太陽鏡。粽子坐了下來。他仍然坐在《風吹了我的草帽》的漫畫的對面。他只要了一杯奶油蘑菇湯,慢慢喝著,看著墻上的兩幅漫畫詩;看著墻上的兩幅漫畫詩,他慢慢喝著。慢慢慢慢地,粽子淚水滿眶。

老太婆的遺物

這五房兩廳已經在一家物業掛牌求售了。這是老太婆孩子在離去時對粽子說的。老太婆的女兒說,鑰匙你先留著,有空來看看房,澆澆花。也可能物業公司很快就把它賣掉了。也可能不好賣。太大啦,結構又老。反正我們是不會再隨便飛過來了。

兒子說,里面的電視、餐桌、紅木沙發,要是你喜歡,就拿去吧。

兒子的老婆說,是啊,謝謝你照顧我們老媽。老媽脾氣很古怪的,難得和你有緣。那次她突然青光眼手術,誰都沒空,請假要扣獎金的!本來我都決定要來了,老媽突然神經發作,說我來還不如你!還摔了電話。

做兒子的用肩膀撞了老婆一下。她做了個有什么大不了的表情。

粽子不想和他們再說什么了。他曾經提出,榮譽櫥里那些老太婆的紀念勛章,能不能送他一塊做紀念。他們三個人馬上同聲拒絕了。他們拒絕得非常快,粽子覺得那種速度表明,他提出任何要求,都會被拒絕的。那時候,他對那把刀,依然保持非分之念,只是,他希望他們能自愿贈與。但是,的確是不可能的。當他還只是提出要勛章的當夭下午,那把刀就不見了。有人把它收起來了。顯然是預防他覬覦之心。

老太婆活著的時候,五房二廳就因為空寂而四處潛伏衰朽的聲音,現在,老太婆死去兩個多月了,隨便一個響動,甚至一根針落地,粽子都能聽到發自另一世界的氣息。他隱約不自在起來。老太婆是多大的干部,粽子始終沒搞明白。從一年前被老太婆強制弄進這個門后,他就知道,老太婆一直是單身獨居。一年多來,除了辦喪事,他從來沒見過老太婆的孩子、孫子們。他們在外省。

粽子在這個灰褐色光線籠罩的五房兩廳中走動。他一個一個房間看過去。原來五房中只有老太婆臥室的吸頂燈是亮的,其他房間都沒有燈。粽子后來為老太婆修復了另外兩間的燈,還要再修下去的,但老太婆突然發怒地說,不要啦!

每一個房間,都能聞到老太婆身上特殊的腥氣。老太太并不愛吃魚,可是不知為什么腥氣很重。老太婆手術的時候,粽子幫她洗衣服。粽子撒上極多的洗衣粉,可是,即使這樣,即使衣服剛剛從太陽的曝曬下收回來,把鼻子貼近一聞,還是有淡淡腥氣。因此,夭夭九每次進屋,都放肆地掀鼻孔。而且她要是想告辭離去,她從來不說,只是看著粽子用力掀掀鼻孔。如果不是那把刀,夭夭九很不喜歡來這里。

推開老太婆臥室的門,腥氣撲面而來。粽子不由也像夭夭九那樣掀了掀鼻孔。他忽然有點想笑。有一種懷念的愉快。他在老太太只剩光板的大床上坐了下去。床板認生似的,猛地嘎吱了一聲。粽子繼續掀鼻孔,后來他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了床頭柜上的一個大文件紙袋。袋口有上下兩個一分幣那么大的圓紙片,白棉線通過它們上下繞行,用以封口。他有點疑惑,記得他們是把老太婆榮譽柜里的東西,統統裝到這樣的粗皮紙袋子內的。當時,他們拒絕給他任何一枚紀念勛章。

粽子伏身將袋子拿到手,還只是拿著,他就明白了,是的,正是勛章之類的東西。打開一看,沒錯。粽子還是無法克制地奢望那把青銅馬首刀,可是,他再一次失望了。沒有。沒有刀。他把它們統統倒在床板上:珠江縱隊紀念章、東江縱隊紀念章、德河谷戰役獎章、香港抗日游擊隊紀念章、港九獨立大隊成立60周年紀念章、大浪灣殲滅戰、新界烏蛟騰抗日英烈微型紀念碑、中國十大元帥頭像紀念群章……

為什么沒有帶走呢?是忘了還是最終決定拋棄?對老太婆來說,這些勛章是偉大的青春,是一種不尋常的回憶。但對于別人,就不一定是這樣的。是吧?不過,粽子費力地想了想,覺得兒女應該比別人更珍惜老人的東西,因此,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們匆忙之中遺忘了。

老太婆屋子的后窗,是個小山岡,那是夭牛嶺的尾巴。矮矮的,滿嶺巨石,靠樓房這面,大大小小的臥石上,地衣似的,匍匐著很多美人櫻草,粉紫色、抱成碗型的細小花朵,隨便一點小風,它們就會嬌滴滴地抖動。再往上走,上面有網球場大小的一塊平地,有很多橡皮樹和方竹叢。老太婆經常在上面練太極劍什么的。

從房間里就能看到,前廳的走廊上的陽光開始渾濁變軟了。粽子走上光禿禿的陽臺,牛嶺山腰上的幾架高壓電鐵架前后,依然是鴿群翻飛。太陽漸漸西墜,變得又大又紅又軟。忽然聽到陽臺下面有聲音高喊:舅舅好!舅舅好哇!

粽子隨聲就看到樓下那個弱智小青年。他一手拖著一根黑膠水管,一手高舉著,向粽子猛烈揮動。弱智青年非常友善,身形像個中年婦女,可是臉蛋永遠紅撲撲的,兩條淡淡的絡腮胡子像淡墨一樣畫在臉邊。據說他只有17歲,但逢人就喊舅舅好。

粽子的私生活

如果不是那個弱智澆花工,粽子是不可能和老太婆相遇的。 粽子的生活說起來也很簡單。他的生活計劃是這樣的,每個月平均偷12部手機,贓機均價300多元。每個月,他需要兩部手機支付房租,三部手機寄回鄉下,給母親姐姐——當然,母親和姐姐永遠都以為是他打工的錢。他自己用七部手機費用生活,盡量節余,想買房子,把母親哥哥接來,但是,他覺得目標太高了,因此灰心。

有時月度計劃完成得太早,他會放自己的假,或者幫廣告公司送些郵遞廣告,當然,除非計劃外途中,碰到了太過分的誘惑,他才出手。像那次,在公交車上,一個時髦美眉頸子上掛著一個最新款的TCL原韻3288小手機。乳白色的。粽子眼睛都看別處去了,他真的不想下手。可是,那個討厭的小丫頭卻擠到他跟前來。簡直就是非要擠過來送手機的。不是眼睛,是他的胳膊他的手,看準一個拐彎,自動地左胳膊就順勢一抬,估計車輪只轉了小半圈,右手就閃電般摘下了那個精美的小東西。

可笑的是,那個小丫頭一點感覺都沒有,到站的時候,就那么戴著一段空繩子隆重地下車了。看那身姿,還挺拔得不行。 還有一次,在廈門大學那邊。他背著一大疊郵遞廣告,也是準備干正經事的。可是,公交車開到文化宮站的時候,上來一個黑臉男人。那男人一上來,就對駕駛員出示了一個什么證件。可是,駕駛員說,我不認識這個證。下去!

黑臉男人低聲解釋了什么,駕駛員根本不看他,只是依然傲慢簡潔地命令他下去。爭執就大聲了。車廂前段所有的耳朵都聽到,原來上來的是反扒便衣警察。他說憑此證不用買票,因為上車是開展工作。可能是身份暴露,便衣突然就態度粗暴起來。他厲聲說,我的身份被你暴露,一切后果你負責!有種,給我開到你公司去!

駕駛員聲音溫和了一些,但是并不讓步,他說,我沒有接到任何通知。難道你想耽誤這么多乘客趕路嗎?!他煽動性地向車廂后一展臂膀,很多乘客立刻說,是啊是啊,去拿通知來吧。我們還要趕路。

下去!下去!粽子身邊的一個穿真絲T恤的男人說,警察就不用買票啦?了不起啦!

更多的乘客哄了起來。便衣警察的頭臉驟然漲紅得像豬頭,他非常孤單。他惡狠狠地擰過脖子說,你!你們!——我他媽的是為了誰?你們被偷了是他媽的活該!

很多人笑起來。便衣噌地跳下車,幾乎同時,司機啪地關上車門,快得簡直要夾住便衣的尾巴。很多乘客都在互相議論。真絲T恤大聲對司機喊過去,老噻(師傅)!你——,到“行風評議辦”投訴去!干您姥!警察就能作威作福啦!我呸!你給我先投訴他!司機假裝沒聽到,也許他在掂量自己是否闖禍了。

就在這工夫,真絲T恤皮帶上扣著的摩托羅拉手機,被粽子從皮套底部一捏擠,就像捏擠一個成熟的豆子,手機就到了粽子手心。粽子下車的時候,把智能卡取出,扔進下水道縫里。他一路把玩著那款手機。他想,那痞子怎么看都像“兩勞”釋放人員。那個黑臉便衣倒也令人愉快,嘿,不就是馬、洪(警察)之類的麻煩東西嗎?

那夭他在度道山投完所有郵遞廣告,下山的時候弱智澆花工看見了他。舅舅好哇,舅舅好!粽子便走到他身邊。

粽子說,今夭只是澆水嗎?不施肥?

小澆花工吃力地撓撓腦瓜,想了好一會兒。他說,已經很肥啦,舅舅。

邂逅暴烈的老太婆

如果不是智障少年澆花工,粽子覺得自己一定不會碰上老太婆,不認識老太婆,那么,他心里就會依然保持原有的穩定,但是,與老太婆的奇特往來,模糊了一種穩定,他對自己的真實需要,產生了眩暈感。

那夭,他和小澆花工瞎逗的時候,老太婆出現了。

一個白頭發的老太婆像螃蟹一樣,橫著腿歪著身子地走上坡來。騰騰騰地,身子很沖,像是跟誰賭氣。粽子看著有趣,他這輩子還沒見過人腿可以這樣邁步,不由聚精會神,身子還跟著她橫晃。小澆花工嘿嘿笑著,身子也劇烈地搖晃起來,像一個大母蟹。老太婆橫行到他們跟前,手里的塑料袋突然斷了提耳,一兜西紅柿紛紛蹦到地上。粽子抬腳想阻擋,可是,好幾個兩紅柿,咕嚕嚕地滾下坡道。粽子只好起身,追逐而去。

老太婆雙手叉腰,看著粽子把西紅柿一個個撿了回來。老太婆不接粽子交還的西紅柿,雙手依然叉在十瘦的腰上。她叉著的手肘晃動了一下,一指地上的豆腐芹菜之類。粽子就把它們——撿起來,可是,老太婆還是不接。老太婆側過身,依然像螃蟹,騰騰騰地開步了,粽子看她走了幾步,只好提抱著東西跟上。老太婆停在右拐彎處一排高大的相思樹前的紅磚小樓前。已經走劍紅樓的樓道防盜門外,她的身子還未停,兩腳還是橫張著,左右一二地踏了幾下,身子才停穩下來。老太婆開始按密碼。粽子準備趁機把東西遞給她。還沒走近,老太婆厲聲說:

輸密碼啦!退下!

粽子只好后退一步,甚至有點心虛。這和他當慣小偷有關,但是,他真的不想送老太婆進去了。顯然老太婆似乎賴上他這個勞動力了。這個樓有五層高,粽子只好希望老家伙不要住在五樓。后來他才知道,度道山上,尤其是這棟紅磚樓,住的都是非同一般的離休老資格。普通的離休干部,連一樓都享受不到。

老太婆開了樓道大門,更像螃蟹,不,以比螃蟹更滑稽可笑的姿勢,不倒翁一樣左搖右晃地一層層橫上樓梯。粽子終于忍不住竊笑起來,只好跟在膝蓋幾乎不打彎的老家伙后面,慢慢上樓。好在老太婆住在三樓。她用鑰匙把門打開的時候,粽子趕緊說,呃……婆婆,這個,菜……

老太婆不接。粽子想把它們放門口,剛彎腰,老太婆尖厲的聲音就響在頭頂:放廚房去!你進來!

粽子只好把菜提抱進去。

那次,是他第一次走進那五房兩廳的大房子。老太婆像監工一樣,兀自點著頭,指示他把菜放在廚房水池上。你來!老太婆又下指令,然后,她騰騰騰地往客廳走。客廳起碼有20平方米,一大套發暗的紅木沙發,笨重又難看,沙發前而是一個老款電視,電視后面滿墻的帶框的老照片。大都是很久的老照片了,顏色黑的部分發灰,白的部分發黃,有的書本大小,有的卻放大到雜志大小;沙發后面是一架鋼琴,鋼琴邊是兩只一米高的大花瓶,亂糟糟地插了很多孔雀尾巴毛。鋼琴邊,有個玻璃門大櫥,像個工藝品櫥窗。

粽子對城里居家的結構裝修缺少認識和比較,他只是覺得挺冷清的;夭夭九就不一樣,雖說總是深夜出現在各色人家,鬼魂一樣游蕩洗劫,但是,也畢竟是見多識廣的閱歷,所以,她一見老太婆的家,就嗤之以鼻地說,垃圾!破爛!

老太婆把粽子首先領到玻璃櫥前。這就是粽子第一次見到那青銅的馬首刀的時刻。老太婆在身子的搖搖晃晃中,摸出了一把鑰匙。那個玻璃門上的鎖,就像商店里貴重首飾物品的長把子鎖。老太婆抖抖索索地插不準鎖孔,粽子想幫她一把,老太婆暴躁地搖晃了身子,表示拒絕。

這是香港新華社紀念章,這是港九獨立大隊紀念金幣——不要用手摸!

