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中國進入了所謂“后新時期”,也就是后現代社會,出現了社會的市場化、審美的泛俗化和文化價值多元化三股大潮,這意味著以西方為參照的現代性已經破產,以宏大敘事為憑借的知識分子也因此宣告死亡。在90年代中期出現的這種后學思潮,在其影響和聲勢上遠遠不及人文精神的訴求,其后學理論也相當粗俗,論述多為獨斷,并熱衷于建構代替現代性的另一種宏大敘事,所謂的“中華性”。不過,它的確開了90年代中國知識界后現代的先河。90代中期以后,對啟蒙運動以來理性主義的批判和反思,形成了—股強大的熱流。啟蒙理想和理性主義的被顛覆,從話語的根基上解構了傳統公共知識分子的立身依據。
后現代話語與學科專業化,到20世紀90年代就逐漸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群體中占據主流的知識現象,這其中有知識分子反思后的自覺選擇,也有國家體制和文化商業化外部環境的配合和制約,到90年代末,知識分子公共性的喪失,遂成為一個無可爭辯的客觀事實。
面對知識的專業化和文化的商業化以及后現代思潮的幾路夾擊,知識分子群體內部發生了急劇的分化。一部分知識分子退出公共空間和公共話語,而另一部分知識分子則試圖以各種方式重建公共性,恢復知識的生活與公共生活的有機聯系。不過,隨著20世紀90年代知識分子的急劇分化,即使是在公共知識分子中間,對如何重建公共性也產生了嚴重的分歧。這些分歧主要涉及對知識分子使命的自我理解和所依據的背景,大致來說,可以分為三種類型。
第一類公共知識分子主要是人文精神派知識分子。這一類型的知識分子堅定地相信知識分子代表著普遍的真理、良知、正義,知識分子應該為這些神圣的價值而呼喊、奮斗和干預社會。他們特別強調,雖然對人文精神的實踐是個人的,但其背后有確定不移的“超個人的普遍原則”和“超個人的社會公理”。那是容不得虛無主義和犬儒主義的。人文精神不僅是十種關懷,而且與實踐不可分割,它本身體現為人文實踐的自覺性。
在對抗社會的商業化上,以學者為主體的人文精神知識分子還是屬于比較溫和的,相形之下,與人文精神派同時出現的,以作家“二張”(張承志和張煒)為代表的道德理想主義派,則表現出異常激進的反抗姿態。
這是第二類公共知識分子。
在社會世俗化大潮面前,“二張”以“抵抗投降”的高調出現,他們以“精神圣徒”自稱,宣布要高舉魯迅先生的反抗和不妥協的旗幟,代表社會底層或邊緣的被壓迫的民眾和弱者,“向長久脫離民眾甚至時時背叛人民的中國知識界挑戰”,“對體制化的學術和文學沖決或反抗”。為了反抗,甚至不惜贊美暴力的合理性。
第三類公共知識分子出現得稍晚;大約在90年代中后期,是以汪暉為代表的“批判知識分子”。
以前述后現代、后殖民思潮一樣,汪暉也是在質疑啟蒙思想的普世化現代性為出發進行反思的,但他擁有前者所不具備的西方學理基礎和思考深度,他既憂慮學院化體制下知識分子失去了與公共生活的有機聯系,又注意到市場化下公共領域為商業邏輯操控的普遍現實,在他看來,惟有揭示社會日常生活中被遮蔽的權力關系,才是知識分子的最重要的職責。為了拒絕知識界為他們所作的“新左派”命名;汪暉以“批判知識分子”的方式來自我理解他所代表的這些知識分子的特征:“批判的思想群體的共同特點是致力于揭示經濟與政治之間的關系,揭示知識分子群體所習慣的思想方式和觀念、與這個不平等的發展進程的內在的關系”。
這三類知識分子不是個別的經驗現象,可以說他們分別代表了三種經典的知識分子理想類型:傳統知識分子(traditional intellectual)、有機知識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和特殊知識分子(specificintellectual)。
傳統知識分子與有機知識分子是葛蘭西(Gramsci)對知識分子所作的經典區分,傳統知識分子的自我理解通常是獨立的、自治的,超越于一切社會利益和集團之上,代表著社會一般的普遍的真理、正義和理想,而有機知識分子則是與階級一起創造出來,與一定的社會體制或利益集團存在著某種有機的思想聯系,他們自覺地代表著某一個階級,作為階級或階層的代言人出現。
而所謂的特殊知識分子,是福柯所創造的概念,對應著所謂的普遍知識分子(universal intellectual)而言。在他看來,無論是傳統知識分子,還是有機知識分子,都屬于普遍知識分子,即相信有一種普遍的真理和知識的存在,并且熱衷于扮演先知般的預言家,指導人民往什么方向走。而特殊知識分子剛好與之相反,他并不預言、承諾某種社會目標,只是從自己所處的特殊位置,通過專業分析的方式,揭示所謂的真理與權力的不可分割,拆解社會隱蔽的權力關系,因而批判、而且是具體的批判,而不是建構尤其是整體的建構就成為特殊知識分子的自我理解方式。
在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公共知識分子中,人文精神知識分子更多地表現出傳統知識分子的特點,道德理想主義者是一種有機知識分子的類型,而批判知識分子則比較接近福柯式的特殊知識分子。
(摘自《中國知識分子十論》(許紀霖著,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卷二“公共知識分子如何可能”,題目為本刊所加,參見“本刊1月薦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