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深信翰墨聚散講緣分。得了胡適這幅字,我先是遇到張充和的一些零散詩文,覺得她的文筆確是上乘;不久,陸灝又送給我一張張充和寫給施蟄存先生的詞箋,小楷清越疏朗,嫻雅中遮不住的是那份含蓄的豪氣,長短句尤其推敲周全,玲瓏標致……
張家的三姐和四妹
九十四歲的沈從文夫人張兆和前幾天在北京辭世。沈從文名氣太大;沈張姻緣長期籠罩在沈先生文學與考古的強光之中,沈夫人曾祖父做過兩廣總督、父親在蘇州熱心辦學的那些大事業反而顯得遙遠了。她是張家四姐妹里的老三。老大元和的生平我不清楚;老二允和前年寫過一本關于蘇州張家舊事的書;老四充和是書法家、詞家,也畫畫,又是昆曲名角,夫婿是耶魯大學東亞語文學系教授傅漢思(Hans Frankel),專研詩詞和中國歷史,著譯等身。
張家四姐妹里我知道多些的是四妹張充和。兩年前,陳學文在杭州文物市場買到一幅胡適寫給充和、漢思的一首元曲,在《傳記文學》上發表《胡適情詩手跡新發現》。張充和和傅漢思看了回應說那幅是贗品,真跡她送給了上海的黃裳先生。于是,這件事惹起不少學者文人的議論,報刊上熱鬧了好一陣。張充和1987年把真跡送給黃裳,黃先生后來又勻給潘亦孚,潘亦孚前兩年又拿去跟許禮平換書畫,去年許先生在我苦纏之下割愛轉讓給我,11月25日做了《小風景》的插圖,現在掛在我書房里。
我向來深信翰墨聚散講緣分。得了胡適這幅字,我先是遇到張充和的一些零散詩文,覺得她的文筆確是上乘;不久,陸灝又送給我一張張充和寫給施蟄存先生的詞箋,小楷清越疏朗,嫻雅中遮不住的是那份含蓄的豪氣,長短句尤其推敲周全,玲瓏標致。近來,我閑時都在細讀《沈尹默蜀中墨跡》,那又是張充和所藏老師的墨寶集,書首她寫的那篇《從沈硯說起》固然好看,書尾《仕女圖始末》說的是她1944年畫的一幅畫失而復得的經過,讀畢我倒深悔自己1991年錯過了在蘇州拍賣會上競買這件文獻的機會。
張家四姐妹是當代中國大家閨秀的典范,境遇也許各異,吉兇禍福中流露的卻始終是書香門第貞靜的教養。四妹充和長住美國,日子安逸,成就甚大;二姐兆和大半輩子陪著沈從文在風雨中擔驚受怕,真難為了她。我沒讀過張充和的《三姐夫沈二哥》,只在童元方教授的文章里看到幾句沈二哥早歲軼事,很有趣。童教授說:張兆和十八歲進上海中國公學修讀文史,校長是胡適,沈從文教新文學。1930年,沈從文寫了好多“獨白情書”給張兆和,兆和不理,沈從文飽受煎熬;向胡適辭職,胡適勸他靜待她讀完書再說。32年兆和畢業,33年他們果然在北平結婚,新房四壁蕭然,全靠梁思成和林徽因送的兩床錦緞百子圖罩單烘托出一點喜氣!
我沒見過沈從文。寫沈從文寫得最生動的是黃永玉先生。我的朋友李輝寫老年的沈從文伉儷也寫得好。他說他有一次到沈家去,張兆和扶著沈先生在一米寬的水泥地上散步,說是每天要走五個來回。沈先生才走了兩趟就問夠不夠,走了三趟硬說是第四趟了:“別騙人,剛剛三次。”張兆和說。第五趟,沈先生沒走完先噓了一口長氣徑自往座位上走:“唉,完了吧?”張兆和抱怨他偷工減料,兩老一起大笑。
脂硯齋里的劉旦宅
前不久在上海《新民晚報》上看到一則消息,說是著名畫家劉旦宅精心繪成的《紅樓金釵十二圖》由上海市郵電管理局發行十二枚一套電話磁卡,上海市紅樓夢學會編號發行一千套珍藏型《紅樓夢》電話卡折,供應紅學會員之外,少量問世。消息說,7月27日,劉旦宅、詩人胡邦彥、上海紅樓夢學會會長孫遜為卡迷收藏者簽名。我不迷《紅樓夢》,只迷劉旦宅先生畫的《紅樓夢》作品。我先結識劉先生,后來連他淵源家學的公子天煒也成了我的好朋友。劉先生好幾年前給我畫過一幅《寶釵撲蝶》;我一向怕寶釵,正派得發悶,可是劉先生這幅畫太好了,到現在還掛在我的客廳里。
七十年代人民美術出版社印過一本劉先生的《石頭記人物畫》,郭沫若題簽,周汝昌配詩。我實在喜歡書中那幅《平兒理妝》,寫信懇請劉先生割愛讓那幅原畫給我。劉先生回信說原畫不在手頭了,改天找到書稿給我另畫一張。我等了好久。有一天,天煒來港,約我一敘,當面交下劉先生給我畫的《平兒理妝》。畫不大,粉彩淡里透艷,平兒側著身子調粉既罷,簪花髻上,腰間束一條棗紅雙環四合如意絳;纖細的手指,水靈的眼睛,一襲薄紗綠衫幾乎飄起幽香。畫上題識云:“予繪紅樓珠翠甚伙,而橋公獨鐘平兒一人,數函索求,歷經春秋,乃檢得舊稿,依樣為之,竊喜似符廣告術語所謂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之調耳。公以為然否?望笑納。甲戌小雪劉旦宅。”另有一紙是劉先生行書抄錄周汝昌詠平兒的那首詩:“辛酸荼毒費尋思,調粉簪花浣帕絲;半晌倚床悲喜盡,數痕痛淚避人知。解味道人詩。海云生書。”一畫一字,加上那樣一段風趣雋永的題識,裱好之后我終于不舍得掛,生怕狎客偷香,輕薄了這般俏麗的平兒!