老太婆拿起一張紙頭:這是香港回歸慶典邀請通知書,我去了……

粽子看到各種金色勛章,被輕輕取出又小心放回去,它們不斷在一只蒼老的手上閃光,有的精致,有的粗糙,有的有綬帶。有兩個什么章,老太婆還把它貼在干巴的胸口上。粽子想,老太婆是個人物吧,有個了不起的過去。可是,粽子沒法兒深想,一方面他本來就是想應付一下馬上離去,另一方面,他突然看到了刀。那個黝黑的、透出暗綠的刀,一見到它,他感到心臟異常地收縮了一下,這是和企圖占有的新款手機不一樣的心動。其實他至今也不算真正認識那把刀,但是,他感到震撼和異樣。

那是一把黑褐色的刀,長約20多厘米,輕度弧形,造型像一面迎風的蘆葦葉子,中空的柄首卻是個極精神的馬頭造型,馬鬃迎風而起。整把刀有種說不出的超拔和灑脫。粽子從來沒見過如此色澤和造型的刀。

參觀完畢,老太婆把櫥門鎖上。過來!老太婆走到電視機前說,看看這里面哪個是我?

粽子跟了過去。那面墻上掛著七八個老照片鏡框。粽子仔細看了一遍,除了一張兩個少年抱白鴿的題為“我們愛和平”的黑白照片,其余全部是半個世紀以前的軍人照片,好像是電影里八路軍的服裝。他專門看女兵的合影照片。那些女兵都是齊肩黑發,扎著皮帶、綁腿,服裝寬大不合體。不過個個挺英姿颯爽的。可是,沒有一個女兵像身邊的老太婆。粽子連指兩個,都被老太婆很不高興地否定了。因為老太婆不高興,影響了粽子的直爽,他只好指了指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兵:這個。

老太婆眼睛立刻像火炬一樣燃燒起來,亮得簡直晃粽子的眼睛。老太婆幾乎要把臉伸到粽子眼睛上,是我嗎?老太婆的臉進一步逼近:她像我嗎?你從哪里看她像?是從哪里?

粽子結結巴巴。因為哪里也不像。粽子困難地感到,夭使和巫婆都在他跟前。粽子含糊其辭,眼睛、臉型吧……唔,反正都有點像。我要走了,婆婆,我還有事呢。

你能肯定她就是我嗎?

粽子艱難地點頭。老太婆第一次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可惜那笑容一閃即逝,老太婆恢復了嚴酷的或者說霸道的表情,坐沙發上去!你是誰啦?

女賊的出現

夭夭九的聲音非常沙啞,有點像變不好聲的男生。她的聲音在粽子看來,簡直是刺激耳膜。因此,夭夭九在電話里厲聲訓斥完還是陌生人的粽子時,粽子連連說抱歉,就趕緊按了電話。可是,夭夭九的電話再度追打過來,粽子再掛掉逃避。夭夭九再追擊,粽子不勝其煩,只好關機。可是,到晚上一開機,夭夭九的電話就追殺進來。粽子說,我已經道歉了!我不能再做什么了!我討厭你的聲音!

夭夭九像只公雞一樣,突然大笑,說,請我吃飯,這事才算完。這個時候,粽子還不能確定天天九是男是女。

夭夭九有一雙比常人至少長四分之一的細長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眼尾處長得打彎,看上去老是瞇縫著看人,傲慢和納悶的眼神奇怪地混合在一起,瞟你一眼,感覺怪得不得了。頭發細軟而蓬松,向臉側輕曼地飄張著,好像不愿擋住那個特別的眼眉。平時,夭夭九都是把頭發扎成馬尾巴,可是,深夜,她穿著襪子,在某個陌生的人家,翻箱倒柜搜索主人褲袋手袋時,必定是披頭散發,咬著一枝鋼筆大小的手電,實在是比鬼魂還要人命。據說有失主半夜醒來,看到一披著頭發的女人,在臥室夢游般無聲飄動時,嚇得當場尿了床;有不信邪的失主,一睜眼就判定是賊,但往往再度閉上眼睛裝睡,等到天亮面對看現場的警察,他們又往往十分夸張,把夭夭九描繪的如同才出棺的鬼魅,身手非同尋常。夭夭九也失過手,碰到英勇的事主,她只好光著腳逃竄,發瘋狂奔。她總是留著門,甚至留著來時的出租車。三次歷險,她被迫送給事主兩雙半好鞋。

有一次,她沒想到那家有狗,倉促中她從陽臺爬躍而下。白天來看現場的兩名警察,怎么都不相信是個女人作案,因為陽臺上的鋼筋防盜柵欄,未經訓練的人是撬不開的。當然沒有人想到,夭夭九出生在消防特勤大院中,用一根棍棒,從一個特別角度旋轉破拆防盜欄,是基本功。如果沒有防盜柵欄,她從七八層高的頂層,可以徒手通過陽臺,一層層翻下,自由進入任何一個未扣死陽臺門的房間。這也是消防隊員的基本功。后來,夭夭九和同道人交流出一種一字形和十字形的門鎖后,這種雜技式的道行才幾乎不用了。那十字形的門鎖,專門摧毀鎖心,被撬時聲音極小,而且帶上門幾乎看不出任何異常。因此只要現場不亂,有的事主早上還傻乎乎地鎖門上班去呢。

粽子使她再次歷險。那天凌晨四點,正是人們沉睡時光。夭夭九鬼魅般的身影,飄移在鳳凰山莊靠隧道口的一戶人家客廳時,她第一次忘了關手機。平時哪怕安全系數再高,她在作案現場也絕對是關掉手機或根本不帶。在現場,她杜絕制造任何聲響,因為即使不驚動失主,也會分神而影響手上工作。可是,那個深夜,她自己竟然忘了關機。悄無聲息地弄開門后,她脫了鞋子,然后習慣地在玄關前站了站,一方面是定神,一方面是等待適應感,或者是想聽聽主人的鼾聲也成。而這時,一個陌生電話竟然打了進來。哪怕反應再快,她也無法在三秒鐘內讓手機禁聲;她恨不得一腳將手機踩得粉碎,或一口吞下手機。她咬緊牙關,隔著牛仔褲袋,飛快地用拇指將手機整片按鍵,狠狠地、壓磨過去。不管是接通還是關機,手機不響了。天天九冷汗洶涌而出。

謝天謝地,失主居然沒有醒。夭夭九的全身第一次被冷汗濕透。

她驚魂甫定,退了出來。穿鞋的時候,只是順手提走了沙發上的一個便攜式電腦。這個電腦不是放在電腦包里的,而是女人的大手袋中,似乎是主人沒及時拿出來。后來天天九才知道,沒有充電器和輔件。那個手袋皮質異常柔軟,是POL0的。但是,因為沒有配件,筆記本電腦不好賣也不好用,因此,夭夭九對那個半夜打人的電話,越想越光火。

兩人第一次見面、第一次吃飯,就在臺灣上包餐廳。因為當時粽子正在那吃他的晚飯。因為難以擺脫,因為便宜,粽子就說,你過來吧,我在臺灣上包餐廳。15分鐘后,夭夭九就到了。粽子完全不能猜認她,因為他下意識里覺得對方是個痞子少年。他的座位就面對大街,透著大玻璃墻,他邊吃邊瀏覽著來來往往的眾人,他看到一個穿黑紅色細吊帶棉布背心、土紅色低腰牛仔褲的女孩穿過馬路。女孩推門而人時,有兩樣東西令他注目了好一會兒,一是那雙特別黑長的怪異眼睛,二是她肚臍上一個銀亮的臍飾,后來他才看清那是一只小指甲大的銀蝎子,蝎子的尾巴,勾卷上來。

女孩看著他徑直向他走來。粽子還起了一點虛榮心,覺得自己夠帥夠有吸引力,以為女孩想坐他身邊位置。可是,女孩停在他身邊,突然就拍了他戴帽子的腦袋一下,比公雞還糟糕的嗓子驟然響起:你倒自在啊!

粽子措手不及。他告訴對方自己戴著長舌牛仔帽,人家一下就認出了他,他卻很沒好氣地以為在等一個少年痞子。粽子因此說不出話來,后來開始嘿嘿傻笑。夭夭九就用力再拍了他的頭一下。

這一次,他們都沒有看到墻上有著他們各自喜歡的幾米漫畫。他們彼此都把注意力放在對方身上。粽子分辯說,他的確沒有使用電話,當時他在睡覺。他真的不明白他的手機怎么會自己打給她的;夭夭九把鐵證如山的手機電話記錄拿出來給他看,粽子看了有點理虧但十分困惑。他確實沒打,他說他的手機在充電。夭夭九聽罷又抬手想打粽子戴帽子的腦袋,粽子一把抓住她的手,連忙說,你想吃什么?

夭夭九認為半夜四點用電話的人,一般不是好人,好人這個時候該睡覺了;另外,她認為粽子的聲音和語氣特別好聽,所以她認為有必要來看看。她邊吃邊告訴粽子,手機響的時候,她正準備入室盜竊,因此她差點被害死。粽子笑了,他覺得這個女孩太能編故事了。有趣。 最后,他問天天九痛不痛?夭夭九說,什么?粽子指她肚臍上的飾物,天天九瞇了瞇長眼睛,牽了牽一邊嘴角。夭夭九就拍拍屁股走了。粽子覺得她是在笑。

沒有交換名字和電話,實際上至今他們都不知道對方的真實名字,但是,電話卻是在他們之先,就自動互相認識了。

與老太婆交往:被迫與主動

粽子并沒有像他原來想象的,把菜幫老太婆送到,就可以馬上脫身離去。老太婆問了他干什么的,第二句就問他會不會跳舞?粽子說不會。粽子說,我真的還有事,婆婆,我下次再來玩。

老太婆說,我會跳舞。打仗的時候,非常苦,可是,我們很樂觀,我們大家愛唱愛跳。大薰山那次突圍,我們沖出敵人包圍,和劉和光、王慶忠他們部隊的同志失散了,十多天后,我們突然在大雨的山凹里相逢了。我們激動地撲向對方同志,我們互相握手、擁抱,熱淚滿眶。歡呼聲在大雨中比春雷還響,后來不知誰帶的頭,大家不約而同地高唱:

為了國為了家

我拿著槍騎著馬

生活在戰斗的黑夜里

也馳騁在火熱的陽光下

戰斗已經幾年了

我還沒有回過家

眼前是金黃一片

又是收割的時候了

回去吧!不!

我不能把槍放下!

我不能把槍放下!

老太婆蒼老的雙手,叉在腰間,劇烈地搖晃肩胛。有著不好打彎的膝蓋的長腿,像沒有上油的木偶,失控地舞蹈。老太婆以稀奇古怪的動作,扭動著僵硬的身軀,又唱又跳,上氣不接下氣;那頭又干又白、感覺上硬巴巴的白發絲,隨著動作,麻繩一樣生硬地飄動著,像一頂糟糕的假發。粽子瞠目結舌地看著,十分擔心老太婆會跌倒,或者閃了老腰。

一曲終了。老太婆老臉上春花帶露。她說,好不好看?

粽子連忙說,好看!婆婆。再見。婆婆。他直接往門外走去。老太婆說,等一下!等一下!我鎖了門啦!果然門拉不開。老太婆抖抖索索地摸出鑰匙開門。要防一防,老太婆抱怨地說,現在小偷太多啦。

老太婆開門很慢,照舊是瞄不準鎖眼,但是,粽子不敢擅自接過來替她開。這工夫,老太婆說,本來我可以留你吃飯。我的微波爐壞了,找不到發票,他們就不上門修,我又沒辦法拿過去。好了。開啦。下次再送廣告的時候,你要來找我。

下次就是兩個月之后了。粽子又去度道山送過多次郵遞廣告,但每次都暗暗希望不要被老太婆逮住。小澆花工看到他,仍然老遠就揮手高喊,舅舅好,舅舅好哇!每次,他都擔心會被老太婆的耳朵聽到。后來有一天,粽子突然想到老太婆的微波爐。回想當時老太婆說,壞了,不能請你吃飯。粽子就有點想笑。感謝這個破爛微波爐,要不老太婆就不開門,他只好在那吃飯了。如果吃了飯,老太婆再不開門呢,說不定只好在那睡覺了。

微波爐壞了,就沒辦法請人吃飯,說明老太婆很依賴不生火的東西。粽子想了想,覺得老家伙有點可憐。想了想就過眼云煙去了,反正人老了,都是這樣。再后來,他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碰到認識狐貍的道上朋友,那朋友想出手一件剛盜來的什么古玉,粽子便第一次接觸到他感覺骯里骯臟的倒騰古玩的家伙們。他猛然想起老太婆榮譽櫥里的馬首古刀。

他去按老太婆門鈴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月后的夏天了。老太婆嗓門尖利而不平衡,通過門鈴喇叭,那聲音像是和人吵架:誰啦?!粽子說是我。老太婆還是惡狠狠的,是誰啦!粽子說我是粽子。我送廣告,來看看你。

門扣噠地開了。到三樓再開門的時候,老太婆貓著腰,臉貼在防盜門不銹鋼條格子中,像小偷一樣,盯視了粽子半天,才說,等著!我開門。

老太婆認出了粽子。她說,報紙箱里我收過很多次廣告單了。你沒有來看我。

粽子嘿嘿笑著。

今天怎么想起來了?!

老太婆很嚴厲地追問。粽子被她問得不好意思。粽子說,今天時間比較早。你的微波爐修好了嗎?

屁!叫我一個老太婆送到維修站,怎么送?我跟你說,現在的人心壞了,什么售后服務!都是騙錢的花言巧語!你去看看什么牌的——去看看!

粽子只好起身,看了報告給她。記住!老太婆威嚴地拍著桌子,以后不許買這個牌子的!我本來叫報社記者來曝光,他們也要看發票。12315也說要發票。都是什么話!難道還是我自己造的?現在的人都是什么東西!為老百姓,誰為老百姓?我們那一代的人,心里才裝著老百姓!

那次,粽子把老太婆的微波爐帶走了。一周后,他把修好的微波爐再給老太婆送回去。老太婆很高興,臉上也比原來和藹悅目多了。人老了,門牙等所剩牙齒,個個好像都變得很長,一根一根的,還顯出黃褐色。老太婆笑起來的時候,粽子不由就想到老兔子之類的食草獸類,他怎么也無法把她和墻上60多年前美麗的女兵聯系起來。

粽子說,婆婆,你的腿是打仗受傷的嗎?

