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夏天出生的孩子
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劉夏,直到這天晚上的洋酒PARTY。我被朋友拉去,夾在人群里混水摸魚的時候,一眼看見一襲白色的公主晚禮服。
不知道是不是PARTY上的燈光打得太足的緣故,劉夏的臉色蒼白而神情淡定。我走過去和她打招呼,她涂了金色眼影的眼睛淡淡地笑,伸手挽了一個男子的臂膀,給我介紹,“尤澤,我的未婚夫。這是華卓安,我的……”
“大學同學?!蔽疫m時地替她解圍,知道她無法坦言,卻又不情愿撒謊。
劉夏單薄的肩膀包裹在那鑲了珠片的白紗里,微微地顫動,那一瞬間,我又看到她臉上熟悉的,帶著幾分天真的悵然。
我有幾分發呆,夏日的夜晚悶熱而騷動,鼻尖上細小的汗珠一層層地沁出來。劉夏已經轉身走開,拋下一句:“結束后,請你去我的房子里參觀?!?/p>
我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恍惚之間,只有那一抹白色在漸漸蔓延,帶著逼仄的,內斂的高貴。
白色是巨蟹座最好的保護色。劉夏多年前的話,忽然如金鉤銀劃一樣穿過記憶。“夏天出生的孩子,都需要一張堅硬的殼,來護住脆弱的內心?!?/p>
我喃喃地念了出來,聲音很低,低得只有自己聽得見。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我清晰地看見,人群中的劉夏,渾身掠過了一陣顫栗。
2.愛情九連環
那時候,我還年輕,年輕得在實習了一個星期以后,依然會習慣地把下班說成放學,引來單位里女同事的訕笑,年輕得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地脫掉制服換上運動裝,活躍在附近的足球場上。
這天場地上似乎人心渙散,踢了半場,就紛紛作鳥獸散,只留我一人,一次次機械卻狠命地練習著射門,讓足球在腳底畫一個個不圓滿的拋物線。
天色已黑,大汗淋漓的我終于體力不支,退到看臺邊喘息,一抬頭卻發現一個穿著白裙的女孩,靠在欄桿上抽煙。深黛色的天空中已經有了第一顆星,如此明亮而茫然的,讓我看清楚了她抽的香煙牌子,DJ。
我知道這種煙,因為在分手前一個月里,朱亭曾一次次地抽著這種煙問:要足球還是要我?
我曾答:要足球!后果可想而知。我又改口:要你!又會換來她“言不由衷”的評價,我只好答:“兩者都要!”結果是,約會被取消……直到我偶然撞見了她和另一個男生的親昵才發現所有的借口和小題大作,無非是她在給自己的背叛找一個理由。
……我氣憤地瞪了一眼那個白裙女孩,忽然,有苦澀的液體隨即漫上眼眶,我驚訝且羞愧起來,可是一轉念間,我卻不想克制這些無端的淚水,朦朧中,我看到白裙女孩的臉,年輕,瘦削,輪廓分明,那張臉上的表情,漸漸地從詫異變成了一種近乎迷惑的溫柔。
有一只點燃的煙塞到了我唇邊,我看到了女孩的眼睛里,有洞燭的敏感,但她只是淡淡地說:我叫劉夏,巨蟹座,夏天出生的,所以取了這個字。
有月色升起,猶如一枝清冷的白菊冉冉綻開。
我一直無法確定,我和劉夏這樣是否就算開始了。對我來說,更多的只是覺得多了一個朋友,大部分時間里,她是淡漠的,只是靜靜地看我踢球,然后點燃一只煙,有時候,她卻會捧著本書淚流滿面,見她那么沉溺,我猜想看的不是臺灣的真瓊瑤就是大陸的假瓊瑤寫的一類,誰料一翻卻讓我大跌眼鏡——《紅樓夢》。
不僅如此,她還固執地讓我看,把一整套的《紅樓夢》包裝好,親自送到我單位,我啼笑皆非,硬著頭皮把這三本厚厚的書啃下去,只看懂了:賈寶玉是個紈绔子弟,林黛玉是抑郁癥加肺結核,還有個忘記了名字的丫頭沒事老撕扇子,真是無聊。
劉夏聽著我的評論皺起眉頭,她說你猜林黛玉是什么星座的?“哪個星座最愛哭就是哪個星座。”我隨口敷衍,劉夏卻認真得不得了,她應該是巨蟹座,和我一個星座!她的臉一下子通紅,揮舞著手:“你根本沒好好看!”
