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我曾寫過一篇何頓的印象記,叫《朋友何頓》,發表在《大家》1996年的第1期上。其時中央電視臺一個欄目正要來長沙拍何頓的專題片,負責此欄目的制片人恰好看了這篇文章,便打電話給何頓說片子就照這篇文章的味道拍。提及此事,并非要說那篇文章寫得好,只是覺得再將何頓印象一回,難以下筆。思路很容易竄到那篇老文章里去。但既然答允了編輯的約稿,就總歸要寫。索性依平日與友人扯談的習慣,形散神也散地胡扯開去。
與八年前相比何頓最大的變化是搬了家,用自己的稿費在鬧市的邊緣置了一處商品房,四樓,復式結構,下面客廳的天花板高得不得了,上面的房間也多。我每次去,總搞不清他正縮在哪間房里構思。去年元月他同樣用幾個長篇小說的稿費換來一輛黑色小車,且很快就當了主任。當然是業主公推的業主委員會主任。這除了說明何頓是為業主們講得起話的公眾人物外,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當官。對突其而至的何主任稱呼,何頓聽了嘿嘿直笑,他說他當這個主任圖的是有地方停車了,一時沒地方保安也會拿鋤頭去辟出一塊。
何頓說其實他完全不必要購車的,主要是為了寫小說方便。乍一聽,還以為他有在小車內寫作的怪癖。細問之下,才知他所指的方便是可以隨心所欲地到長沙周邊那些給予他創作靈感的小鎮去轉一圈。在何頓的一些長篇和中篇中,讀者總是能感受到一個既散發著古樸氣息又充滿殘酷現實的黃家鎮,他那部營造得既真實又充滿神秘氛圍的長篇小說《渾噩的天堂》,就是以黃家鎮作為全篇的背景的。正是這個小鎮為何頓開辟了一個任自己的想像力和創造力馳騁的空間。其實這個黃家鎮并不存在,它活在何頓的腦海中。何頓所指的黃家鎮并非憑空而來,他對長沙周圍的小鎮生活非常熟悉,早在大學時期便經常在這些地方寫生,畢業后又在其中一個小鎮附近當了幾年的美術老師。果不其然,他買車后隔三差五,便往那些小鎮跑,我就和他一道在那些仍顯簡樸、自然、寧靜、卻風味各異的小鎮游走過幾多次。且共同結論出有四種人適合來這種地方小住,詩人、畫家、作家和失戀者。
每次回來何頓總感覺家里天花板再高,窗戶再大,同樣看不到藍天,見不到綠草。便在一個忽然里,冒出個能營造半邊自然的想法來。且轉身往樓下跑,開車直奔花草店,買來千多塊錢的花花草草,一盆盆地將樓上樓下的窗戶全部遮掩起來。也是奇怪,自何頓將窗外造成熱帶叢林后,不光頓生綠意,竟引來了一只羽毛瑰麗的小鳥,而且每天不間斷地在一盆叫七里香的灌木叢中跳來蹦去地叫。這引起了何頓的好奇心,一連幾日蟄伏在窗后觀察偷覷。幾天后他打電話給我,說親眼目睹了那只漂亮的小鳥辛勤地在他窗外筑了一只鳥巢,很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在此后的一天黃昏,何頓發覺那只小鳥帶回一只同樣漂亮的雌鳥,雙雙恩恩愛愛地棲息在那只鳥巢里。又不天天來,隔一兩天來這里睡一晚。何頓對這兩只小鳥更有興趣了,且斷言這是第三者插足,他說那兩只小鳥玩婚外情,在我窗子外面開房間。我聽了哈哈大笑。很快,何頓又來電話告訴我,兩只鳥有了愛情結晶,生下四只渾身通紅的小東西。這幾日光注意小鳥們爭搶父母銜來蟲食時的唧唧喳喳的熱鬧,連小說也沒寫了。不料結局卻有些悲慘,一個多月后我問何頓窗外可是鳥語花香依舊,何頓說死了,四只小鳥都在一個晚上死了。