這邊是,現在里面有塊彈片;這邊不是,是走不好路摔的,加上風濕,醫生說膝蓋骨變形啦。

老太婆不再跳舞了,那真是要了粽子小命的瘋狂舞蹈;但老太婆經常唱歌,用十分尖利而不平衡的嗓子,也蠻折磨人的;老太婆還彈鋼琴,最喜歡彈的有《漁光曲》、《繡紅旗》、《松花江畔》、《游擊隊之歌》。在粽子聽來,鋼琴也彈得不怎樣,因為聽來聲音十分單薄,也沒有力氣,像小童初始練琴。但是,老太婆總是自彈自唱,這個讓粽子有點佩服。

最多的時候,老太婆喜歡講過去的事。老太婆經常坐在陽臺上,看著牛嶺山腰,看著那群不斷俯沖、不斷飛翔的鴿子,經常出神,有時就會回憶和講述她過去的故事。在她青光眼發作,什么也看不清的時候,她就會先問粽子,現在有鴿子在飛嗎?

粽子就說,有啊,一大群呢,正在飛過高壓線塔,哦,又轉回來了,往山岡上去,拐彎了,它們現在沖到那高樓底下去了,上來了,又都上來了……

女賊的私生活

粽子和夭夭九再次共餐的時候,仍然沒有看那兩幅他們后來各自非常著迷的幾米的大幅漫畫。第一次他們在他們各自喜歡的漫畫下面邂逅了,但是擦肩而過;第二次,他們不在那個臺灣上包餐廳進餐,因此,和那兩幅漫畫再次無緣。

那天凌晨兩點左右,粽子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他喂了一聲,就聽到了男女界線不清的獨特嗓子:過來!我請你吃龍蝦!

粽子遲疑著,他不是猶豫,他是在緊急判斷夭夭九是否在惡作劇。夭夭九說,來不來?味道鮮美極了!本港龍蝦哦,不是澳洲的那種。不過,是偷吃,有風險!

粽子從床上一躍而起。

真的是偷吃。地點是虎頭工業區旁一個不大不小的餐館。餐館已經打烊,只有廚房燈火通明。夭夭九出來接他,兩人從后門一個藍色的大塑料潲水桶那兒繞進廚房。廚房內熱氣騰騰,只有夭夭九一個人,她居然還圍著及膝的長圍裙。夭夭九指著鍋里說,那是紅膏蟹,蒸熟了我們打包帶走;你看,這是生龍蝦,我片好了。芥末。醬油。嫩姜絲你要不要?最好別放醋。

粽子不肯承認他是第一次吃龍蝦,更不承認是第一次用生的。他學天天九的樣子,沾了口醬油芥末,剛入口,頓時五官暴動,淚水直冒,既不便吐又不敢吞,鼻子也被沖得恨不得能一把揪下。夭夭九瞇著濃黑的長眼睛說,你只能輕輕沾一點,這樣,兩頭沾一沾,否則鮮美的味道就被芥末蓋掉了,人還難受。對不對?

粽子終于五官復位后問,這是誰家的飯店?

夭夭九說,我叔叔的。嘻嘻。過癮吧?我經常這樣。非常安全。你不知道,這種中小酒家的廚房,是最安全的,一般沒人值班。

粽子后來才知道,夭夭九把被她侵害過的所有失主,都叫叔叔。這是我叔叔的假勞力士;這是我叔叔結婚用的白金鉆戒;這是我叔叔的新款商務通;這是我叔叔女友的卡地亞手袋。

兩只龍蝦不過一小碗肉。吃完,夭夭九滅火揭開大鋁鍋蓋,連尼龍網兜一起提起,起碼五只肥紅的大膏蟹被提出了鍋。

出門的時候,碰到兩個巡警,巡警路過他們身邊,又折了回來。喂——

兩人都嚇了一跳。

巡警說,干什么去?

夭夭九用鼻子哼了一聲。巡警開始打量粽子手上提著紅膏蟹的黑塑料袋。粽子主動打開塑料袋,讓他們看到是蟹后粽子干咳著說,請老婆回家去。咳,她生氣了。夭夭九用力推了粽子一把,扭身就走。粽子尷尬地沖警察笑笑,嘿嘿兩聲,然后,哎——地追了過去。

兩名巡警看著他們,又互相看看,搖了搖頭,又往前巡去。

夭夭九住在一個農民家里。四壁貼著碎花淺色墻紙,地上鋪的是木紋塑料地氈,看上去不過是虛假的整潔漂亮。但是,里面什么電器都有。兩人喝著葡萄酒,吃著紅膏蟹。天天九說,你不是好人。好人看到警察都說真話,你絕對是非常糟糕的壞人,很糟糕的壞人,才能把假話說得那么像真話。

粽子嘿嘿笑著。后來就全招了。

招完,粽子說,你父母在哪里?我看你像本地人啊?

夭夭九揚起下巴,瞇著濃黑的細長眼睛,像要睡過去的貓瞇。夭夭九不回答這個問題,可是,粽子和夭夭九第三次共餐的時候,是在有那兩幅大漫畫的臺灣上包餐廳。粽子的位置在《小鴨、小船、小渡輪》下,夭夭九的位置在《風吹了我的草帽》下。面對面,他們互相看到了自己最動心的漫畫。夭夭九忽然就說了她的家。夭夭九第一次說了一點她的家。她把她媽媽叫那女人,爸爸叫那男人。她說,那個女人在我1l歲的時候,和一個太監一樣的娘娘腔走了。聽說,那太監的爸爸倒地皮、倒房產,有點臭錢,所以,那女人又勾搭上娘娘腔的爹,把娘娘腔給甩啦。那個男人,別看他救火的時候,很神勇,有一次加油站爆炸,他的兩個同事都炸飛了,他也差點就死了。他家里的獎狀比垃圾多,他畢生的樂趣就是聽到火警警笛長鳴,如果沒人報警,他就夢想自己縱火,然后英勇救火。可是,這么不怕死的家伙,就是對付不了自己的女人。如果那時候我有現在這么大,我就會建議他把他女人炸死算了,何必吵吵吵,丟人現眼,大男人一點出息都沒有。

粽子后來才知道,夭夭九的爸爸是消防隊員,而且已經是個高層領導。可是,夭夭九從初三畢業就決定自己過日子了。她父親原來經常找她回家,但找一次,父女倆就爆吵一次,后來他就絕望了,除了送錢來,他只是懇求天天九千萬別碰毒品,其他的他不想管了。

男賊和女賊的往來

臺灣上包餐廳是連鎖店,每個店的裝修裝飾很一致。餐廳老板可能特別喜歡幾米的漫畫。每一個連鎖餐廳的墻上,都有六七幅漫畫,每一幅都有小報那么大,每一幅下都有一盞向上打光的小射燈。夭夭九不管在哪一家,她總是要坐在能看到《小鴨、小船、小渡輪》的那幅對面,邊吃邊瞇著濃黑細長眼睛欣賞那漫畫。

那幅漫畫上,是一個大頭小女孩,光著小腳丫,單薄地坐在木橋上,小女孩的小光腿懸空在橋水之間,她佝僂著小身子看著水面。橋下的水面上,有一只玩具小鴨、小船和玩具小渡輪。水流就要把它們帶走了。畫旁邊有幾行幼稚的字:

小鴨、小船、小渡輪

拜拜,我不再想你們,不再愛你們了

昨天我爸爸、媽媽大吵一架

夜里我們抱在一起哭了很久,現在你們

還害怕嗎?

以后再也聽不到吵架的聲音了

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們好再見了,不要為我擔心……

有一天,很突然地粽子想到天天九住地去玩,他想把一個剛到手的會跳舞的新款A8手機送給她,打算把她的摩托羅拉V998賣掉。夭夭九卻在洗錢。真正的洗錢,粽子敲門而人的時候,她正彎在自動洗衣機前倒洗衣粉。粽子和她說著話,靠近洗衣機時,大吃一驚。里面沉浮著至少兩三千塊錢,都是百元面額的。

夭夭九喜氣洋洋。正好來幫忙,她說,再臭的錢,洗洗就好啦。

粽子直看夭夭九的眼睛,懷疑她是否有毛病。

天天九啪地翻上機蓋。哼,那女人送來的。她哭著求我要呢。她倒每年還記得我生日。孝順。我知道她都是臭錢。小時候,她給我的錢,我統統找人換成另一張,雖然都是一樣的十元、五元,可是不換我就不舒服!我討厭經過她手的錢。現在,這個辦法是不是更有趣?

錢居然沒有被洗爛。夭夭九開始把軟塌塌的濕錢,一張張往墻上貼,并要粽子學著做。沒多久,墻上藍灰、粉紅一片連一片,四壁都像起了皮,怪誕得不得了。夭夭九在床上狂蹦了幾下,像一只炸鍋里的青蛙。她說,好,我非常滿意啦。

高處都是粽子貼的,他腰酸背痛,不勝其煩。粽子說,要不下次放微波爐或者直接進臭氧消毒柜吧。

夭夭九尖叫起來:對呀!你怎么不早說!

粽子把夏新A8掏出來,要不要?要就把你的手機拿來換。

夭夭九立刻把自己的手機丟過來。粽子還是不給她,轉身到洗衣機前掀開機蓋,把A8咚地扔進了空桶中。夭夭九撲了過來。

這個不要洗嗎?它昨天還是別人的,也許是人家叔叔花了四五千塊的血汗錢買的。贓物就是臟物,是很臟的東西,對不對?

夭夭九已經把手機搶在手上。不,她說,這是利益再調整,我叔叔會愿意的!這不臟,不臟!不用洗啦。

老太婆、天天九互相厭惡

粽子沒有想到,老太婆和夭夭九是那么的互相不喜歡,甚至是相互討厭。老太婆管夭夭九叫“你那女的”,夭夭九從第一次見到老太婆就叫她“老瘋婆”。第一次見面是在老太婆家。夭夭九走進來的時候,老太婆就像老貓問候小鼠那樣,一句話也沒有,橫移著腿,不斷在天天九身邊轉圓圈,上上下下打量著夭夭九。夭夭九一邊腦袋跟著老人的身子轉,一邊放肆地掀著她漂亮的鼻孔。

老太婆伸出手,她想摸或者是想取下夭夭九肚臍眼上戴的東西。夭夭九飛快地一掌把她的手打掉。老太婆瞪起眼睛,再次伸手還是要動,夭夭九還是出手把她的手打回去,不僅如此,夭夭九竟然像印度女人那樣,狂扭幾下腰胯,瘦平緊實的腹部中央,銀亮的小蝎子跳躍閃動著,極大地刺激了老太婆。

難看!丑!你丑!老太婆非常憤怒。

那時,粽子只要有廣告送,都會去老太婆那轉轉,聽老太婆說說話,然后看看櫥柜里的青銅馬首刀。就是說,那時候,粽子和老太婆已經是朋友了。所以,粽子時不時會說到老太婆一點什么,夭夭九對老太婆也不是太陌生,即使她們原來從來沒有見過面。尤其是刀。

夸張地扭著胯,夭夭九閃動著銀蝎子,徑直往陳列柜走去。其實,任何一個客人,不管你愿不愿意,老太婆都會命令你參觀她的榮譽陳列柜,不管你感不感興趣,老太婆都要當她的講解員,從第一塊紀念章講起。因此,夭夭九主動一過去,老太婆就左右搖晃地緊跟過去了。可是,夭夭九竟然自己想拉開櫥門。老太婆興致勃勃地尖叫,我拿鑰匙開啦!

櫥門一開,夭夭九伸手就摸向馬首刀。老太婆出手更快,夭夭九的手背已經被打了一下。

兩個女人互相瞪視著。

老太婆厲聲說,我來拿!都是歷史文物啦,隨便你摸啊!你到博物館,人家讓你隨便伸手嗎?!一點教養都沒有!

夭夭九粗聲哼了一聲。老太婆先拿出的是一塊軍功章。老太婆在講解來歷的時候,不是以前那種沉湎于往事里的表情,而是不斷看著夭夭九,邊說邊打量夭夭九。她也許是在懷疑告訴夭夭九這些有沒有什么意義,果然,她說了幾塊紀念章后,停了下來。

夭夭九又把手伸向刀。她想讓老太婆說到刀。老太婆也許誤會了,她猛然將櫥門重重關上,賭氣似的轉身就走。更令老太婆不悅的是,老太婆在陽臺上看鴿子的時候,夭夭九竟然沖著那邊的鴿子猛吹口哨,老太婆當場翻臉,馬上要趕她出門。

初次見面,她們倆的關系就擰住了。夭夭九走后,老太婆投訴了夭夭九很多劣習。比如,“你那女的”在衛生問不關門,還在馬桶上蹺二郎腿;“你那女的”眉眼不正,不像好東西,少在她身上花錢;“你那女的”貪吃、說話不實在;老太婆直截了當地對粽子說,不娶她!以后我給你介紹好的。

夭夭九對“老瘋婆”評價同樣小佳,夭夭九惡毒地說,“老瘋婆”活該被子女拋棄;說“老瘋婆”是個十足的小氣鬼、摳門精,拿出來的喜糖,全是孩子都上學入托的人結婚時送的,還一人只給一顆!夭夭九最惡心的是,老太婆讓她用自己的貼身破汗衫做洗碗布——那次夭夭九洗碗,一看用那洗碗布,堅決不干了。后來是粽子洗的,因此,“你那女的”的罪狀多了一條:“非常非常——好吃懶做!”

老太婆是極其節省的。有一次,粽子被她叫去,比說好的時間遲到了半個多小時,老太婆勃然大怒,令他馬上上廁所。粽子以為是軍人痛恨不守時的作風,卻原來是老太婆小便了,算計著他正好要來,好等他用了一起沖水。他卻遲到了!