文化果然如此醉人。看到《新民晚報》的消息之后,我跟劉先生通電話,說我想買那一套電話磁卡。劉先生開玩笑說,你要買,我得加個零。接著說會馬上寄一套給我。劉先生夫婦這幾天去了歐洲,天煒很快替我辦好這件大事,我也很快收到《紅樓金釵十二圖》。元春觀燈、寶黛戲囊、寶釵掣簽、湘云拾麟、妙玉品雪、鳳姐逞威、探春結社、李紈掌壇、惜春構圖、迎春讀經、巧姐夜織、可卿展衾,十二幅通景屏印在折葉上半截,底下一個個玻璃紙袋分插十二張磁卡,一張一個題材。“緣起”上說,此畫原稿去年為臺灣私人藏家以巨金購得,這次有限印刷,編號發行一千套。我這套是第零五五二號。劉先生現在任上海師范大學教授、美術系主任。讀書多,有膽識,筆下一草一木都由心造,一洗陳陳相因的傳統畫規,是畫家中的脂硯齋。他這些精品斷非說部的繡像,而是磅礴的眉批,言雪芹之不能言;無怪乎浸淫數十寒暑,作品居然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我請啟功先生寫字
一
盛夏七月,我好幾次打長途電話到北京啟功先生家沒人接,以為他出門避暑去了。我受人之托,求他寫字,不敢耽誤,只得把信寄給趙麗雅,請她便中轉給啟功先生,也請她把寫好的字郵寄過來,省得給老人家添麻煩。過了幾天,麗雅來信說,她雖然跟啟功先生合照過相片,大大榮幸,卻并不深交,一切全仗負翁金面了。負翁即張中行先生。我知道了大感不安:這幾年我熟讀張先生的書,還寫了好幾篇文章引他的話,卻尚未結識,沒有理由這樣打擾他。麗雅信上說,負翁曰:“啟功先生住院了,心絞痛,挺厲害的,我聯系一下看吧。”不想電話打到家里,竟是啟功先生接的,說:“我剛剛從醫院跑出來——進去以后,沒完沒了做檢查,抽的血都夠做一份血豆腐了。我跟醫生說,你們放了我,哪怕我出門就一頭栽地下,也不關你們的事。”問起眼下身體情況,說是吃不下飯,渾身沒勁兒。負翁當然不提求字的事了,只把我的信和宣紙轉給師范大學一位熟人,請他等啟功先生身體好了才呈上去。再過了幾天,麗雅竟說字已經寫好了,她和負翁去師大見了啟功先生,先生還說:“代我問董橋好,如果覺得不行,退回,重寫,包打來回。”問起近況,他開玩笑說:“整宿睡不了覺,拉不出屎,罪大了。”那幅字是六個字的招牌,尺寸小了,放不大,啟功先生后來還重寫一幅大的讓我交差。麗雅是小妹妹,給我折騰好些時日,真倒楣。負翁那兒我感恧不已,再三囑咐麗雅致意。啟功先生身體該是大好了,我打電話給他,果然是他接的。他心情好,說北京今年可真熱,平時是烤羊肉,下了一陣雨更熱,是蒸螃蟹。他還說他九月底會來香港。我說醫生怎么說?準許他出遠門嗎?他說沒問題,還要我拿幾本新書讓他在旅館里看。
二
老一輩文人學者深諳幽默,而且幽的都是有文化之默,北京人尤其精通此道。這樣的功夫是需要沉厚的國學根底的。老舍小說里的人物,一到幽默處,往往之夫者也耍文言,教人更覺得迂腐得可笑。前天租了老舍小說改編的電影《離婚》來看,那幾個老北京三句離不開挖苦別人、挖苦自己,還一臉正經,妙透了。啟功先生有好幾萬字文章論八股文,精辟得很。這種文體現在是看不到了,也學不來,可是,金克木先生說,“八股文的文章之妙是‘妙到毫巔’,其不通也不通到了極處”,特色是“按照既定的嚴密規格代圣人立言”。他引了三句為例:“夫天地者乃宇宙之乾坤,吾心者實衷懷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來已非一日矣!”非八股體而得八股之精髓者,金先生舉了著名的《二郎廟記》里的幾句話:“夫二郎者,大郎之弟、三郎之兄、而老郎之子也。廟有樹一株。人皆曰樹在廟前,余獨謂廟在樹后。是為記。”啟功先生讀了好多八股文而不必做八股文,反倒成了最怡情的消遣了。這些反面教材足以感化聰明人故意講笨話消遣別人,消遣自己。他的幽默或許正是這樣養出來的;他開玩笑說的夸張的話,或許也正是八股文得來的靈感,笑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