我覺得她不可理喻,喜怒無常,只好沉默??蛇^了幾天,她又拿了個莫名其妙的玩藝來找我,她說,這叫九連環,就是紅樓夢里林黛玉玩的那種,你玩過嗎?“這是一個非常繁瑣的游戲,”劉夏拿著那個套了九個圈的金屬器具對我解釋,“只有巨蟹座的女孩,才有如此的耐心和隱忍,把它們一一拆解,恢復到原來……”
劉夏擺弄著九連環,午后的陽光鮮活地在她臉上細小的絨毛上跳躍,我看著她孩子一樣天真無措的表情,她的臉在那一刻花朵樣綻放,充盈著無數被壓抑的欲望。
我走過去,擁住她,把嘴唇貼上去的時候,我不清楚,自己要的安慰。只是聽見她手里的九連環掉在地上,發出尖銳的聲響。
那以后我和劉夏并沒有更進一步,反倒無端地尷尬起來,把足球狠狠地踢到墻上,回響的,竟是我心里空蕩蕩的恐懼,我生怕她說:“做我的女朋友”或者是“我們正式戀愛”之類的話,那樣,我會無言與對,進退兩難,可是她卻搶先一步對我道歉,“對不起,那天是……”
“我了解我了解,是我的錯?!蔽壹泵Υ驍?,“人有時候是莫名其妙的,那個……你別計較,是我一時沖動?!泵摽诙觯闪艘豢跉?,卻又惘然起來,為她的無所謂?
陽光孤寂地灑在她丟在桌子上的九連環,一種極其復雜,繁瑣的游戲。我擺弄了一會,一個環也解不下來,嘆息著,把它丟開——不是不愛,只是,不想愛。
我只想輕松,如同一個跑完馬拉松的人,需要的是路邊一把干凈整潔的椅子,讓他坐下休息,雖然,我也知道這是多么自私的念頭。
這樣的日子一直一直繼續著,直到夏天的再次來臨,劉夏告訴我,她要回家,讓我送送她,我才知道她是附近一所大學大三的學生。
第一次去了她的學校,提著行李和她上了公車,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離火車站還有一站的時候,劉夏忽然說,你買張站臺票子送我上車好不好。
我看表,只請了兩小時的假,抱歉地問了她的車次,然后說來不及了,劉夏沒有多說什么,側過臉去望著玻璃窗,淡淡地笑,有雨,公車啟動了雨刷,雨水順著玻璃流下來,渾濁的液體落定后,透出的是清晰,像一雙眼睛,窺探到我心里去。
我不忍,正想答應她算了,她卻已經拎起了包,向車門走去,她單薄而倔強的白鞋,一下子踏進了泥濘里,然后,車門很快關上了,車又開動,身體前傾的一刻,我忽然感到異樣的空落,同時,掛在胸口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一條短消息:如果是朱亭,你也會沒時間嗎?
我怔在座位上,嘴唇似乎黏結在一起,沒有了半點聲音,接著,又一條短消息:夏天出生的孩子,永遠有著一張堅硬的外殼,包裹著脆弱的心。
劉夏單薄的白裙在眼前一閃而過。
……
似乎要發生什么,又似乎,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
3.最后一環,回到當初
劉夏開著車,專注地盯著路況,我故意用恭維的口氣說,真好啊,那么快就有房子了。
“是分期付款的,我們沒有那么好經濟實力?!眲⑾纳平馊艘獾卣f,那口氣一如多年前,那個把點著的煙塞進我唇間的女孩子。
原以為只是一次普通的參觀,打開門的那一瞬間,我愣住了——桌子上,那個精致的九連環散發著清冷的光芒。
“怎么……怎么還是這樣新?”我笨拙地問,劉夏淡淡地笑:“多用銅油擦幾遍就是了?!?/p>
忽然間,毫無緣故,有苦澀的液體,如初見時一樣,塞滿了我的眼,所不同的是,這次,我極力按捺著,耳邊,劉夏的聲音,一字一字地響起:“巨蟹座的女子,從來就喜歡用堅硬的殼,護著柔軟的心……懂么?”
我的淚水終于是轟然,那一刻,我幾乎要再次把這個敏感細致的女孩子擁進懷里,然后告訴她,我懂你的,我一直都是懂你的。在我不想愛你的當初,和來不及愛你的現在,我都是懂你的。
我努力控制自己,拿起九連環擺弄著,良久,一個也解不下來,劉夏緩緩接過,淺淺一笑,“你知道,玩到后來是怎么樣嗎?”
我笑著搖搖頭,告辭出門,她亦沒有多留。
一個人走在路上,月光如水,不時有穿著白裙子的女孩與我擦肩而過,那么年輕的容顏,花一樣開在夜里。
我想,不知道她們有沒有玩過,那種叫“愛情九連環”的游戲?一個很適合巨蟹座的游戲,必須要有足夠的耐心和隱忍,去拆解纏繞,那么,它才會回到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