即使這樣,粽子還是不大接受夭夭九那么說老太婆,他后來還是沒事就自己一個人來。老太婆跟他說了刀的故事,他也偷偷背著老太婆到古玩巷走了一趟。但事實上,不知是不是他和老太婆真的有了友情,他漸漸感到困惑:究竟是為了看老太婆,還是為了看青銅馬首刀呢。再后來,夭夭九明確反對粽子去那兒,粽子脫口就說,我不是“陪老瘋婆曬太陽”,我是為了那把刀。

一說出口,他就更迷糊了。但夭夭九非常認同這種解釋,后來還不計前嫌地專程一趟,帶了進口甜芒果送給老太婆。然后大大方方地掀著鼻孔,虛心央求老太婆打開櫥門,讓她摸摸刀。老太婆還是斷然拒絕:不要你摸。不要。老太婆雖然吃著芒果,但滿臉嗤之以鼻的表情,就像夭夭九當時斷然拒絕她摸她的臍飾。

所以,兩人的關系一直比較糟糕。

每一只鴿子都是一個同志

老太婆喜歡坐在陽臺上,看著牛嶺前面翱翔翻飛的群鴿。她會出神地看很久很久。那天粽子到她家的時候,老太婆在數著鴿群的飛翔陣次,421,422……

老太婆看了一天的鴿子。中午用微波爐煮的西紅柿方便面。老太婆沒有胃口了,面還剩在桌子上,一條條膨脹得粗粗的。陽臺上,老太婆說,有一只領頭的,它拐彎改變方向的時候,所有的都會改變方向;也可能沒有領頭的,但是,它們是有組織有紀律的,高飛的時候,沒有鴿子下降,下降的時候,也沒有一只鴿子高飛……

粽子就陪著老太婆看,看著夕陽中鴿群飛翔。老太婆嘆息了一聲,說,每次看到它們,我就想起我年輕的時候,想起我們的同志,每一只鴿子都是一個同志,誰是誰呢,我眼睛花了,看不出來,可是,他們是在那里。大家都那么年輕有力,朝氣蓬勃。每一個人都充滿熱血,隨時準備在奮斗中犧牲,因為,我們要把國家民族從危亡中解救出來。

老太婆要粽子到電視機前面的墻上,仔細看那張8個女戰士合影照片。粽子胡亂看了一下,眼睛停留在年輕美麗的老太婆身上。那時候,老太婆的眼睛真是好看啊,目光中還有一點得意,那是知道自己受人欣賞、受人寵愛的女人目光;嘴巴非常的飽滿,有點肉嘟嘟,盡管是褪色的黑白照片,一樣能感覺到她當年的豐美鮮艷。粽子簡直想象不出,五六十年后,同樣一張嘴巴卻完全兩回事,現在老太婆的嘴唇,尖尖薄薄的,一條條皺紋,交叉通過嘴唇,那嘴就像鹽的腌制品,它還經常合不攏,暴露著里面衰老的長牙齒。

只要在陽臺上,老太婆的眼睛永遠追隨著鴿群。鴿群也永遠在那灰巖巨石和綠樹相抱的山嶺上,在夭空中,在樓房的邊角,整齊地俯沖和上揚,像飛速奔馳的烏云。陽光透過高大的相思樹枝,打在笨重的木搖椅上,老太婆目光迷離,鴿子在她的眼睛里面翻飛。粽子就靠在她對面的陽臺扶手上。

1944年夏夭吧,珠江縱隊根據抗日的需要,一部分主力挺進粵中,粵中的部隊要保持和上級密切聯系,需要組建電臺,我們這8個,就是那17個人的電臺隊中的女戰士。我們每夭要收抄新聞、翻譯電訊,繕寫電稿,學習報務技術。部隊從五桂山根據地出發,渡過西江,向粵中挺進。由于這一路沒有根據地做依托,戰斗行軍非常頻繁,電臺的通訊十分困難,我們一直和省臺聯絡不上。大家非常著急,無論白夭黑夜,只要行軍一到達目的地,我們就立刻選擇位置,架設夭線,點起豆油燈,開始試機聯絡,我們一邊不停地按著電鍵,呼叫,一邊靜聽搜索對方的呼叫,希望能在夜空的無線電波中,聽到自己人的訊號。有時候累得難以支撐,我們就用冷水洗臉繼續工作。山里的蚊蟲又多又毒,還有蛇!可是,我們和男戰士一樣,毫不在意。每當新華社發布勝利戰報時,我們會高興地摟在一起跳。你們現在根本不可能理解我們的快樂。

你知道我們那時候有多大嗎?最大的只有23歲!比你還小。薰山戰斗中,個子最小的白玉鳳和最壯的\"高馬\"犧牲了。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一次的戰斗,到現在,我還經常在夢中聽到槍炮聲和很多人哭喊的聲音。

那是1945年吧,剛剛過完春節的一夭,我們8個人合完影,部隊從高明小洞出發,原計劃夜襲新興縣城,后來改變向云霧山區轉進,準備在該地區開辟新的根據地。傍晚,一下子下起了大雨,非常大的雨,但部隊按計劃仍然在雨中前進。女戰士們背著越來越重的背包,三四次蹚過齊腰深的河溝。我們那時很奇怪,月經不來就都不來,一來一個,就個個跟著來。記得那個急行軍的晚上,8個人有7個人來那個,可是我們一樣走在齊腰深的河水中。

三月初的春水寒冷刺骨,扎針一樣的冷,麻刺麻刺得疼到骨頭里面,可是,沒有一個姑娘叫苦,沒有一個人叫痛。我們和男戰士一樣樂觀。第二夭夭還沒亮,我們到了薰山村駐扎下來。由于徹夜不眠地跋山涉水80多里路,大家真是人困馬乏。我們一邊喝著熱辣的姜湯,一邊燒火,小心地用火烘烤著機器、烘烤衣服和背包。早飯后,戰士們一個個躺在地上,馬上就睡死過去了,太累了嘛,突然,槍聲響了,偵察員來報,國民黨158師分三路,向我駐地合圍……我們從夢中跳起來。大家立刻收拾電臺機器,等到搖機班的戰士,將電臺機器全部挑走,確認機器安全了,我們幾個女戰士才往東邊沖去。

我們那時太年輕了,從來沒有遇到被敵人包圍的情況,跑出巷口,我們幾個女的就跑到香蕉園中蹲著,以為這樣就隱蔽好了。敵人追了上來,趕來救援的武裝戰士,和敵人發生了激烈的槍戰,電臺負責人老吳,發現了我們這伙蹲在香蕉園里的女兵。他一邊罵著這幫傻姑娘啊,一邊率領我們拼死往外突圍。密集的槍聲、炮聲、村民的哭喊聲及部隊戰士們的呼喊聲交織在一起,我從來沒有昕到過這么嘈雜尖銳的混合聲音。它們夭夭在我的夢里,忘不了啊!

兩個女伴在突圍中犧牲了,還有一個聰明滑稽的機務員嚴里巖,為了搶救一副發射夭線被俘而跳下懸崖了……

孤獨的老鴿子

直到后來,粽子才明白,老太婆并不是愛折磨人,才強迫他和她交往的,更不是夭夭九診斷的那種老年癡呆癥。老太婆實在是太孤獨了。有一次,粽子在晚上九點左右,偶然路過度道山紅磚樓,發現整棟樓萬家燈火,只有老太婆家所有的房間都是黑暗的,客廳有一方藍藍紫紫的閃動光亮,那是電視屏幕。每夭晚上,老太婆總是一個人在黑暗中看看電視,然后早早睡覺去;有時,老太婆看著看著就睡過去了;整棟樓,只有那套房間充滿了寂寞。有時候,一兩個星期,甚至更長的時間里,都沒有人和老太婆說一句話,只有小澆花工叫她舅舅好!老太婆有一次,為了糾正他的錯誤,坐在花圃圍沿時,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誨人不倦。太陽下山的時候,小澆花工終于靦腆地說了一句,奶奶好。嘿嘿。可是,第二夭下午,小澆花工老遠就向老太婆招手,大叫:舅舅好哇!

老太婆再也不理他了。老太婆青光眼手術前后一周,粽子和老太婆接觸的時間比較多,他才注意到,老太婆經常自言自語。她的語音有時很模糊,但她一定在說什么。不過,每夭中午一點半左右,老太婆會很清晰地說兩句。粽子一開始不明白,有一次,老太婆正在和粽子說話,正說她父親鋼琴水平有多高,最喜歡那個叫李什么特的第幾號作品時,老太婆突然停了下來。

再見,孩子,老太婆說。

粽子愣了一下,馬上聽到樓道里——好像是五樓,響起了童聲。是一小孩的道別聲,還有關門聲,隨之有小腳下樓梯的嘭嘭聲。孩子嗓子很甜稚,分不清是小男孩,還是小女孩,爸爸再見!媽媽再見!奶奶再見!

那聲音像唱歌一樣,隨樓梯而下。粽子從來沒見過那孩子,但自從知道老太婆每夭在屋內和他道別,他也開始聆聽了那小學生定時的歡快動靜。老太婆只要醒著,必然給那孩子道別,但聲音很輕,就像自己說給自己聽。有時候,老太婆會加一句,早點回來。或者,小心汽車,孩子。老太婆從來不向粽子解釋什么,粽子也從來沒問她為什么,老太婆去世后,粽子突然有一夭想到,那孩子終生都不可能知道,他小的時候,有個老人,在三樓一個緊閉的屋內,每夭都和他輕輕道別呢。

青光眼痛感世界

老太婆和粽子的友誼,嚴格說是產生在她患青光眼的那個時期。老太婆眼疾發作的時候,一開始并不太厲害。那夭,粽子到老太婆家時,發現老太婆并不看鴿子,而是閉著眼睛。老太婆臉色灰白。粽子覺得她這樣睡覺會受涼的。粽子就想走了。

老太婆說,頭不舒服,痛了幾夭了。

粽子說,你有藥嗎?

那時候,他們倆誰也沒想到是眼睛的問題,所以,老太婆說,我有藥,我有很多頭痛藥啊。沒用,粽子說,那睡睡吧。老太婆不再理睬粽子。粽子轉了一圈,看了看刀。櫥門沒關攏,上面還吊著鑰匙,看來是老太婆上次講過刀的故事,就忘了鎖上。老太婆一直緊閉著眼睛。粽子干巴巴地又問了一句,那你要不要吃飯?老太婆搖頭。粽子就走了。

第二夭,粽子又去了老太婆家。那時,老太婆已經給了他樓道鑰匙和房門鑰匙,鑰匙片上用白膠布貼著老太婆兒子的名字,老太婆還有一套鑰匙,那上面貼著女兒的名字。老太婆說,你先用,我兒子回來看我,你就要還給我。可是,幾個季節過去了,粽子從來沒聽老太婆向他討回鑰匙。后來,粽子問了,老太婆說,兒子在青島,女兒在廣東。都有自己的家,都很忙!粽子噢了一聲。老太婆突然就不高興了,哼,可能哪一夭你開門進來,就看見我已經死在床上了。硬啦!臭啦!

粽子沒接腔,他不明白老太婆為什么突然不高興,但是,他忽然覺得這么個年紀的單身老人,也還真是說不準呢。

那夭,粽子敲門沒人應聲,粽子就開門進去。老太婆并沒死,老太婆蜷在紅木沙發上,似乎是用頭撞扶手的奇怪姿勢。老太婆面如土灰,她說,我忘了你的電話。我的頭要炸開了。痛啊!

粽予把老太婆送到醫院后,就陪了她一整夭,先是各種檢查,確認青光眼后,老太婆要輸液,降眼壓。醫生說,正常眼壓在25左右,可是,老太婆的眼壓已經到了68。當然她的頭會劇烈疼痛。

吊了一瓶“適力達”、“甘露醇”什么的,老太婆眼壓開始下降,頭痛開始緩解。醫生建議老太婆做手術,老太婆一聽就拒絕了。我的眼睛很好!老太婆說,原來我是1.5的視力,打槍你打不過我!

老太婆根本不聽醫生的,后來她跟粽子嘀咕,都是想騙錢,看我們公費醫療的老干部,就像碰到了唐僧肉!我不過就是上火啦!要什么手術!

可是,當晚,老太婆又劇烈頭痛了,痛得她滿床爬。她打了電話給粽子,不是說去看病,而是說,因為她不同意手術,醫生竟然就開假藥,因此,效果很不好!她咬牙切齒地說,明夭陪我到糾風辦告那醫生!

粽子次日一大早,趕上度道山,老太婆又和前一次一樣,用奇怪的姿勢蜷在木沙發上,像一只練頂上工夫的蛤蟆,嘴里還發出了痛苦難忍的呻吟。

在醫院陪老太婆打吊瓶的時候,粽子說,婆婆,還是聽醫生的,做個手術吧。你可以叫你兒女請假回來照顧你。老太婆不睬。醫生又來勸做手術。老太婆還是不睬。粽子說,要是再發作,你又要受苦啦!

老太婆還是不睬。

眼壓下降,頭慢慢輕松,老太婆就盤算回家要請粽子吃皮蛋瘦肉粥。老太婆在吃力地回憶家里還剩沒剩下一個皮蛋時,醫生把粽子叫出急救室門口。醫生說,老人家糊涂,你這做子女的可不能糊涂!青光眼不是鬧著玩的,眼睛會瞎的!

粽子懵懵懂懂地點頭稱是,說我回家再勸勸她。不過,如果回家她再痛,醫生,你有沒有止痛藥?開個好點的止痛藥吧?

醫生說,你不知道青光眼的痛啊,有人痛得要跳樓自殺,什么止痛片也不管用。這老太婆很硬的啦。回去后,一定不要讓她激動,要多休息,如果實在痛,你可以這樣按摩,這樣,對,輕輕的,有時能管用;實在不行,明夭一定來辦住院手續吧。再說,實話告訴你,這降壓藥水副作用大,很傷腎的。

粽子說,啊,那個,我不是她的兒子,也……不是她的孫……

轉身要走的醫生又轉過身子,瞪著眼睛。粽子結結巴巴,更加詞不達意:他們都在外地……我是她朋友,她身邊沒有親人,我……那個……

醫生突然就生氣了:我不跟你廢話!叫她子女來!會瞎的!懂不懂?!又這么大的年紀!開什么玩笑!

你為什么不讀書?

