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癡》：患有癲癇病的基督

沒有人像陀斯妥耶夫斯基那樣熱衷于塑造基督式的人物，也沒有人能像他一樣把基督寫得既單純又復雜，動人心魄，令人寢食難安?；脚c撒旦，是他小說永恒的主人公。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基督，有時是一個受盡凌辱的年輕妓女（《罪與罰》中的索尼婭），有時是一個溫和寧靜的少年（《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阿遼沙），而最典型的竟是一個癲癇病人——《白癡》中的梅什金公爵，又被人稱為\"基督公爵\"。

《白癡》曾被改編成電影，除了蘇聯版本外，熱愛俄羅斯文學的黑澤明也拍過一個人物環境完全日本化的版本，1951年上映，主演是三船敏郎。但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龐大和復雜是電影難以容納的，不同版本的電影都剝離了小說豐厚的血肉和宗教內涵，只剩下一個干枯的多角戀愛的架子，即便黑澤明，也遭遇了票房和評論的慘敗。

陀斯妥耶夫斯基在給友人的信中說：\"《白癡》的主要思想是描繪一個絕對美好的人物……在世界上只有一個絕對美好的人物--基督，因此這位無可比擬、無限美好的人物的出現當然也是永恒的奇跡。\"《白癡》中\"絕對美好的人物\"就是梅什金公爵——一個\"無罪\"的人。他用溫柔的愛對待一切，他同情一切人，寬恕一切人，以善報惡，以德報怨，不圖功利，不計回報。他說：\"不是博愛，就是死亡。\"當他的未婚妻被情敵一刀刺死，他流著淚將臉緊貼在殺手的臉上，一同守護著那不幸的尸體，心中充滿了對這個罪人的憐憫。同時，他并不是一個一味天真的笨蛋，他有明澈的心靈，敏銳的預感，準確的判斷力，所有受苦受難的靈魂會不自覺地被他感召，向他靠攏。

梅什金公爵從小受癲癇病的折磨，這種病發作起來非?？膳?，讓人喪盡尊嚴。同樣身患癲癇病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想必不會覺得將這種病加在基督身上是一種褻瀆，他借描寫梅什金公爵說，在癲癇病發作之前的瞬間有一個\"預備階段\"——\"就在他心中感到憂郁、沉悶、壓抑的時候，他的腦子會霎時間豁然開朗，洞若觀火，他的全部生命力一下子調動起來，化成一股非凡的沖動……他的智慧和心靈會倏忽被一種非凡的光照亮，一切激動，一切疑慮和一切不安，仿佛會霎時間歸于太和，化成一種高度的寧靜，充滿明朗而又諧和的歡欣和希望，充滿理性與太極之光。\"開悟的瞬間，竟與痛苦的疾病緊密相連，這實在是一種不易體驗的神秘感受。同時，因為這種病，梅什金公爵\"不能結婚\"，也就是說，作者強調了他的\"無性狀態\"，他締結婚約是為了拯救陷入不幸的、瀕于瘋狂的女子，他與女性的關系是同情和憐憫，而不是出于肉欲的男女之愛。

有人說，對于基督，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不信比信更為強烈。例證之一是，在短篇小說《一個荒唐人的夢》中，他竟寫了一個死人復生，來到一塊伊甸園般的樂土，把這里的人都\"教壞了\"——有了私有財產、戰爭、嫉妒、理性等等，總之變得和我們的世界一模一樣。然后這個人又教人們做十字架，要人們把他釘上去?！栋装V》中有一個情節直接涉及基督受難。梅什金公爵拜訪羅戈任，在他家里看到了的德國畫家霍爾拜因的畫《死基督》的復制品，他脫口而出：\"看了這幅畫，有人會喪失信仰的！\"這正是陀斯妥耶夫斯基本人看到此畫的原作時產生的想法。因為畫中的基督\"完完全全是一具人的尸體\"，那么信仰他的人看到這樣一具備受折磨的可怕尸體怎么可能相信他會復活？對基督復活、永生不朽產生懷疑，就意味著最根本的信仰和道德基礎的崩潰，意味著\"上帝死了\"一切行為都是允許的，陀斯妥耶夫斯基說：\"如果沒有對人靈魂不朽具有共同信仰的話，則愛人類甚至是完全不可思議的。\"

陀斯妥耶夫斯基還用他矛盾的筆，寫下了基督重臨可能遭遇的不幸命運。滿懷愛與同情的梅什金公爵沒少被世俗的人視為\"白癡\"，被當作傻瓜加以嘲笑。他最終因為強烈的精神刺激，真的成了無知無覺，對外界沒有反應的白癡——或許這暗喻著基督被他所愛的子民判處了死刑。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離經叛道\"，體現于他對他所厭棄的羅馬教會的思考和批判，以及對人類擁有真正信仰的可能的質疑；這一點我們可以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找到，該書有一個特別的章節叫\"宗教大法官\"--故事發生在16世紀宗教裁判制度最嚴酷的西班牙?；浇蹬R人世，出現在焚燒異教徒的刑場，使盲者復明，死者重生，然而威嚴的宗教大法官竟把他投入監獄。深夜，大法官拜訪基督，宣稱第二天將把他當作最兇惡的異教徒放到火堆上燒死。大法官對基督說，你曾經教導人們追求自由，而我們奮斗了15個世紀，終于教會人們馴順地把自由放在我們腳下，并相信他們比任何時候都更自由——\"你為什么跑來妨礙我們？\"\"這個馴順的羊群在我一揮手之下，會紛紛跑來把炙熱的柴火加到你的火堆上面，最應該受我們火刑的就是你。\"陀斯妥耶夫斯基在這兒，對基督教最核心的信念發出了撒旦式的質疑：人類需要的只是面包、權力、可供崇拜的偶像——而這三者正是基督在接受魔鬼考驗時全部拒絕的（《路加福音》）。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看來，基督賦予人類自由，追尋自由是人的理想，而事實上沒有自由，人類會過得不那么痛苦，因為追尋自由的路是危險的，人在這條叛逆之路上會自信擁有為所欲為的權力而導致自我毀滅（《群魔》中的斯塔夫羅金和基里洛夫），導致最大的暴力和專制，同時也就背叛了自由。

然而，這個世界上最復雜最矛盾最深刻的作家，最終的期望依然是人能夠穿越追尋自由的瓶頸，通向以基督為象征的最高自由，依靠基督的力量，愛和信仰的力量，將魔鬼從人的身體里驅趕出去，人坐在耶穌腳下，心里明白過來。（《群魔》引言，引自《路加福音》）因為他深刻地了解人因失去對神的信仰變得驕傲自大帶來的后果，并早就做出了預言——

\"只要人類全都否認上帝（我相信這個和地質時代類似的時代是會到來的），那么不必吃人肉，所有舊的世界觀都將自然而然地覆滅，尤其是一切舊道德將全部覆滅，而各種嶄新的事物就將到來。人們將聯合起來，從生活中汲取可能的一切，但目的必須是純粹為了謀取他們在現實世界的幸福和快樂。人由于神和泰坦式的驕傲精神而顯得偉大，成為人神。人藉自己的意志和科學的力量，無限制地不斷戰勝自然，因而不斷感到高度的愉快，以致在他心目中，這種愉快終于完全取代了過去一切關于天國的愉快的向往。\"（《卡拉馬佐夫兄弟》）

他預言的是20世紀直至今天。

——人因為離經叛道而實現自己，又因為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而回歸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