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原沒有什么新故事,換幾個人物改一下時間地點,上演的卻都是雷同的情節相似的對白;然而這世上卻偏有那么多癡心的女子,非要在別人的故事里去客串一個并不屬于自己的角色,總幻想著自己是比較不同的那一個……
這并不是一個多么曲折離奇的愛情故事。有位前輩說過:世上沒有什么事是不可以用三句話說完的。用這一理論來譯注我的心路歷程,則是:我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他并不真正珍惜我;我離開了。
但就是這樣一個落入俗套的老故事,卻被我在午夜夢回時一遍遍地回味、追憶、傷悼;和憮嘆著,畢竟,那是生命中曾經走過的一段傾心路程。
初識在春末,旅游旺季。那時我在西安臨潼秦俑博物館做解說員,每天面對著成千上萬的泥人和游人,對各式各樣的面孔都已司空見慣。可當他一尊塔似地站在我面前時,那并不高大卻十分魁梧,絕不英俊然霸氣逼人的氣勢仍是令我心上微微一震。他沙啞著嗓子說:“我是程帝,今天帶一個北京旅游團來參觀兵馬俑,可我嗓子發炎了,請你幫幫忙。”
程帝?這個名字我是聽說過的,西安最大的一家私營旅行社社長。我注意到他自我介紹時并沒有說我“叫”程帝,而說我“是”程帝。我對他語氣的自負和態度的頤使有些不滿,卻仍是不由自主地聽從了他。
在那天下午的合作中,我超出了自己平時的工作范圍,不僅僅起到一個解說員的作用,更成為一個帶動全團氣氛的導游。參觀結束時,程帝邀我同團員們一起吃頓飯,我看看手表已經到了下班時間,便欣然允諾。
席上,程帝盡管啞著嗓子很少說話,可偶爾拋出來一半句卻總是能夠引起人們強烈的反應。他非常自然地成為了人群的中心,即使一句話不說,那種惟我獨尊的氣勢仍是能夠深深地影響著他周圍的人。散席時,他敬給我一杯酒,深深看了我一眼,語音低沉地說:“話在酒中。”說罷一飲而盡。我愣住,如被催眠地喝干了自己杯中的酒,為了他沒有說出的話心跳不已。
三天后,我接到程帝的信,夾著一張我同他們在博物館門前的合影。我同程帝站在隊伍的最右側,他棱角分明的臉猶如粗粗雕就的木刻,同白皙纖巧的我恰成鮮明的對比。但不知為什么,那老樹幽草般的組合卻偏有著一種令人心動的和諧,我的臉紅了。
信很短,直截了當地勸我辭職去他的旅行社做導游,工資是我目前薪水的一倍,提成另計。我有些心動,卻因為天性的矜持和本能的不安婉拒了。
此后他又打來幾次電話,我都以剛工作不久不便辭職為由推辭。一天中午正在吃飯,我的頂頭上司方大姐卻來找我了,說:“老程說你挺想去他們那兒的,就是不好意思說,其實這沒什么,人往高處走嗎。”原來,她和程帝是二十多年的老同學老朋友了。在方大姐的幫助下,調動很快辦妥。
去旅行社報到時,我問程帝:“你怎么能跟方大姐說是我自己想來的呢?”他不以為意地哈哈一笑:“我知道你心里是想來的,我替你把心里話說出來了嘛。”
我看著他:“誰說的?我心里想的什么你怎么會知道?”
他站起身走過來,黑亮的眼睛直逼到我面前:“我知道得比你自己多得多。”
我只覺得眼前一黑,心里突然就變得空白。直到他的唇離開我的唇,我都弄不清到底發生了什么。至今我也記不起當時的細節,但有一件事卻是不爭的事實,那就是,我確是愛上了他,不可救藥沒有理由地愛上了他。盡管他大了整整17歲,盡管他早已娶妻生子,盡管他并不是我想像中的白馬王子那般溫柔優雅,我卻仍是苦苦地、苦苦地愛上了他。
但這愛是罪惡的,我清晰地意識到“第三者”這個新名詞,我告訴自己這是不道德的,是不會有結果的。我主動搶著一切出差的機會讓自己遠離他,又在每一次出差結束時歸心似箭地往回趕,心焦肺炙地要看他一眼。
又到春天時,我們倆共同帶一個海外團做泰國七日游。在高空纜車上,他取出兩張照片來,一張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另一張是我報到時交上的證明照。他細細地慢慢地撕去他妻子和兒子的那一半,又細細地撕去我照片上的空白部分,不看我,只定定地望著前方說:“這是我能做的,不知你愿意做些什么?”