老太婆最終還是接受了手術。之前拖了三夭,老太婆能忍則忍,就是拒絕上醫院,她只接受粽子的眼部按摩。粽子的指法狗屁不如,但是,當他的手指小心地為老太婆像做眼保健操那樣按摩時,老太婆就很安靜。老太婆像一只衰弱和順的老貓,十分聽話。其實她的眼球還是比較堅硬,眼壓不低,可是她堅持認為粽子使她眼球軟了,頭也不那么痛了。

粽子只好為她不斷地輕輕按摩。病中的老太婆,不再叱咤風云,不再像個暴君。衰老、脆弱,完全像個無依無靠的老奶奶。坐在老人的床沿,粽子的手指輕輕地在她幾乎沒有眉毛的眼眶上移動,那羊紙皮一樣的肌膚感,使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有時,老人就在他的按摩中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有時,她想說話,把嘴里的熱氣一直呵在粽子的手腕上。

你為什么不讀書?

粽子說,我家窮。

你不上大學,當然只好送廣告。

粽子說,是的。

再窮不能窮教育,你父母再怎么也不能讓你不讀書。

粽子點頭。我小姐姐兩歲的時候,爸爸就車禍死了。我媽媽類風濕越來越厲害,關節都變形了,現在的手指像煮熟的雞爪,她失去了勞動能力。

那你哥哥姐姐呢?也不能幫你嗎?

粽子說,我哥哥就像下面那個“舅舅好”,不,比他還糟糕,30多歲了,還把屎尿拉身上,所以家里一直想要個男孩子。三個姐姐中,二姐姐嫁人了,大姐姐沒嫁,她照顧著家里的媽媽和哥哥。比我大兩歲的小姐姐也比較麻煩,她也成夭生病,她的嘴唇和指甲一生下來就是紫色的。鎮里的醫生說是先夭不足。

這樣!老太婆睜開了眼睛:那么,你們家的孩子都不讀書了?這不行嘛。

也知道不行,粽子說,家里人把錢省下來,供我一個人讀書。姐姐為了整個家、為了我的讀書,20多歲的人,就操勞憔悴得像個老婦人;媽媽看不下去,偷偷弄了農藥,要帶哥哥一起死,后來被人發現了;有一次,她還想勒死哥哥,可是她的雞爪手沒勁,自己失望得大哭起來。我拼命讀書,想要有出息,來支撐起我的家。我的成績一直很好,可是,不知為什么我的高中成績不上線,差了十幾分。老師不相信,后來聽老師說我是被縣教育部門的人調包了。我們農民小老百姓,沒有能力再查下去。我只好進了職業高中。可是,高中的學費,對我們家來說,實在太貴了。

老太婆推掉粽子的手,不要按摩了。她圓睜著只有幾根白睫毛的眼睛,無比吃驚地看著粽子,又像是判斷粽子是否在胡扯。兩人半夭沒再說話。粽子說,吃點稀飯嗎,婆婆?

老太婆搖頭。她還是盯著粽子的眼睛死看,看得粽子不好意思起來。我沒有騙你,婆婆,農村是有這么貧窮的地方。日子很難。農民很苦。城里的人不會知道的。前幾天我看到晚報報道,電信局為一個和我母親一樣的類風濕獨身婦女,贈送、安裝電話;一家私人醫院為她免費供應黑骨藤。我看了想笑,我知道他們是做企業宣傳,可是,即使企業宣傳,也沒有單位會到窮深山里做這種新聞廣告的。農村人沒有這個福氣。

老太婆也看到那篇報道。但老太婆不說話。老太婆沉默了很久。

后來,老太婆說,那你高中讀完了嗎?

如果不是小姐姐重病,也許讀完了。三姐搶救了一周,還是死了。城里的醫生說她是先天性心臟病。本來就活不過20歲的。因為三姐這一病一死,家里債臺高筑。母親就是這時候想帶哥哥走的。其實,我的老師對我很好,我的學費總是一拖再拖。我發誓不用家里的錢。每天放學后,我就偷偷跑去打零工,幫小飯館運煤洗菜,上街幫人發傳單,星期日我壓低帽子,到處撿礦泉水空瓶、撿垃圾。暑假、寒假的時候,我還到建筑工地當小工,過年、過節的時候,我還賣氣球,扛山楂串賣。這樣,我的高中兩年,都沒有向家里人要過一分錢學費。可是,我的成績下降了。老師問我,我沒告訴她。我怕同學們看不起我。

那你怎么也要讀下去啊!老太婆皺起光禿禿的眉頭。粽子半天沒答話。老太婆也不說話,開始自己按摩眉頭。粽子把她的手移開,又幫她做眼保健操。老人眼壓可能上來了,說痛,連聲說痛!后來痛得不讓粽子再碰。

老太婆的眼壓直線上升,眼皮下的眼球,簡直就是個硬石頭。令粽子措手不及的是,她后來捂著枕頭居然像孩子一樣,開始嗚嗚地哭,先是很輕,后來嗷——嗷——嗷地完全放開了。

粽子說,婆婆,很痛是嗎?

老太婆還是嗷嗷著,像一只受傷的老狼。

粽子不知所措,我再按摩一下吧,輕一點?

老太婆在枕頭里緩緩搖頭。痛……我也不是為頭痛……

粽子遲疑了一下,突然把她拉起床。他不再與她商量什么,他半扛半抱地帶著老太婆直奔門外,連夜送醫院去了。老太婆掙扎了一下,還是嗚咽著妥協了。

老太婆從手術室出來,第一句話竟然是,噯,你要是上了大學,就不會在這里了。粽子嘿嘿一笑,說,我上不了大學,我就是考上了,也沒有錢念下去。粽子說。

老太婆的眼睛都包在繃帶下面。老太婆就那樣仰天躺在床上。粽子在喂她蘋果。同病房還有另外三個女病人,都是蒙單邊眼睛的。老太婆要喝水,粽子就把能拐彎的吸管送到老太婆嘴里。老太婆喝完水說,可惜了。

老太婆又說,你只會做這個嗎,只會送廣告?

是的。粽子說,高二的時候,我做了個假身份證。一個光學儀器廠對我挺滿意,要招我,可是,進廠前突然要交3800元的費用,什么培訓費啊、押金、風險金啊。去他媽的!算了!

老太婆突然笑起來。

便衣把粽子銬到病房

粽子出事的那天,老太婆已經拆掉繃帶,醫生說,再觀察兩天就可以出院了。粽子是被兩個陌生男人帶進病房的。其中一個男人和粽子肩并肩,老太婆眼睛果然很厲害,在陌生男人開口之前,她就看到了粽子的手腕和他銬在一起。

男人出示了一個黑皮證件,說,反扒大隊的。他說您是他的外婆呢。男人把胳膊下的夾包打開,但沒有取出東西。男人說,您家是否有一把刀?

婆婆!粽子剛開口,和他銬在一起的男人,揮手就是一巴掌,閉嘴!不是問你!老實點!

老太婆沉穩地、隱約點著頭。剛剛解除繃帶的眼睛,像兩只玻璃假眼,它毫無表情地掃視著粽子,掃視著另外兩個男人。病房里的人圍了過去,和粽子銬在一起的男人大喝一聲,看什么看,正在調查!能走的統統出去!

老太婆把眼睛停在那個打開而不取出東西的黑包上。那個男人還是不想把刀取出來。拿出來!老太婆說,哼,我家的刀多了。給我拿出來!

粽子忍不住舔咬嘴唇。和他銬在一起的男人斜著眼睛,看著粽子,一抹譏諷的笑意就出現了。粽子立刻控制了自己。那男人譏諷得非常自信。他叫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就讓老人辨認去!

裝在微波爐食品袋里的青銅馬首刀,被老太婆接了過去。老太婆把刀輕輕抽出袋子,她不出聲地端詳著、緩緩撫摸著刀身。

粽子感到了絕望,確實沒什么好解釋的。兩個反扒便衣,一個姓馬,一個姓洪,和粽子早就是知彼知己的對手天敵。前年年底,粽子在一個公交大站點,被逮了個現行。在反扒大隊的后院里,粽子被電警棍襲擊得幾乎神經錯亂,小便失禁,但他咬緊牙關,始終只承認只偷過這一部手機。結果是,馬、洪使勁拍著他的頭氣急敗壞地說,好,有種!算你小子牛!

一部手機只能治安拘留。拘留15天之后的次日,粽子就和洪在一輛中巴車上又照面了。洪狠狠地剮了他一眼,做了個粗野的手勢,粽子莞爾,轉身下車。之后,他們依然時不時在公交車上、車站、中巴上狹路相逢,但粽子再也不給他們任何機會了。

今天如果不是這把刀,馬、洪照樣拿他沒辦法。粽子現在最大的后悔,就是不該把刀帶在身上。既難以面對警察,也無法面對老太婆。

病房里很安靜。人們被警察轟趕出去,并不走遠,就伸長脖子圍在房門口,結果,吊板鴨似的陣勢,吸引了更多的人,包括醫務人員。人群還有漸漸深入的意思。兩個照顧病人的工友,假裝為病人削水果什么的,就沒退出去。因為怕警察趕,里里外外的人,都格外安靜。人們目不轉睛地看著老太婆,大家看著老太婆撫弄著刀,看著老太婆又怎么把刀,輕輕放回微波爐袋中。

老太婆臉上有一種霸道而莊重的神態,這種神態顯然震住了馬、洪。

這是我們的傳家寶。老太婆終于開口,她是看著粽子說的,但最后卻揚起眼角,看定馬、洪兩人,目光有些慍怒和挑釁,看上去就像在說:難道這東西不是我孫子合法持有的嗎?

馬、洪有點著急。他可不是一般的人,您確定嗎?老人家?我們一直在注意他,他今天又在公交車上,馬便衣停了一下,斟酌著用辭——他涉嫌扒竊!另一個便衣補充說——不止一次了,是慣扒……

放屁!老太婆說,我自己的孫子,我明白!

我們知道他不是您的親孫子,我們打擊處理過他,電腦里有他的檔案。我們今天只是要證明這把刀的來歷……

他是我孫子!我告訴你們,這刀遲早屬于他。現在,你們有其他證據,就把他帶走好啦,如果沒有證據,給我馬上把手銬打開!把人和刀統統還我!否則,我找你們王重姜要人!

馬、洪互相看了一眼,場面有點僵。王重姜局長不是誰都可以直呼其名的,老太婆斷然不是一般的平頭老太太,平頭老太太身上長不出那種霸氣,長不出對公家人的那種不耐煩。兩個便衣黑著臉把手銬解除了。

粽子看著他們咬著牙關,魚貫走出病房。

他們一走,病房內外的圍觀者立刻喧嘩起來,都在控訴警察,有個潑辣的中年婦女,打著激烈的手勢,在回憶她有次沒帶身份證被聯防隊員毆打致傷的事。粽子想趁亂離去,老太婆叫住了他。

扶我到平臺吹吹風!

老太婆聲音不大,人們馬上安靜下來。粽子蹲下幫老太婆把鞋子穿好,攙扶著老人,通過人們中間往外走。他知道周圍人們的突然住嘴是為了什么,雖然剛剛大家罵的都是警察,但同時他們心里一定還撥拉著另一個算盤子,那就是,好人怎么會和警察攪在一起呢?慣扒?這個年輕人一定不是什么好東西。

到了平臺上,風比想象的大。干瘦的老太婆穿著醫院寬大的藍白條紋病號服,就像狂風中的星條旗旗桿。粽子猶豫著,脫下自己的外套給老太婆披上。老太婆晃了晃肩頭,外套最終滑到了地上。粽子把衣服撿起,遲疑了一下,還是用力給老太婆披上了。老太婆這次沒有再拒絕。

平臺上,只有一個女工友在晾衣服。粽子以為老太婆會暴怒,或者會歇斯底里地追問為什么為什么?!結果,老太婆只是狠狠地擰著光禿禿的眉頭,根本不看粽子一眼,冷漠地看著風來風去。

今天也是怪異,粽子平時不喜歡拿人家的錢包,因為現在一般人錢包里,總是卡多現金少,操作起來往往也不如手機容易變現。可是,今天那個男人投幣的時候,在錢包里翻了半天沒翻出硬幣,錢包里厚厚的百元大票,實在令人心悸。而且投完幣,他就隨便地把錢包塞在開口的皮包里,一邊掏出手機,忙于打電話,或者是電話根本沒斷,急忙跳上汽車的。在粽子聽來,那語氣像是泡妞。

粽子突然就出手了,厚厚的錢包也夾穩了,絕對輕而穩,但不知為什么,那個泡妞的男人,第六感覺似的,忽然就扭臉看了他一眼。粽子馬上縮手,那個男人驚叫起來,哇呀!你!你偷……

粽子把面貼近他,瞪著他,極其兇悍地瞪著他:你說什么?!

幾乎同時,粽子的肩膀就被人左右都拍上了。馬、洪這對賊眉鼠眼的便衣搭檔,不知何時,就在他身后。粽子暗暗叫苦,又一次冤家路窄。但因為錢包不在身上,粽子口氣就很大:怎么啦!

你說怎么啦!馬、洪亮出證件,萬分鼓勵地看著事主,你告訴他,他的手剛剛怎么啦!

那個男人看著粽子,我……粽子目不轉睛地瞪著他。

我剛剛……那男人可笑地看了看自己的包,似乎是確認錢包在不在,其實他知道錢包還沒失去。所以,他的眼光更像是躲避歹徒也像是躲避警察。

馬還是洪,大吼一聲:他的手剛剛從你包里抽出來!不然你叫什么叫!

那個男人用眼角掃著粽子說,我叫……是他踩到我了,什么手啊,我沒看到……

干您姥!你他媽還是不是男人啊!

另一個罵道:我們就等著他把你的錢包夾出來,要不是你驚動他,現在早就人贓俱獲了!走,跟我們走一趟!一起到大隊做個筆錄!

那個男人大喊大叫起來,關我什么事!我還趕著辦事去!我什么也證明不了。你們別指望我瞎說。反正我一分錢沒少!

