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０年

我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在我所有的有關童年的記憶里從來就沒有父親的影子，哪怕是一絲，也沒有。關于童年我記憶最深的便是這樣一些片段，班里的女生都欺負我，她們說我是沒有爸爸疼的野種，我忍無可忍就用磚頭把其中一個女生的腦袋砸破了，然后就是老師校長還有那女孩子的家長，最后才是媽媽的耳光，她打我的時候，我不哭，一聲也不哭，就算是眼淚往左邊飛兩顆，再往右邊飛兩顆，我還是不哭。

我渴望父愛，但我不曾擁有過。我渴望母愛，但那母愛也是劣質的。媽媽很有一些辦法掙錢，整日里我惟一的依靠便是媽媽給我那些毫無溫情可言的花花綠綠的紙，她給我買名牌的衣服名牌的鞋子名牌的書包名牌的鋼筆……一切都是名牌的，惟有母愛，逐漸變得蒼白。

我沒有朋友，一個也沒有。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學習了，況且我內心也是好強的人，不肯在班上拿第二，每一堂課和作業一定要得滿分，才算通過。我是極為用功的那種學生，每天都在只有我自己的房子里學習，也就是我的家，因為媽媽是很少回家的，偶爾回來，便帶些男人，中間就有亂七八糟的聲音傳過來，我便用棉團堵了耳朵，繼續讀我的書。

每次開家長會都是我一個人自己去，媽媽總是沒有時間的，別的孩子都有爸爸媽媽領著，幸福而招搖，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的。那次，一個新來的老師問我，你的爸爸媽媽怎么沒有和你來呢，我低下頭，沒有說話，眼淚已經在眼圈里打轉了。他又說，要不我給他們打個電話吧，把他們給你叫來，我“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眼淚拼了命的往外流，怎么也止不住了，那個老師不知所措的來安慰我，我仍然哭哭啼啼的，受了很多的傷。

2月14日，是我的生日，那天我剛滿13歲。街上到處都是紅玫瑰，我也買了一朵，慶祝自己的生日。媽媽從來就沒有給我買過生日禮物，或許她早就記不起我的生日是哪天了吧。我和往常一樣花一塊錢做公交車回家，自己開門，然后做飯，吃完飯就趴在桌子上安安靜靜的做作業。

8點鐘的時候，有人敲門。我去開了門，看到的是兩個年輕的警察。其中一個對我說，你是莫莎莎嗎，我說我是，然后他就說，你媽媽被捕了，涉嫌販毒，我們是來抄贓的。我心里有些難過，我知道這只是遲早的事，媽媽從來就不愛我，也不愛她自己。我把門讓開，放他們進來，然后徑直走到桌子旁邊，繼續寫我的作業。他們把房子里放東西的地方差不多都翻了個遍。最后，那個進門時和我說話的警察說，平時只有你和你媽媽一起住嗎，我說是的，偶爾她也帶男人回來，他問都是些什么樣的男人，我說我不知道，他又問你還有什么親戚在這里嗎，我說只有我姥姥一家，他就把手放進兜里，然后掏出來20塊錢，這錢你拿著吧，去你姥姥那里住。我看了他一眼，沒有接他的錢，我從口袋里掏出我身上的10塊錢，這是我媽媽給的錢，只有這么多了。他的表情看上去很驚訝，沒收我的錢，又把那20塊錢扔到桌上，轉身走了，在他出門的時候，我說聲“謝謝”，他回過頭來看看，對我笑了笑。

第二天，我給姥姥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媽媽已經被公安局抓了，她并沒有多吃驚，也沒有表現出多大的關心，我說我現在一個人住在家里，你有空就過來陪我吧，姥姥說要等她安排一下再說，我就掛斷了電話，花去一塊五毛錢。學校里又收資料費，每人要交10塊錢，我也不能例外。第五天晚上，我一個人有氣無力的趴在桌子上看書，姥姥用了4天也沒有安排好這一下，這幾天交通費用去8塊，3天的飯費用去9塊，第四天沒吃飯，我口袋里只夠明天一趟去學校的公交費了，不知道姥姥什么時候才能來。