我接過兩個半張照片,將他們合在一起,又一次看到老樹幽草的組合讓我想起初識的一幕,淚水滴下來,正落在兩張照片的接縫處。什么都不必說了,他既然愿意為我離婚,愿意為我驅走寂寞,我自是愿以一生的柔情來撫慰彼此的傷。
他伸出手臂攬住我,我伏在他的臂彎里,有些想哭,卻分明又感到巨大的幸福,幸福得覺得纖弱的自己不能承載,恨不得就此凌空一躍,跳下電纜,化入青山綠水間,粉身碎骨來紀念這一刻的永恒。
可是這以后,并沒有真正著手離婚,總是以這樣那樣的理由來搪塞我。而我明知對方是有婦之夫卻仍然投懷送抱,早覺得滿心羞愧,又有何顏面要求他拋妻棄子?我只有被動地等待著,等待他在百忙中偶爾抽暇陪我吃頓飯聊會天,等待他隔上三五個月忽然拋下未必實踐的一句承諾,等待他在工作的間隙哪怕抬頭匆匆瞥我一眼。
熱情在等待里逐漸冷卻,他對我越來越淡漠越苛責,而我越緊張就越恍惚越容易出錯,有一次竟忘記班次沒有給一個香港旅游團接機,被程帝在例會上狠罵一頓。
工作失誤無可辯解,我在下班后一個人回到博物館一號坑前,望著那些彩漆斑駁的兵馬俑模模糊糊地想:他們是應該深埋在地下的,本來有美麗的油彩,可人們把他們挖掘出來,曝露在陽光下,于是漆落了,他們變成千人一面的黑黝黝陶俑。
我想得疲憊,沒看到方大姐已經悄悄來到我身邊。大姐先是同我閑聊了幾句,忽然話題一轉,單刀直入地問:“你愛上了程帝。”
我一驚,本能地想以一句外交辭令搪過,話到嘴邊,卻只剩下一個字:“是。”
“那你愿意做他的情婦嗎?”
我呆了,說實話這問題我還從未想過,明知他已婚而仍愛上他,已經令我內疚,但我總覺得他會離婚的,我們的愛是純潔的。做情婦?那豈非雙手捧著自己的自尊俯伏在他腳下任其踐踏?可是我愛他,他離婚,我愛他;他不離婚,我仍然愛他。愛上他時,他豈非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了?我喃喃說:“我不知道。”
“要是做他的情婦之一呢?”方大姐又逼進一句。
我輕輕驚呼起來:“絕不!”睜大眼睛望住她,“大姐,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大姐搖了搖頭:“我什么都不知道。唉,你是個好女孩子,要好自為之呀。”
同方大姐的談話讓我心中投下一道深深的陰影。我無助的目光追隨著程帝,希望他能給我一句哪怕是最空泛的承諾,也會讓我的心好過一些。可是沒有,他總是很忙,很忙,盡管同在一個公司里,可是我們常常好幾天都碰不到一次面。
我每天第一個趕到社里,又往往最后一個離開。遇到他有客人晚走,我就總是留在他隔壁的房間打字,故意把門留一道縫隙讓他知道我在,屏息靜氣地聽著他的聲浪一陣陣傳來,每一聲大笑都令我神往不已。如果他能在客人去后走進來同我說上兩句話輕輕拍拍我的頭,我就會覺得無比快樂,認為這一天沒有白過;而當他終于望也不望我一眼,“啪”一聲扣上門揚長而去,世界也就在那關門的響聲里倏然粉碎,我的心片片裂開,委地成塵。
多少次我在等待中昏然睡去,迷迷糊糊看到他含笑走來撫著我的長發喃喃低語。縱是在夢里我也還是沒出息地淚流滿面,他不耐煩了,摔開手轉身走開,我忙去追,腦殼“砰”一下撞在桌角,一陣劇痛令自己驚醒,額角鼓起一個腫塊,而心上已然滴血。
我深感彼此的距離越來越遙遠,我的精神也越來越恍惚,終于絕望地提出了辭職。當晚,我正躲在被窩里飲泣,電話鈴響了,聽筒里傳來的正是他那不容置疑的聲音:“我在你樓下。”
我撲到窗前,果然看到他那輛由警車改裝的加長型黑色大轎車霸氣地臥在月光下,像一只伏虎。心如同一個充足了氣的氫氣球,忽然變得輕盈滿溢。生怕驚動隔壁已經熟睡的父母,我提起鞋子光著腳輕悄地推門而出,立刻飛奔了下樓。他正倚在車門旁吸煙,看到我,扔下煙蒂笑吟吟地張開雙臂。我不顧一切地撲進他的懷里,淚水不期然打濕了他的前襟。他一下一下地撫著我的長發輕嘆:“傻丫頭,你怎么會辭職呢?你是舍不得我的,我也舍不得你。”他略略推開我,望著我的眼睛說:“你是我的,你不可以離開我,對嗎?”