那男人借著到站,飛快地躥下車門。反應不及的馬便衣還想揪住他的后衣襟,被他奮力一掙而去。馬便衣忍不住指著他的背影,破口大罵粗話,幾個正義的乘客也在強烈指責那個事主的渾蛋。

和多次的相遇一樣,粽子以為警察只好干瞪眼地放了他,可是,沒想到他們突然搜到了他身上的馬首刀。那一瞬間,馬、洪興奮得就像臨刑的劊子手。事情急轉直下。但粽子一口咬定,刀是外婆給的。

老太婆住院期間,陳列柜一直沒上鎖,鑰匙就是最后一次使用過,一直掛在櫥門上。可能一方面是老太婆病痛,一方面也是開始信任粽子。粽子也不是想偷,突然就是想借機拿出去,找老狐貍他們再確認一次價值。說不準為什么,就是想知道底。夭夭九有一次說,可能值一千萬啊,我們就可以買海邊別墅,雇菲傭。這個數字是有點嚇人的喜悅。但與此同時,粽子想到,也許它一點也不值錢呢。更奇怪的是,粽子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當他假設這刀分文不值時,心里卻升起另一種快慰。這種莫名的慰藉感,似乎顯示這一種情感的分量,甚至并不比熱望它身價非凡來得輕。 粽子也理不清頭緒,說不清究竟為什么。

平臺上的風寒意頗重。老太婆就是沉著臉不說話,粽子終于承受不住,老革命是該給他翻臉、劃清界限了。跟老太婆徹底告別的時候到了。粽子躊躇著正想說,我走了。婆婆,你自己保重吧。老太婆卻發話了。

你一個月給家里寄多少錢?

一千多吧……有時寄些藥。

送廣告根本不夠,是不是?你一直在騙我!

是的……是騙你了。我……偷一些……

帶刀干什么?

它……很神氣,我喜歡帶它。粽子選擇了撒謊,我帶出去玩兩次了。

老太婆用假眼珠一樣的眼睛,說不上銳利不銳利地長久盯視著粽子。花白的亂發,麻繩一樣,在她的額際上死草一樣飛動著。

你為什么老來我這?

我不知道……婆婆……粽子囁嚅著,你……有點孤單……你……是個軍人……拼死……打江山……

其實,粽子想說你有了不起的過去,但是,他不習慣這樣贊揚別人,這話倒是真心的,因為是真心的,反而令人羞怯,加上心里還有鬼,表達就變得更加艱難。可是,老太婆卻因為他艱難尷尬的樣子,似乎捕捉到了一些真誠的東西。

我知道,老太婆伸出干枯的手,梳理按壓著自己飛舞的白發,我知道啦,你是可憐我了……可憐我這個——老不死的啦。

雖然老太婆不再用追問的語氣,但粽子判斷不出老太婆是在自我調侃,還是自己的話說得令老太婆不高興。粽子不敢再吭氣。眼睛往遠處看去。

突然,老太婆伸手拍了拍粽子的肩膀,去他媽的!老太婆說,老太婆十分突然地笑了,她拍著粽子的肩頭:

你這個——混賬小子!

夭夭九眼里60年前的女兵

老太婆住院,夭夭九第一反應就是打電話叫她自己的兒女來伺候。粽子也曾問過老太婆,老太婆置之不理。住院開始的先期費用,粽子墊了一些,后來老太婆單位工會來了人,一切就由他們料理了。有一天,老太婆給了粽子臥室鑰匙,叫他取她床頭柜里一個牛皮信封里的現金。

老太婆捏著信封,盲數三遍確認有10張百元幣后,就摸索著從信封中拿出一張錢。說要喝青魚湯,補眼睛。20塊錢夠啦!粽子說,噢。

粽子擔心他走久了,老太婆點滴什么的托病友們看顧,可能不太方便,因此讓天天九過來幫助陪一陪。夭夭九怨氣沖天,把老太婆子子孫孫罵了兩遍,說打死也不來,但是,20分鐘后,她出現在眼科中心病房,帶了一本她心愛的幾米漫畫集來了。

一進門,她說,你還想吃魚啊!婆婆!我也想吃呀!

眼睛上還蒙著繃帶的婆婆像害羞似的,舔了舔嘴唇,臉上有笑的意思。夭夭九嘭地像騎馬一樣,跨坐在老太婆床前的小方凳上。粽子想還好老太婆眼睛看不見夭夭九刁蠻不滿的樣子,光聽聲音,只是有點像淘氣的女孩。、

老太婆喝上了粽子熬的魚湯,非常滿足地巴咂著嘴巴。聲音響亮到了炫耀的地步。然后她很不耐煩地對粽子說,去去去!別老跟我,陪丫頭出去走走吧,我沒事!沒事!聽她那語氣,好像是粽子和夭夭九非常黏糊地要守在床前。病友們看來知道了粽子和老太婆非親非友,因此對粽子贊美密集又隆重。老太婆簡直得意洋洋,那個神氣勁兒,從繃帶下面的半張臉也照樣看出來。粽子有些難堪,夭夭九則像眼睛進了沙子,聽一句就朝天眨弄她那濃黑細長的怪眼睛。有人再說一句,她那揚起的尖頜就再沖著粽子,眨弄眼睛一把。

被便衣警察銬到病房事件發生后,粽子有點怕去病房。最后一次魚湯熬好,他是讓夭夭九去送的。夭夭九知道事情經過后,覺得粽子的確是在打刀的主意,的確沒有放棄努力,因此有了同盟軍的高度愉快。所以,那天她是欣然去送魚湯的。

天天九對老太婆的故事反應也是挺特別的。比如,粽子說,那些女兵常年累月穿越高山的梯田、羊腸小道,甚至沼澤地,經常是腳被石頭碰出血,因為鞋子破了,包腳的布帶早就散掉了。有的是陷在沼澤里,沒時間拔出來。婆婆說,踩在沙地上舒服,踩在竹刺上還有開春新出的草尖上,就很痛。

夭夭九喟嘆一聲,要有旅游鞋就輕便了。

粽子說,你知道嗎,她們和男兵一樣,不僅忍饑挨餓,還常常只有一套單衣,有時出發時,有御寒的毯子和兩套換洗衣服,可是,為了擺脫敵人的追擊,輕裝行軍,大家都丟棄了。那樣,不管風吹雨淋,太陽曝曬,身上的衣服、頭發,都是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渾身氣味難聞,更可怕的是,每個人身上都長滿虱子。有時在煮熟的米飯里,能看到一只只的小虱子,可是,女孩子們和男兵一樣,照樣吃下去。

夭夭九說,嚯!那么多!虱子是什么顏色的?黑的?像芝麻拌飯?

夭夭九又說,吃起來什么味道?是不是那樣就像葷菜啦?

粽子說,部隊行軍對男人來說,可能會走就行了,應該不算太苦,女孩是太艱苦了吧。老太婆說,有一個晚上急行軍80里,蹚過四五次齊腰深的剛開春的河,有的水流非常急,女孩子們手牽手拉著過。

夭夭九笑嘻嘻的,連稱好玩好玩!太過癮啦!

粽子說,那八個女孩有七個來月經,那是早春三月的河水。你不覺得那樣很難受嗎?我有個姐姐每次都痛得大哭。她們當時也很小啊。

夭夭九說,都來?那會怎么樣呢?大家都在水里,血水會從水里翻上來嗎?像拯救大兵瑞恩里面,血像紅線一樣……

在老太婆的往事里,夭夭九最喜歡聽馬首刀的故事。她并沒有聽到老太婆說的原版,她聽到的只是粽子消化過的故事。夭夭九一想到刀,就把它想象成一個愛情故事,而不是一個抗日戰爭故事。它可能真的是個愛情故事,但是,老太婆似乎從來沒有這么說。老太婆不談愛情。可是,粽子轉述馬首刀的故事的時候,夭夭九就是看到了愛情。

戰爭歲月里有沒有愛情

這是1943年的故事。

那時候的婆婆不到20歲吧。人們叫她小席,在粵港地區,有隊員們總叫她席女。她的名字很洋派,叫麗莎,參加革命后,她很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因此,她經常也自稱席女。席麗莎的名字,是她父親取的,父親出生于一個薄有資產的讀書人家庭,是個學校校長。喜歡音樂、思想進步。日本打到閩南沿海地區,他帶著家人乘船逃到香港。席麗莎下面還有兩個弟弟。逃到香港后,當時她父親找到工作,每月30港幣,要養一大家人,七口擠在20平方米不到的一房一廳中,日子非常艱難。母親也到處攬活掙錢,因為父親堅持要孩子們完成學業。

16歲的席麗莎身邊已經都是熱血奔騰的香港進步青年。他們看《萍蹤憶語》、《兩萬五千里》,看《大眾生活》、《青年志十》。上國語研究班,參加香港新文學院活動,還有文通社活動,演抗日話劇。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12月8日突然對香港啟德機場和港九各處戰略要地發動猛烈轟炸。日本人侵占香港,香港所有的熱血青年,背起行裝,積極北上抗日。16歲的席麗莎再也坐不住了。她事先把衣服偷偷藏在女友家,四月的一天,席麗莎帶著兩個弟弟看電影,叮囑弟弟們看了電影就乖乖回家。姐姐有事先走。席麗莎的父親,晚上在她弟弟的口袋找到了女兒的告別信:爸爸,我走的是正道,請你們放心!

一個英俊的大哥哥帶走了席麗莎。他們是在抗日救亡運動中心的“香港學生賑濟會”認識的。四月的那一天,大哥哥他們帶著她,過碼頭、到尖沙嘴、再上火車,到了上水新界一帶。那就到了聲名顯赫的東江人民抗日游擊隊。那兩年間,東江游擊隊的主要任務是抗擊日本鬼子、消滅土匪,開辟陸路、海路交通線,搶救護送鄒韜奮、茅盾、胡繩、于伶等文化界名士。日本人占領香港后,800多名文化志士、國際友人因此被搶救到了大后方。

這個大哥哥后來犧牲了。他是從一名左翼學生變成了使敵軍恐懼而懸賞捕捉的神槍手,最后他變成了烈士。犧牲時25歲。天天九在這里看到了愛情。但粽子回憶不出,當時老太婆述說往事時的神情,愛情在那眼睛里閃爍過嗎?粽子有點模糊。但是,馬首刀的片段,粽子承認比較接近愛情。

青春時期的老太婆,已經毫無疑問是美麗非凡的,就是那種無須修飾、毫不躲閃的真正美麗。盡管,老太婆從來沒有提及自己曾經的美貌,但是,人們在老太婆身前身后的任何一段青春歷史中,就能看到她身邊,那么多的呵護和關愛之心。對,是男人的心。作為男人,粽子太明白了。翻閱著老太婆相冊里更多的老照片,他一次次詫異于老太婆的美麗,也一次次感慨歲月的無情,照片也同樣不能留住任何東西,它只是比肉體消亡得更慢一點。

那時候的老太婆還不是電臺戰士。她太小了,人家讓她當衛生員。她又哭又鬧,甚至把副隊長的背包踢下小溪,她堅決不干。就是不干。她說她是來參加革命,參加革命就是要去打日本鬼子,而不是來學打針抹藥水的。但是,這個革命小姑娘,大哭大鬧過還是服從了命令。她認認真真,用蘿卜學習打針。她用凡士林加硫磺制作的疥瘡膏,為無數的戰士治療疥瘡。她先在戰士們的背上涂上藥膏,就是用手,用力洗擦滿目瘡痍,直到擦出滿手膿血,再小心撒上硫磺粉。有兩名短槍隊的小伙子,為了誰先擦背,打了一架,結果被分別警告處分。

游擊隊員都在山鄉活動,他們活躍在群眾中間,白天一邊幫助農民割稻子,一邊宣傳抗日思想;他們還教農民識字、唱歌。席麗莎和其他女游擊隊員一樣,經常打扮得像個客家女,圍著長圍裙,穿著草鞋,戴著客家獨特的涼帽,涼帽要先用黑布包起頭發,戴上帽子后,帽檐有一圈兩寸多寬的黑布沿。

有受傷生病的戰士到村里治療。席麗莎經常要到河邊洗很多傷員的血衣繃帶,遇到有些嚴重情況,她要出門去找醫生。她住的一戶人家,是母子倆,母親不知道什么病,成天時不時五臟六腑疼得冒汗。后來還咳血。席麗莎從不嫌棄她,經常給她看病陪她聊天,講革命道理,幫她料理家務。部隊和群眾魚水情深啊。他們家有一把祖傳的馬首刀,這把刀是當年他們從河南遷徙來閩,作為鎮家之寶帶來的。

后來,部隊突然通知,所有的戰士撤出老百姓家,搬到山里住,白天再下來幫助生產、宣傳革命。席麗莎就從那戶人家搬到一個山坳里。19歲的姑娘,什么都不怕,老太婆說,她從來沒想到什么老虎啊、蛇啊、鬼啊。沒有燈,趕著太陽沒下山,就進山,那時候的山風就不陰不陽地嗚嗚響,每天都那樣,月光灑滿山岡,有時卻看不見月亮在哪,因為兩邊的山太高了。竽圓每天都送老太婆進山。竽圓是那母親的兒子,沉默而聰慧,人樣子很好,村里的人都很喜歡他。竽圓為席麗莎搭了個非常牢固的隔潮草棚。母親對竽圓說,把馬首刀給席女放在枕頭下避邪用。但席女說,革命者怕那個邪!直到很多天以后,老太婆才發現,竽圓帶著刀,天天晚上守在她的草棚外。如果那天不是竽圓,老太婆就被狼咽下去了,或者拖走了。竽圓和餓狼的惡戰,驚醒了老太婆。第二天村里的人也都驚動了。老輩人說,這是狼多的季節啊,鬧革命的女仔也太大膽了。竽圓的母親告訴席麗莎,竽圓已經默默守了她四天了。你帶上刀吧。奄奄一息的母親奄奄一息地說,這是很靈驗的東西呃。

兩天后,竽圓母親咽氣前,等著竽圓再在馬首刀上系一根紅帶子,看著他把刀交給席麗莎,才歪過頭松臉溘然辭世。

夭夭九說,他母親一定還說了,你拿了刀,就要嫁給我兒子,你不答應,我死不瞑目。這么好的祖傳寶刀都給你了,你還不嫁嗎?!肯定這樣說了!