卻原來是何頓出于人性的關愛,有天忍不住探手去撫摸那四只毛茸茸的小鳥,沒想到小鳥們驚慌得怵怵直抖,鳥們的父母則鼓翼伸喙,奮不顧身地直往他手上猛撲。何頓縮手。何頓說悔不該再次將自己的爪子探出去,而且如是者三。事后何頓應朋友之邀駕車去了外地,幾天后何頓回來時發現四只小鳥全死了。此后也再未見那兩只漂亮小鳥的蹤跡。何頓說或許是那天小鳥們的父母受了我的驚嚇,不敢回巢,使小鳥餓死了,或許又是它們出外覓食時被人射殺了,不管哪種原因,小鳥之死都是人的罪過,我想為此寫篇小說。說此話時,我從何頓眼神里見到些許從未見過的傷感和溫情。這使我很為驚訝,才曉得外表粗獷,甚至有時橫蠻得不顧場合的何頓,內心情感竟是如此豐富、敏感和細膩。也就明了他筆下男男女女的人物,為何往往能刻畫得使人吃驚的原因所在了。
何頓是長沙市文聯創作室的專業作家,像他這樣的專業作家湖南似乎有幾十號,但能像他那樣源源不斷地寫出好作品來的卻極少。這些年他一直保持著每年寫部長篇,一兩個中篇的旺盛態勢,他的小說又極富地方個性,有家報紙稱他為長沙的標志,實不為過,這也是至今令我佩服的地方。他似乎從未為寫作而困惑過,通常是和我聊天時扯起一個構思,一兩個月后那個構思便成了個中篇發表在不是《收獲》《鐘山》便是《十月》《花城》之類的大刊上了。
何頓屬狗,今年已46,但外表仍顯得年輕力壯,喜歡剃板寸頭,穿唐裝,還有叼煙瞇眼,用眼角覷人的習慣,讓人一看寧愿相信他是個可以一拳打死人的武師,也不會相信他是個作家的。但比起年輕時他桀驁不馴的個性算是溫靜了不少,這當然與他浸淫寫作有關。世上只有兩件事是他覺得要認真對待的,一是寫作,二是打麻將。寫作改造和鉗制住了他的野性,而打麻將則是他宣泄、疏通和化解好斗本性的另一條渠道。有天他突然對我說:我發覺自己越來越傳統了,簡直有點民族主義,是不是人開始老了的緣故?我回答說你是個寫小說的,當然應該民族主義,你不把主義放在民族上能寫出《抵抗者》和《我們像葵花》那樣的作品么。
關于何頓兩年前發表的長篇小說《抵抗者》,我一直認為是他的頂峰之作。《抵抗者》是一部將中國軍隊的正面戰場,共產黨領導下的游擊戰爭,以及農民和土匪的自發抗戰,蓄于一體的文學作品。小說雖僅攝取了抗日戰爭中常德會戰,衡陽保衛戰的幾個場面,但描述出的戰爭之慘烈,民族氣節之悲壯,用石破天驚震聾發聵來形容也不為過。值得一提的是,這部作品顯示了何頓結構小說,解構和布局故事的驚人才能。哪怕是連字體字號的使用,也顯出意味和獨出心裁,加之極為人性的述事角度,時間空間不斷地交換穿插,使作品呈立體狀旋轉推進,使人讀來不時陷入震撼與反思,隨時能感覺出作品中裹挾而來的沖擊力。
然而使我感到困惑和意外的是,這樣難得的厚重作品,出版后在中國文壇竟無一點反響。對此何頓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總覺得對那些民族英雄們還要做些什么。今年的清明節,他帶著一本《抵抗者》,獨自駕車去了衡陽,跪在衡陽保衛戰中所犧牲的烈士們的公墓前,焚書祭拜,才算是了卻了自己的心愿。這便是何頓,一個有血性有強烈民族自尊感的漢子。
兩年前的夏天,湖南經視臺《城市語文》欄目拍何頓,作為何頓的朋友我也被鏡頭捉了去。導演要我對著鏡頭講一句關于何頓其人其文的話,我想了想,說:何頓就如生長在長沙土地上的一棵樟樹,他之所以能四季常青,完全是將根深深扎入這片土地的緣故。
同樣用這句話作為此文的結尾,我想也是再恰當不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