我望著他,重重點頭:“是,我是你的。”再次投入他溫暖的懷抱,只覺天旋地轉,自己仿佛被吸進一個巨大的漩渦,被越來越深地吸入深淵的底層,吸進那沒有光的所在。
我在痛苦中繼續沉淪。痛苦的不是我的墮落,而是我在墮落的同時是如許的清醒。新的一年來到了,而我的生活卻毫無新意,仍是自欺欺人地沉迷在飲鴆止渴的快樂里。快樂是寫在水上的字,漂走了就不留下一絲痕跡,而痛苦卻是綿長的,深沉的,它沉淀在心河的底層。
仍是春末,我帶團遠赴天池,在長春驚悉程帝急癥住院的消息,驚得魂飛魄散,卻又不好扔下旅游團跑掉,好容易捱到旅行結束,立刻馬不停蹄地飛回西安,一路上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手捧鮮花來到病房,我隔窗望見有個女子坐在床邊,是他的妻子嗎?我有點緊張,略略平靜了一下才輕敲下門推門而入,女子回過頭來,杏眼櫻唇,清麗嫵媚,居然比我還要小上兩歲。我微微一愣,自報家門:“我是社里的導游,剛帶團回來,聽說社長病了,來看看他。”女孩點點頭,指一指病床上的程帝,小聲說:“他剛睡,你坐一會兒吧。”接過我手中的鮮花找瓶插上。
我坐在病床前呆呆地看著程帝蒼白的臉,霸氣傲慢的他竟也有如此軟弱的時候,我的眼睛濕了,急忙掩飾地回過頭。女孩輕輕拍下我的肩:“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們一同來到醫院的花園里,女孩靜靜地說:“我知道你,你就是那個和他好了兩年多,他卻一直都沒有真正得到的女孩……不過,你也沒有得到他。”
我只覺腦子里轟地一聲,眼前似有許許多多五顏六色的皂泡在飛舞、破滅、升騰、碎裂,愣愣地看著那女孩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聽到自己在問:“那你呢?”
“我?”女孩怡然地笑了,“我沒讀多少書,不計較太多,所以我得到了他。”
“你們在一起有多久了?”
“一年。我們同居整整一年了,他對我很好,每晚都來陪我。”
一年?!我愛了他整整兩年,一直等待著要做他生命中的女主角,到如今才發覺,自己竟連配角也不是,竭盡心力,只不過落力串演了一出折子戲中的龍套角色,嘔心瀝血跑了一回過場。
與我交往的兩年里,這后一年的時間他竟一直在同另一個女子同居,那么我是什么?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醫院的,陣陣心悸中,只覺萬縷柔情千般癡念糾纏不休,而今卻都化灰飛煙滅,并刀去處,紛紛揚揚,惟剩手執一縷,固結不破——他病中蒼白的臉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占滿了整個的時空。恍惚里,我仿佛又聽到自己與方大姐的對話:
“你愛上了程帝。”
“是。”
“那你愿意做他的情婦嗎?”
“我不知道。”
“你愿不愿意做他的情婦之一?”
“絕不!”
第二天,早晨醫院門一開,我便帶了大包小卷的水果,營養品,報紙書籍和鮮花又來了。程帝看到我,眼中掠過一抹愧疚,那女孩識趣地走開了。程帝囁嚅地說:“她……”我卻立刻打斷了他,言笑晏晏地說起天池見聞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每天一早我便趕往醫院,鮮花、水果、營養品,花光了我工作以來為數不多的全部積蓄。
一個多月后,程帝出院了。旅行社全體出動前去迎接,我沒有去,辦公桌上擺放著打印整齊的辭職報告和工作記錄,而我本人,已坐在了南下的列車上。
我離開了。離開了西安,離開了我今生最痛的愛,離開了再見程帝的可能。
而今又是兩年過去了,兩年中,我見過太多的女孩與我太過相似的經歷。天下原沒有什么新故事,只不過稍微換幾個人物改一下時間地點,上演的卻都是雷同的情節相似的對白,卻偏偏總有那么多癡心的女孩子幻想自己是比較不同的那一個。
不,不會的,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在一開始已經輸出去了自己,還怎么可能有什么收獲呢?
我們永遠都只是自己故事的導演,還是不要輕易到別人的劇目里去客串角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