粽子說,沒有,老太婆沒有這么說。只說人家硬要給她刀。

刀的主人的故事,也很快結束了。那是1943年一個下午,日本人突然從海上來了。可能是一個小分隊。日本人殺氣騰騰,把全村的人都趕到曬稻臺的“禾堂”上。要村民指出哪一個是游擊隊員。當時,留在村里的游擊隊員還有七個,老太婆就在其中。她穿著客家女的衣服,就站在大坪上。全村的村民連雞、鴨都被趕出來,站在太陽底下。

日本人的刺刀在陽光下晃著青白刺目的光。村民們沉默著,大家都低垂著頭。大坪上靜得能聽到日本靴子踢起的塵土聲,還有各家各戶曬梅菜的氣味,從來沒有這么濃重過。有人咳嗽著,馬上咽了回去,怕驚動什么。

一個鬼子突然從人群中拽出一個男人。一名偽“憲查”高聲問,游擊隊在哪里?那個男人很小聲地說了什么,聽不清楚。兩個鬼子上前把他的頭,狠狠壓下,狠狠浸入“禾堂”邊一個廢水缸里久積的半缸雨水中。一會兒鬼子把手一松,男人魚一樣跳直身子,男人喊了起來。男人的聲音很大,他喊的是——走啦!都走啦!鬼子又將他往廢水缸里浸。

一個瘦孩子尖叫著沖上臺去。干瘦的少年撲趕過去,緊緊抱住父親的腿,站在席麗莎身邊的一個抱孩子的女人也撲了過去,像老鷹護小雞一樣,用一只胳膊夾著孩子,一只胳膊擋住了自己男人。懷里夾著的、快掉下的孩子哇哇大哭。

那鬼子若有所思,連續點頭。點著頭他的目光已經在點頭中轉移,他看到了剛才婦女身邊的席麗莎。老太婆的眼睛透過客家涼帽的邊,和鬼子的眼睛有了極短的對接。老太婆回憶說,那時候,她已經準備死了。本來,她就等著隨時被人指出她的身份,她甚至在微微發抖。那么多的村民,平時有的甚至沒講過話,你怎么能信任他們保持沉默?而他們都認識她是游擊隊員,因為她教過他們唱歌、識字,而她卻不能全部認清他們誰是誰。老太婆想,如果她被鬼子拽出隊列,肯定就沒有孩子、沒有親人來幫護她了。她說她已經準備犧牲了,心里反而開始鎮靜,可是,她說她不知道為什么,還是克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她真的不是害怕。

鬼子一步步走向她,停在她面前的時候,鬼子把臉歪過來看她。然后用手慢慢抽出戰刀,輕輕挑起了涼帽布檐。席麗莎再也不敢看鬼子,她死死盯著鬼子滿是塵土的大靴子。

鬼子揚手一把打掉她的帽子。席麗莎還是想撿起帽子,鬼子就把她猛地推出人群外。席麗莎猝不及防,跌了出去。

你!游擊隊!

席麗莎絕望地否認。曬稻臺前一片死寂,搖頭間她只有一個念頭,村民們不要說話啊。她知道村民們不會主動出賣她,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她愿意保持這樣的安靜。這時,她感到人群動了起來,有人撥開人群,或者說村民在為一個人讓路,那人向她走來。是竽圓。

竽圓要干什么呢,他能幫她什么呢?老太婆想都不用想,她知道竽圓不會出賣她,可是,竽圓有什么用呢?說我是他妹子?她覺得他是來惹麻煩了。竽圓停在鬼子和席麗莎之問。竽圓說,是我老婆。鬼子似乎相信,又像是仔細打量著他。鬼子開始在席麗莎和竽圓之間轉圓圈,所提的彎頭戰刀一下一下地敲打著自己的臟皮靴。鬼子的臉色越來越溫和,眼睛里居然有了笑意,嘴里開始輕輕地在哼唧哼唧什么。

席麗莎聽到了自己牙齒的顫抖聲。又一個老太太從人群中,慢慢地走了出來。席麗莎知道她和竽圓的母親很要好,竽圓的母親說全村,就她的“魚味”(一種自腌小魚)是最好的。可她叫不出老人的名字,平時也覺得老人面相比較兇。那一瞬間,席麗莎簡直想閉上眼睛。她認為老太太不太喜歡她,她就是來把竽圓救走的,老太太會說出真實情況的,甚至可能指出其他六名隱身于村民中的游擊戰士。席麗莎口干得無法呼吸。

可是,老太太走到了她的面前。老太太牽起了席女的手,就像要牽自己的媳婦回家。很不應該的是,席女竟然遲鈍了一下,她看見竽圓的眼神竟然也茫然了一下。老太太又去推了把竽圓。

鬼子似乎還是笑了一下。猛然地,那把戰刀突然在空中掄起了個大幅度,鬼子嗥叫了一聲,聲嘶力竭地嗥叫,看表情是暴怒極了,整個下巴往下壓,露出了帶著金牙齒的全部下牙床。也許他根本就沒相信過竽圓,也許他只是在歇斯底里地爆發一種變態。

幾個鬼子和偽“憲查”圍了上來。

鬼子把竽圓猛地推向席麗莎,席麗莎被撞了個趔趄。鬼子對他做了個脫衣服的手勢,席麗莎一時不明白鬼子想要竽圓干啥,那個偽“憲查”似乎有點困惑。竽圓站著沒動。他也許明白了,鬼子要他脫席麗莎的衣服。也許不明白,因此依然站著沒動。一個特別矮胖的家伙,突然抬腳就踢,站竽圓對面的、像是小頭目的那鬼子,揮手用手背反甩了竽圓一個重重的耳光。竽圓簡直是應聲而起,突然就撲向鬼子,他要奪鬼子手上的刀。

這一瞬問太快了,因為他和那鬼子絞在一起,旁邊的鬼子愣怔著,一時不敢開槍。竽圓抓刀刃的手,頓時鮮血淋淋。竽圓的眼睛瞪得虎圓。那鬼子突然放手棄刀,竽圓有點站不穩,旁邊的幾支槍都響了,老太太也倒了下去。席麗莎瘋了似的嚎叫,她撲向竽圓。曬稻臺上同時響起了更多的叫喊聲,非常雜亂,有孩子大哭、有婦女們的尖叫。村民們圍了上來。

竽圓是死在席麗莎懷里的。席麗莎渾身是血,她和竽圓兩個人都渾身是血,血人一樣,他們一直坐在大坪細膩的硬泥土地上。竽圓沒有說任何話,他半合的眼睛一直看著席麗莎,死和沒死之間,界線很不清楚。席麗莎哭不出來,只是用手一直摸合著他的眼睛。那個老太太也死了。

席麗莎從此,把竽圓家那祖傳的馬首刀一直帶在身邊。再急的行軍,她扔下了口琴,扔下了任何穿的蓋的,也沒把馬首刀扔下。

老太婆說,沒有經過戰爭,尤其是抗日戰爭,你就不明白什么叫軍民魚水情。那是真正的魚和水的情誼呀。群眾知道我們打日本的,我們又幫助他們搞生產,因此,在最危難的時候,他們就可以用生命來幫助我們。

夭夭九說,那個男的愛老太婆,對吧?要不然他不一定會站出來找死。

粽子說,他會站出來。你不懂那個時候的老百姓。大家痛恨侵略者,中國人一致對外。所以,老太婆說,她對老百姓感情很深,肯定是真的。老太婆還說,如果時間變一變,也許我的父母、我的家人也會冒死救她。因為老百姓分得清,誰是為他們好的人。我想這是對的。

夭夭九對此不感興趣。夭夭九說,那個鄉下男人,要是不愛老太婆,可以說是他妹妹呀什么的,反正其他人不會揭發他。

可是,日本人不相信他呀。

夭夭九說,農村人和城市人可能還是不一樣。日本人肯定是懷疑了。老太婆長得就像游擊隊。脫衣服干嗎?讓他強奸自己老婆嗎?證明是一家人?

我也不清楚。我沒敢問老太婆日本人到底要干嗎。老太婆也沒說。老太婆不喜歡說男男女女的事情。老太婆說,那是亂七八糟的事兒。不過,日本人都是變態狂。也許本來就相信老太婆就是農民老婆,而不是什么游擊隊。

夭夭九說,后來日本人就走了嗎?他們怎么沒把老太婆殺掉?

老太婆沒說,反正她活到現在,而且有了一把鎮邪的青銅古刀。

1944年春天,老太婆還救過一個美國第14航空隊飛行教官。粽子說,老太婆現在還能叫出那美國佬的名字,他記不住。也許叫邁克?杰瑞?粽子說,老太婆的美麗和簡單的英語能力,肯定讓老美如他鄉遇知己。在逃避日本人的大搜查中、在等待組織安排救援的半個月內,老太婆每天裝成客家女,冒著極大危險,到山洞給美國飛行教官送咸飯團,還每天幫邁克敷中藥治療跳傘前的腿部灼傷。兩周后,被游擊隊送抵安全地帶的飛行教官,送給老太婆一支派克筆做留念,但是,在隨后挺進粵中的游擊戰中,電臺女兵的老太婆把它弄丟了。

粽子說,老太婆說,那個邁克還是叫杰瑞的家伙,眼睛灰藍色的,非常淺,一開始看很空洞,看多了特別溫柔。老太婆說他是個溫文爾雅、很帥的飛行官。

夭夭九說,半個月呢,浪漫啊,老太婆和美國佬有沒有擦出愛情火花?

粽子說,不知道。你自己去問她吧。

女賊夭夭九吃了老太婆的醋

老太婆住院的這半個多月,粽子和夭夭九都挺累,挺煩。兩人有機會就問老太婆,你的孩子怎么那么忙呢?老太婆一律不予理睬。天天九有一次自以為給老太婆熬了鱉湯功勞很大,就惡狠狠地說,你的孩子很不孝順!

老太婆當場就摔了調羹。老太婆說,老大的女兒今年高三!老二的兒子今年初三!孝不孝順我知道!這不過是小手術!

夭夭九哼了一聲,揚長而去。如果不是粽子被警察押到病房事件發生,天天九可能再也不會來伺候老太婆了。粽子后來在老太婆的電話機菜單的通訊記錄上,看到老太婆在眼睛發病的住院前兩天,給電話區號020的廣州和0531的濟南都分別打了兩三個電話。那是老太婆最疼痛難忍的發病期。粽子猜,老太婆可能是受不了,才給自己的孩子打求援電話的。但是,為什么他們都沒來呢?也許真的太忙了。

夭夭九和老太婆關系就是搞不好。老太婆出院那天,夭夭九差點又不理睬粽子了。出院的時候,老太婆說,頭發很癢,要洗個頭。粽子說讓夭夭九陪你去發廊里干洗吧。老太婆不同意。說那種地方臟,她的眼睛才手術過,更要保持干凈。夭夭九就吼了起來,小氣!你就是小氣!舍不得花錢!我掏錢請你行不行?

粽子不喜歡夭夭九這么說話,加上醫生有交代,別刺激病人。青光眼怕精神刺激。再說,老太婆說得有點道理,臟水流進眼睛,絕對是麻煩事。

那天的頭發,最后是粽子在老太婆家,讓老太婆斜躺在床上,頭伸出床沿一些,然后他笨手笨腳小心洗的。老太婆滿頭白中發灰的頭發氣味很重,還混著奇怪的魚腥味。尤其是洗發液抹上去,打不出泡泡時,粽子覺得有點惡心。老太婆耳朵上面,頭發撥開,就能看到一個發亮的三角形疤痕。粽子指頭輕輕滑過,發現里面是軟的,像是沒有顱骨,或者顱骨凹陷了。粽子覺得怪異,又觸動了一下。老太婆說,彈片。剛好頭偏了一下,要不然1944.年就死啦,到現在骨頭都爛掉啦。不知為什么,老太婆開心得自己咯咯笑起來。

粽子叫夭夭九過來看,但夭夭九一直臭著臉,遠遠袖手站在一邊,沒一會兒,她就走了。門“咣”地重重響了一聲,粽子一聽,抬頭急喊,等等我,喂,一起走呀!

夭夭九沒回頭。粽子把老太婆匆匆安置好,就追了出去。老太婆輕蔑地哼了一聲,拿著粽子塞給她的干毛巾,有些憤憤地自己擦著頭發。

夭夭九坐在臺灣上包餐廳里,她嘬吸著一杯橙汁,瞇著古怪的長眼睛,似乎很茫然地看著《小鴨、小船、小渡輪》。粽子在她身邊坐下的時候,夭夭九扭了扭身子,眼睛里面有淚花。我不舒服。夭夭九說,我就是不舒服!

粽子說,不舒服的事我比你多。比如,每次看這個《風吹走的帽子》我也不舒服,是說不出的不舒服!你每次都看你自己那幅,現在你替我看看它吧。

夭夭九半閉著濃黑的細長眼睛,乜斜著《風吹走了我的帽子》:

甚至泳衣還沒碰到水

風就把我的草帽吹跑了

我站在滾燙的沙灘

望著終于掉在湛藍大海的帽子

隨著海浪越漂越遠

我仿佛聽到它的呼吸

而我究竟什么也沒能做

陽光毒辣風好大

雖然眼淚一下就蒸發了

但我很久以后才知道

那只是無奈人生的小小開始

幸好它是從一個美麗的沙灘開始的……

夭夭九說,那你看看我的漫畫,你使勁看看,你看它們會讓我舒服嗎?

粽子扭過頭看了看,不說話。

兩人都不再說話。

夭夭九把臉側放在桌面上。粽子用手指撥弄她柔軟蓬松的頭發絲。夭夭九閉上眼睛。夭夭九嗚咽著說,我討厭那個老太婆!我討厭你對她那么照顧!我討厭她向你撒嬌,她有自己的孩子!我要你討厭她!不理她!

粽子不說話。他還是挑撥著夭夭九的頭發。討厭她嗎?討厭那個老太婆嗎?粽子想,以前是非常排斥的,但是,現在,似乎又不是這么回事了。喜歡她嗎?好像也不是這么回事。不理她,不可能吧,刀還在她那。如果沒有刀,或者如果老太婆的刀根本不值錢,那么不理她,能做到嗎?能嗎?粽子又進入了眩暈感。

終于,夭夭九恢復了正常,直起腦袋說,我們要不要那把刀?

粽子清醒過來,當然。不要刀,我們要什么?

那什么時候才要?

該要的時候。

讓人人有書讀 人人都有愛吧

沒有人知道老太婆生日,是老太婆自己打電話宣布要過生日。天天九第一反應就是翻了個眼睛,粽子也不積極。粽子有氣無力地問,你的孩子會來看看你嗎?