我聽到門鎖響動，還沒等我走到門跟前，門就開了，我看到是4天前來過的那兩個警察，才松了一口氣。那個給我錢的警察看到我還是一個人住在這里，很吃驚。他說你怎么還沒走，我說姥姥家離學校太遠，上學不方便，而且還要多花交通費的，他看看我的樣子，問我吃飯了沒有，我說我今天要是吃了飯就沒有明天去學校的交通費了，他說你先等我一會兒，然后他就和另一個警察在媽媽的房間里不知拿了些什么東西，出來時他對我說，把書包裝好，跟我下來，我就收好書包跟他下了樓。他用車子把我帶到一家面館，給我要了一大碗拉面，說你吃飽了，我就送你去你姥姥那里住。我吃了整整一大碗的拉面，中間還加了兩次湯，吃到鼻子尖上冒汗時，我開始有了精神。

他就開車送我到姥姥家里，姥姥六十多歲了，自己沒有工作，平時的開銷都是由舅舅給些錢來負擔的。在警察面前，姥姥收留了我，可是當那個警察走了之后，姥姥卻對我說，我沒有能力撫養你，這幾天我和你舅舅商量了，他不同意撫養你，我也沒有什么辦法啊，這一百塊錢是我自己的，你先拿著，還是回去一個人住吧。為了還能夠去讀書，我把那錢接過來，我說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第二天放學我就一個人回到家里，一個人趴在桌子上寫作業，越寫越絕望，不知道用來學習的日子到底還能堅持多久，我這樣好好學習到底還有什么意義，沒有辦法繼續，眼睛就放到房頂上，直直的發呆。

直到一張瞠目結舌的臉出現在我的視線里，我才知道他們來了，昨天送我去城北的那個警察和他的伙伴，我姥姥住在城北。你怎么還在，顯然他想不到這樣的結果，我說姥姥沒有能力撫養我，而舅舅又不同意收留我，所以我就只能回這里來了。他說你先自己住兩天，一定要注意安全，過兩天我再來看你，我說謝謝你的好意，我自己能行。他說你還有錢嗎，我說有，是我姥姥的，一百塊錢，我會還她的。然后，他們就又從屋里拿了些東西，匆匆下樓，走了。

過了兩天，那個警察又來到我家里，他對我說，收拾收拾東西，車就在樓下呢，你搬到我家去住。我沒動地方，有些吃驚，定定地看著他。他說，我把你的情況和你媽媽說了，問她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她很絕望，用頭撞墻，我把她攔住，跟她說由我來撫養你。她冷笑，不相信我，我就起草了一份協議，自愿供你讀書，撫養你到大學畢業，直到有正式工作為止。我的眼淚終于流下來，從那次家長會哭過之后，我一直沒有再流過淚，一直沒有，這些年來，我一直認定媽媽已經不愛我了，可是我錯了。

后來，我就搬去他家里住。每到放學時，只要他在家里，就總要到站牌下去接我，他是我從小到大這些年里真正關心我的第一個人。我知道他叫陳宇昆，也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從小讀書就特別認真，然后考了警察學校，做了警察，當然這些都是他告訴我的，他還說他最喜歡愛讀書的孩子，他不想看到我一個愛學習的孩子沒書可讀，所以他自愿擔負撫養我的責任，直到我大學畢業。

我學習更加刻苦，只為這來之不易的讀書日子。

那次老師安排我參加全國的數學競賽，把我留下輔導，于是回來時已經晚了，我坐車到站時是晚上8點半。在車上我就看到陳宇昆，他正在站牌下焦急的等待，來來回回的走，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我下車時，他便走過來，見我在其中，一把就拉住我的手，你去哪兒了，怎么才回來，我說老師把我留在學校里面輔導課程了。我們就往回走，他說你平時都是6點40分到家的，我從6點半就等，越等越著急，想去學校里找你，又怕你中途回來見不到我，一直猶猶豫豫的，就到了這時候。剛才我甚至想報警，還好我自己就是警察，說完他就笑了。可是我卻笑不起來，陳宇昆，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呢，為什么。

16歲時我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考入13中，全市最有名的重點高中。你比我還高興，你還說我比你有出息，比你學習更好，將來一定能考一所名校，往后走，就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其中我心里并沒有太多高興，這樣的結果對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付出了。但是從你的嘴里說出來，我仍然很高興，我相信你的話，我想我將來也一定能考一所名校，往后走，便是陽光燦爛的日子。

