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的時候,我本以為自己會很快忘記她。
她,林瑯,我的前妻,是一個過分浪漫而不切實際的女子。近30歲的人了,結婚也已三年,她卻仍然夢想我會永遠像初戀時那樣對待她,柔情款款,蜜意融融,每天上班前要吻別,逢年過節要送花,每隔一段時間還要像模像樣地來次約會,而雙雙走在馬路上時,她仍然會做一副二十出頭的嬌女兒狀依在我身上。
我覺得累,日復一日地感到厭倦。
我懷念我的單身生活。無憂無慮,亦無牽無掛。
終于,結婚三年的紀念日,我們爆發了婚史以來最大的一次戰爭,在長達兩個多月的僵持之后,雙方得出結論:我們兩個其實不合適,婚姻根本是個錯誤,最好的辦法,是立刻糾正錯誤,各歸各位。
所有的財產一分為二,房子歸她,車子歸我,她又回到了寂寞女兒閨,而我,也重新搬進了單身宿舍,一切,都和三年前一樣。
我只覺得輕松,慶幸回復自由。我相信,離開林瑯以后,我會一樣地上班,一樣地工作,一樣地娛樂,一樣地生活下去。回到獨身,不過是回到從前,一切都沒有變化,有什么理由不能割舍?況且,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多情敏感的人。
然而,事實竟完全不是那個樣子。
且不說孤床冷枕的凄涼,只是每天黃昏下班沒有了那份牽掛,買到便宜貨時沒有人分享那種竊喜,看電視時沒有人與我時而爭執時而共鳴,就已令我失落萬分。而且,最可悲的,是我發現,我甚至再也無法平靜地喝完一杯咖啡。
只為,喝咖啡是林瑯教會我的。
記得,林瑯第一次同我約會,地點就定在名典咖啡屋。那是我第一次喝到正宗的曼特寧,那種苦香的味道至今記憶猶新。
阿瑯對喝咖啡極其講究,講究得近乎苛求。一定要選最新最好的咖啡豆,親自手磨,火煮,用全套海格雷骨瓷杯碟盛放,奶精綿糖調飲。我們婚后購進的第一件奢侈品,就是一套虹吸式咖啡壺。阿瑯手把手地教我磨咖啡豆,用奶油槍,攪拌巴西咖啡,甚至分層調制卡布奇諾。
許多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她微微笑著,披一頭新洗的長發——她習慣天天洗頭,記憶中她的頭發永遠濕濡閃亮——細細地搖磨咖啡豆。
當咖啡新熟,香氣氤氳便同她的笑容一并綻開,她慵懶地笑:“有咖啡有伴侶,真是美好人生。”
我知道,此“伴侶”不是“咖啡伴侶”,而是特指本人。
那時,我常常會為阿瑯這些小小的機智而驚奇,而感動,而開心。
我們,的確有過相當親昵愉快的日子。
但是今天,往事不再,于是,咖啡亦不再。
因為阿瑯,我從此不能忍受速溶咖啡的粗枝大葉,亦不能忍受女人頭上的碎屑與斷發。每當聞到咖啡香,我的眼前,總會浮現出阿瑯一頭水亮的長發,萬縷千絲,都是相思。
我開始失眠。
人們都說喝咖啡容易失眠,我卻是因為不喝而失眠。
咖啡如此之苦,而我竟不能不飲。原來咖啡亦如嗎啡,喝久了便會上癮,即使深知其苦亦不能戒。
虹吸壺已被阿瑯帶走,我于是開始養成泡咖啡館的嗜好,可是在咖啡的香氣和座中情侶的私語聲中,心只有倍感失落。
我醉。
人如果想醉,不一定非要喝酒,一杯水,也足以令孤寂的心沉淪。
我終于知道,我再也回不到從前。不知從什么時候,我已不再是我自己,而只淪為阿瑯的咖啡伴侶。一旦咖啡不再,伴侶也就失去了獨自存在的意義,從此失味。
也許,每一對婚姻,都會銘刻下類似于咖啡與長發的記憶,而每一個經過婚姻洗禮的人,都不會完整地回到從前,徹底忘記他的咖啡伴侶。
我想念林瑯。
我想她親手再為我調一杯咖啡伴侶,想她溫柔的發絲拂過我的面頰,想她絮絮地糾纏我嗔怨我。無論她做什么,我只要……她在我身邊。
在已經失味的咖啡杯里,我終于落下兩顆男兒淚。
原來,我亦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