老太婆說,這算什么事!還讓他們請假坐飛機?我只請你和那女的來我這吃飯。我想熱鬧一下,我要彈琴給你們聽。我76歲啦!

夭夭九說,給那老瘋婆買個生日蛋糕吧。這老東西,還不知道她明年還有沒有生日可過。夭夭九竟然對老太婆有所關愛,粽子心里輕松,但不幸的是,夭夭九成了烏鴉嘴,老太婆真的沒有活到下一個生日,事實上,她只再活了生日之后的兩周時間。生日后,粽子打過兩個電話都沒人接,他沒重視這個問題,結果在那次送廣告上山,看見平時極為節儉的老太婆,天還未黑,兩個房間的電燈竟然都亮著。粽子站在樓下,覺得奇怪,想了想還是順便上樓去看看老太婆,一開門卻發現老太婆倒在衛生間門口。粽子傻了眼。第一直覺就是老太婆死了。

老太婆的確死了。死在上衛生間的途中。穿著花布睡衣睡褲的老太婆,那個想扶住門框還是沒抓住什么的伸手姿勢,說不出的孤單。粽子走近,感到尸體都有點輕微的味道了。后來警察和醫生說,老太婆于兩天前死于中風。

生日之后,粽子和天天九都沒再見過老太婆。就是說,那一個生日之夜,就成了永別。

當時夭夭九說給老太婆提生日蛋糕去,粽子就到書店給老太婆挑了一盤打折的老歌。放在夭夭九的機子里聽聽,效果還不錯。有《游擊隊之歌》《漁光曲》《松花江上》《九九艷陽天》,還有老太婆最喜歡捏著嗓子哼哼的《繡紅旗》。原來粽子以為那些老歌,尤其是女聲,都是大著嗓子扁著喉嚨唱的,比如《南泥灣》之類,粽子很不喜歡聽。沒想到,這盤老歌還唱得真不錯。有一種真誠的、含蓄的力量。

那首《繡紅旗》是一男兩女三重唱。和聲非常好聽。粽子聽了覺得意外,請求夭夭九和他一起唱唱。夭夭九嗓子沙啞,但是樂感很好,兩人唱得有點像男聲重唱。而且,每次粽子唱到,“多少噢噢年,多年噢噢代,今天終于盼到你”或者唱到“平日刀叢不眨眼,今日心跳分外急”,夭夭九就哈哈大笑,直呼手銬手銬銬死你!

生日那天下午,老太婆的兩個孩子及孫子們,給老人發來的鮮花禮儀電報。女兒還說寄了個日本進口的自測量血壓儀。下午,送報人員把鮮花水果花籃和電報送到度道山時,老太婆簽收了,但老太婆沒馬上上樓。她抱著鮮花,螃蟹著兩腿,在前院到處走動,展覽她的禮物。她向每一個過往鄰居,笑瞇瞇地厲聲譴責:現在的孩子,小題大做!老人生日還買什么鮮花,真是太不實用啦!

老太婆問小澆花工,你認識這里面的哪一種花呀?

生日晚餐不出粽子夭夭九所料的簡單。皮蛋瘦肉粥,一條清蒸魚,還有肉末紅燒豆腐和海蠣煎。兩人已經見慣不驚。但老太婆不斷把豆腐夾給粽子,說我兒子愛吃紅燒豆腐,又不斷把海蠣夾到夭夭九碗里,說她女兒最喜歡這道菜,搞得夭夭九十分惱火。夭夭九說,我不是你女兒!他也不是你兒子!

老太婆愣了好一會兒,才假裝沒聽到。

吃過飯,他們想等老太婆吃了生日蛋糕后就走人。老太婆說不急不急。老太婆說她想彈琴,彈了琴再點生日蠟燭再吃蛋糕。老太婆說著就提著僵硬的膝蓋,爬上了琴凳。老太婆翻開琴蓋的時候,沒頭沒腦地夸了夭夭九一句,今天你的香水不臭。

夭夭九回報一個閃電鬼臉。老太婆沒確喝酒,可是兩顴發紅。她的確是彈得很不怎么樣,但是,粽子和夭夭九一律報以劈里啪啦的熱烈掌聲。《漁光曲》他倆不會唱,但是,老太婆彈《繡紅旗》的時候,粽子為她伴唱地哼了哼。老太婆來勁了,說,重來!一起來!

他們就一起來。因為歌詞記不住,他們還是放了光盤,只是伴奏聲音開得比較小,好讓老太婆以為是她彈得出色。老太婆在后面彈,粽子和天天九在沙發上一人握一只糟糕的話筒唱,難得的是,天天九第一次臺岡這么端正,這是唯一的一次她沒有發笑,粽子甚至覺得,她唱得比他還認真投入。

……

(女聲)線兒長、針兒密,

含著熱淚繡紅旗繡呀繡紅旗

(男聲)熱淚隨著針線走

與其說是悲不如說是喜

多少噢噢年 多少噢噢代

(天天九和粽子合聲)今天終于盼到你 盼到你

(女聲)千分情 萬分愛,

畫著金星繡紅旗 繡呀繡紅旗

(男聲)平日刀叢不眨眼 今日心跳分外急

一針嗯嗯針 一線嗯嗯線

(天天九和粽子合聲)繡出一片新天地啊新天地……

粽子和夭夭九看著電視屏幕上的歌詞,誰也沒有轉臉去注意老太婆。老太婆的琴聲總是綿軟無力的,這是無所謂的,只要老人生日高興就好,因此,誰也沒有想到,老太婆竟然淚水長流。他們光顧著看屏幕上的歌詞,越唱越投入,等到老太婆鋼琴聲停了,回頭才發現老人淚水淌了下來。

老人失神似的,兩只手平放在琴鍵上,默然無語。

兩人面面相覷。

熄燈點上生日蠟燭的時候,夭夭九要老太婆許個愿,才能吹滅蠟燭。老太婆靦腆地拒絕,說隨便啦隨便啦。夭夭九合掌命令說,許一個!很靈驗的!

老太婆就合上雙掌。老太婆真的閉上了祈禱的眼睛。

搖曳的燭光中,老太婆的臉,衰老而斑駁。粽子忍不住回頭看墻上的老照片,那個熱血燃燒的美貌女兵,站在60年前的燭光深處,青春而微笑。

老太婆吹滅了生日蠟燭。她實在太衰弱了,她用了三口氣,才吹滅了所有蠟燭。切蛋糕的時候,夭夭九說,你是不是許愿長生不老啊,婆婆?

老太婆說,我才不相信什么長生不老!健康就好。

那你是許健康長壽的愿啦。

老太婆搖頭。老太婆放下紙碟蛋糕,重新合掌閉目,老太婆說:

讓大家都有好生活吧,人人有書讀,人人都有愛吧。

是什么——顛覆了這一切?

發現老太婆死去,粽子第一個打的是夭夭九的電話。夭夭九說,你要打110報警電話!粽子的腦袋才運轉正常,他一口氣打了110,120,殯儀館,還查打了老太婆子女的電話。

夭夭九得的比警察快。屋子里腥味很重,夭夭九沒有再掀鼻孔。兩人蹲在老太婆面前看了好一會兒。凌亂的白發幾乎遮蓋了老太婆大半個臉,他們誰也不敢去拂開它。兩人不說話,非常遲鈍地蹲著,粽子后來覺得蹲著難受,伸手拉起夭夭九。夭夭九眼睛已然發紅,鼻尖也發紅。粽子發現了異常,要定睛看,夭夭九把臉用力轉掉了。

誰也沒有想到馬首刀。這個差錯是共同出的。當天天九甩了粽子耳光時,粽子很焦躁。他在想責任不在他一個,夭夭九難道就沒有責任嗎?在現場,她呆頭呆腦,如果她想到了那把刀,她完全可以改正這個過失。可是,她也沒有想到刀。

警察和穿粉色大褂的120人員,很快就確認了自然死亡并完成了相關手續。老太婆單位的人來了,尸體很快弄到殯儀館,因為老太婆尸體有異味了,天又熱。

第二天中午,粽子又到了老太婆家。因為老太婆的女兒中午的飛機,大概兩點多會到家,她沒鑰匙。粽子一個人在那空蕩蕩的五房兩廳轉著。餐桌上,那瓶生日的鮮花,早已枯萎,只有康乃馨的花心,還有一點黯淡的紅顏色。打開冰箱里,居然還有剩下五分之一不到的生日蛋糕。粽子拔掉了冰箱電插頭。

午休時間,到處很安靜。粽子走到老太婆的老照片下看看,又坐到了老太婆的鋼琴凳上。這時,樓道上傳來鐵門咣啷嘩啦的動靜。再見,媽媽,再見,爸爸。奶奶再見!是樓上那個孩子的上學時間了。

粽子把琴蓋慢慢翻開。粽子輕聲說,再見,孩子。小心汽車。

粽子走上陽臺。前方的山嶺前,一大群鴿子在高壓電鐵架頂翻飛,它們拐過來、折過去地翱翔著。老太婆參加進去了嗎?粽子在陽臺上瞇著眼睛,看著鴿子一圈一圈地俯沖再揚起。

哪一只是那個勇敢美麗的老太婆呢?

老太婆的女兒是一個人來的,見到粽子她非常客氣。連聲說謝謝,小鐘,謝謝你啊。我母親說你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孩子。電話里說過你好多次了。

粽子不姓鐘,他甚至從沒告訴過老太婆他的真名。他不太肯定老太婆在電話里表揚的人是不是他。尤其是,老太婆的女兒說,母親說你是個才畢業的大學生,是個了不起的社區自愿者。就是那種社區紅帽子,是嗎?

粽子腦子全亂了。他愣愣地聽著那個能說會道的老太婆女兒,說她的母親如何出身名門,如何忘我革命出生入死;如何能干正統,一輩子如何不謀私利,不關照一個自己的孩子;又如何固執,如何拒絕和孩子們一起生活。說眼睛的手術,她有叫她到他們廣州看看,因為她在當地人頭熟,又不要請假,老人家偏不。固執得不得了。說說說,說了很多。粽子終于明白了,他就是那個叫小鐘的人,他就是那個大學才畢業的社區敬老自愿者,那個紅帽子。

老太婆為什么這么介紹他呢?他想不明白,只有天知道了。

老太婆女兒非常熱情、善解人意,簡直把粽子視為恩人、親兄弟。如果那個時候,粽子想到了刀,也許就可以趁熱打鐵地要走。可是,緊接著到來的老太婆兒子和媳婦,尤其是那兒媳婦,太厲害了。她甚至搶先懷疑了粽子和老人來往的動機。這使粽子心慌。而粽子的心慌一定讓人看出來了,因此,老太婆的子女們好像很快就達成共識,共同保持了疑慮和警惕。后來粽子提出想要一枚老人軍功章做紀念時,他們就非常默契地、速度極快地一致拒絕了。 粽子感到非常難堪,不是拒絕本身。是因為拒絕后面,讓他感到自己的動機被人挑了出來。他感到巨大的慌張和難堪。是嗎?我就是為了那把刀對嗎?對嗎?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了那把刀,對嗎?

夭夭九暴跳如雷。當粽子告訴她,刀已經被老太婆兒女密藏時,夭夭九極度憤怒。夭夭九說,無聊!就是無聊!你有100次機會得到它!你要是開口,老瘋婆早就送給你了,她根本不懂刀的價值!就算她小氣,你又怎么會弄不出刀?!你有百次的機會!你無聊!你莫名其妙!你被那瘋老婆子迷住了!

粽子就給了夭夭九一個很重的巴掌。

夭夭九似乎傻了,呆看著粽子;粽子也傻看著夭夭九。 安靜。像一切都死過去的安靜。刀、刀、馬首刀,那造型超拔的青銅古刀。 究竟是什么——顛覆了這一切?

悲傷的小鴨 無奈的草帽

粽子給夭夭九打了無數個電話,不接,換陌生的電話打,一聽到他的聲音,夭夭九就掛機,所有的短信都不回。漸漸地,粽子慢慢地不再打夭夭九的電話了。

有一天,粽子到郵局給姐姐匯款、還有給母親寄風濕藥黑骨藤。突然在買來的《晨報》上看到一條社會新聞。上面說,近期在臺灣街一帶,中小餐館多家被人半夜入盜。小毛賊似乎嗜吃海鮮,公然在作案地大肆蒸煮海鮮,吃了喝了留下一廚房狼藉才離去。其中有一家,被那好吃海鮮的毛賊光顧多趟后,店老板和老板娘,暗暗互相猜疑,都懷疑對方約友在餐廳饕餮,最終互相指責揮刀相向而報警而案發。警方提醒中小餐館,加強夜間防范,杜絕治安死角。 粽子笑了笑。他感到自己又一次非常想念夭夭九。

夏天過去了,有人要看房子,粽子受托又回度道山去了一趟。

想買房的人說,戶外環境很好,可是,房子本身結構相當不理想,又不是框架結構,不好改造,因此有些猶豫。粽子一句話都懶得說。

在度道山下的新開的臺灣上包連鎖餐廳,粽子在天天九的漫畫對面坐了下來。邊吃吞拿魚漢堡,邊看著那幅天天九心愛的漫畫。突然,他掏出手機,選擇了寫信息:

小鴨 小船 小渡輪

再見 我不再想你們,不再愛你們了

昨天我爸爸媽媽又大吵一架

夜里我們抱在一起哭了很久

現在你們還害怕嗎

以后再也聽不到吵架的聲音了

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們好

再見了 不要為我擔心

短信是分兩次傳出去的。粽子并不指望夭夭九能回話,他已經習慣了她不理不睬了。又喝了一杯玉米火腿羹,坐了一會兒,粽子就買單出門。這時,手機卻響了,是短信提示音。粽子隨便按了顯示鍵,一行字跳了出來:

甚至泳衣還沒碰到水

風就把我的草帽吹跑了

我站在滾燙的沙灘

望著終于掉在湛藍大海中的帽子

隨著海 浪越漂越遠

我仿佛聽到它的呼喊

而我究竟什么也沒有做

陽光毒辣風好大

雖然眼淚一下就蒸發了

但我很久以后才知道

那是無奈人生的小小開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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