高中讀完一個學期，日子就已經陰云密布了。

在學校里走路時，總有人在我背后指指點點，說些什么，我不知道，但那樣的動作那樣的眼神我是能感覺到的，讓我如芒在背。偶然一次聽到別人小聲談論我，原來是說我和陳宇昆不清不白，那一刻我生氣而且絕望。班上那些人看我成績好到無法逾越，便用這種卑鄙的方法來惡意中傷我，可氣。可是陳宇昆，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為什么，讓我必須習慣于和依賴于你的好，無法自拔，這讓我絕望。

回到陳宇昆那里，我便陰了臉，也不說話，靜悄悄的做事。陳宇昆問我怎么了，我仍不說話，一個人靜靜地讀書寫字，把他當做空氣。他說，要不你就去學校里住吧，我說為什么，他說不為什么，我說你一定有事瞞著我，他說你也是。你先說，他沉默，我說那我們寫在紙上交換，他點頭。我在他的紙上看到和我差不多一樣的話，我才發現，不僅是我，受傷的還有陳宇昆，他是一個好心的人，為什么總有那些無是生非的人呢，讓他的處境比我更難堪，而他卻又無從分辯。

于是我搬去學校里住，盡管我已經習慣于和依賴于你的好，無法自拔，可是我不能讓你背黑鍋，我不能讓你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我不能讓你像我一樣在別人的指指點點中轟然老去。于是我做到了，離開你，一個人回到從前的生活狀態，好好學習，好好學習，再好好學習。

3個月之中，你來過學校3次看我，只帶些吃的東西，也不多話，見了我的面，便走。

3個月之后，我再去你那里，門上的喜字刺痛了我的眼睛，那個小巧的女人，和你在一起，夫唱婦隨的樣子。我把頭仰起來，我不能在你的面前流淚，我不能。我想，我就是裝也要裝到徹底，也要裝到入木三分。我笑，笑著祝福你們，天長地久，轉過身，離開，淚水落在胸口，灼傷了我的皮膚。

我很少去你那里了，除非放假，就算是放假回去了，我也不再和你說話，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每日里就是讀書，寫字，課程讀到熟透，便讀小說，我關上你的那扇門，給自己打開一扇窗，那扇窗便是怎么讀也讀不完的小說，并且小說永遠也不會拋棄我，除非我為了學習才擱下它。你還是一樣的對我好，我卻不再領你的情。

3年之后，我去北京讀書，一個有著白塔和小湖的學校。

我在那里3年，除了收到你的錢，就是你每年的兩張卡片，一張在元旦，一張在我的生日。上面依舊不寫什么話，只有3個字，陳宇昆。

我很想念你，于是給你寫信，但從不發給你，每星期一封，3年，總共寫了156封，為此我單獨買了一個書包，把它們放在里面，整整一書包。學校里有很多優秀的男孩子追求我，可是，可是我卻無法愛上誰，我知道，是你，陳宇昆，一直在我心里，從13歲那年開始。

畢業時，我決定要去西藏，最后一次來看你，因為我還有一件事沒做，我要把自己給你。一個女子，若這一生不能嫁給自己最愛的人，那么，就把第一次給那個人，也算是對這些年來苦苦相戀的一種補償了吧。

我打開那扇門，屋子里面很零亂，沙發上是沒洗的襯衣，不止一件，還有幾副臭襪子，桌子上一層塵土，很厚的一層，地上是煙頭，有許多，床還算干凈，就是被子沒有疊。我開始打掃屋子，把你的襯衣還有臭襪子洗凈，晾在陽臺上，看它們隨風輕舞，我想就當是你見我時的臉吧。

我鉆到你的被子里面，等你回來。

8點半，門響，接著你瞠目結舌的臉就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我從被子里出來，只穿了黑色蕾絲文胸和T型褲，你愣在那里，我過去纏在你身上。

陳宇昆，我13歲那年你正好23歲，從我們相遇的那一天算起，整整10年，我用了10年的時間來追趕你，23歲時我已經長大了，而你還沒有老去，所以，你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