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摩“箕踞”

中國古代有頭有臉的人物，很有幾個舉止乖戾者。漢高祖劉邦便是其一，喜歡當(dāng)眾“箕踞”。

所謂“箕踞”，就是兩腳前伸，兩膝微曲而坐，因為伸出雙腿的形狀像個簸箕，故有此名。這般模樣擱在今天不算什么，早年間卻是大大的不妥。《禮記#8226;曲禮》中，對人們行為舉止規(guī)定了上百條“不準(zhǔn)”，吃飯時不準(zhǔn)滿嘴噴飯，不準(zhǔn)滿嘴流湯，不準(zhǔn)吧唧嘴，不準(zhǔn)專吃一樣菜，不準(zhǔn)拿骨頭喂狗；走路時在堂上要用細(xì)步，堂下要用正步……其中一條，就是“坐毋箕”。毋箕之坐，就是要兩膝著地，兩腳腳背朝下，臀部靠在腳后跟上。和跪著差不多。這等坐法，即便下面沒有搓板，也難以長時間享受，因此人們私下里踞他兩踞，松快松快在所難免。

據(jù)《韓詩外傳》記載，孟子的夫人曾有一次如此這般了一番，沒想到被老公一頭撞見。孟子到底是亞圣，立即稟報老娘，說老婆“獨踞”，不懂禮數(shù)，要休了她。孟母不愧是亞圣他媽，馬上引經(jīng)據(jù)典，說兒子進房間不打招呼，讓人準(zhǔn)備不及，才是真正不懂禮數(shù)。鬧得孟軻先生老婆沒換成，還得檢查自己的不是。可見，非公開場合的箕踞還是允許的。但是當(dāng)眾如此，則確乎是傲慢無禮的表示。老劉卻偏偏要當(dāng)眾如此，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耍光棍兒。

據(jù)《史記》記載，劉邦之“初踞”，是在沛公任上領(lǐng)兵攻秦的時候。一個叫酈食其的讀書人聽說劉邦是“大人”即品行高尚之人，遂興沖沖地撞上門來呈獻滅秦之策，沒想到被召見時，“沛公方踞床，使兩女子洗足。”酈食其很惱火，教訓(xùn)劉邦說：“足下必欲誅無道秦，不宜踞見長者。”聽罷這話，劉邦這才像個“大人”，起身整衣，以表歉意，并將酈食其請入上座。受到禮遇后，酈食其方“說沛公襲陳留，得秦積粟。”

劉邦之“二踞”，則是從沛公掙蹦成漢王，與項羽爭奪天下時。項羽的哥兒們英布，在劉邦的勸誘下起兵攻楚，結(jié)果老窩被端，只好投奔劉邦找飯轍。“淮南王至，上方踞床洗，召布見。布大怒，悔來，欲自殺。”英布不是讀書人，被“踞”之后講不出什么大道理，心中憋屈，于是只好“欲自殺”。不過回到招待所后，英布發(fā)現(xiàn)“帳御飲食從官如漢王居，布又大喜過望，”于是又死心塌地跟隨劉邦，最終把項羽逼得自刎烏江。

至于“三踞”，則是老劉當(dāng)了皇帝之后的事。漢七年，他到趙國視察工作，趙王張敖家中的“一把手”是劉家大小姐，因此對皇上老丈人自然要小心伺候。張敖不當(dāng)趙王當(dāng)跑堂，穿著短布衫，戴著皮套袖，親自給劉邦端菜上飯，可老劉仍然不滿意，“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張敖的手下火了，對他說：“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無禮，請為王殺之！”張敖嚙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誤！且先人亡國，賴高祖得復(fù)國，德流子孫，秋豪皆高祖力也。愿君無復(fù)出口。”“嚙其指出血”，有的解釋說，這是張敖以此表示對劉邦的忠心。

箕踞為什么像斗牛士手中的紅布，人見之而人怒之？答案其實十分簡單，“箕踞則如袒裸”，有可能泄露“最高機密”。

中國古代的男男女女，下身所穿都是裙子即“裳”，里面卻沒有內(nèi)褲。為防止公開透明，人們在公眾場合只好跪著，用長拖到地的裳將身體緊緊裹住。如果像劉邦那樣兩腿前伸，坐在席子或矮床上，勢必將看家護院的寶貝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等于是當(dāng)眾罵娘。面對這等羞辱，正常人都不會無動于衷。因此，張敖“嚙其指出血”，應(yīng)該是被踞之后也想跟劉邦玩兒命，又知道玩兒不過，只好干忍著，啃自己的手指頭消氣。至于后面那些頌揚國家最高領(lǐng)導(dǎo)人的漂亮話，久在官場混，誰個不會說？

魯迅先生說過：“漢的高祖，據(jù)歷史學(xué)家說，是龍種，但其實是無賴出身。”從老劉對箕踞的愛好，也可證明這一點。而高祖之高明，便是把這類無賴手段運用得恰到好處，為自己打天下服務(wù)，而非一味耍光棍兒。像他對待英布，先是以“踞床洗”挫其傲氣，等到英布被折騰得自尊全無，打算自行了斷時，再給他一個意外之喜，讓他在吃喝上與自己平起平坐。如此，英布想不賣命都不成。下三濫功夫，能夠收發(fā)自如，也絕對是上乘功夫。這就是為什么世上無賴千千萬，只有劉邦才能當(dāng)上一國老大的原因。

司馬遷筆下還有另一箕踞者，就是荊軻。他在刺秦王嬴政未果，身被八創(chuàng)之后，明知必死，卻還要倚柱而笑，箕踞大罵秦王：“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 ！”這一笑一踞一罵，頓顯荊軻之滿身豪氣。太史公確實高明。只可惜，諸多影視劇卻未曾表現(xiàn)這箕踞的真實。

大概是“不準(zhǔn)”太多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