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段來自于董明的真實回憶。1996年,董明還是哈爾濱某高校的一名學生,同寢住著八個兄弟,每晚到了熄燈之后,躲在被窩里睡不著的他們唯一的消遣活動就是侃大山。比如班里哪個女生最漂亮?食堂的飯菜今天怎么樣?這些話題都是落不下的。當然,他們也談電影,談得最多的是鄭伊健。那個時候,鄭伊健演的“古惑仔”正是大紅大紫的時候,談起好色的“山雞”、囂張的“大飛”、義氣的“陳浩南”。談得興起,甚至會擁被而坐,手舞足蹈。每每這個時候,董明發現寢室里年齡最大的劉一飛總是抽著煙,沉默不語。直到某一天,大家又在一百零一次地說起“古惑仔”,并問他為什么不說話的時候,他才慢條斯理地嘬了一口手中的煙蒂,緩慢地說:“你們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黑社會嗎?”
劉一飛是黑龍江省齊齊哈爾人,那一夜他說了很多,大家都專注地聽著。聽他述說著他所見過的黑社會,并不像是電影里手拿片兒刀血肉橫飛的黑社會。他講的這個黑社會,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故事,主人公就是齊齊哈爾的“大地主”。
他說“大地主”的發跡并不是靠打打殺殺。相反,他開始做的是正當的生意,只是因為比較“愛玩兒”,并且“出手闊綽”,而在黑白兩道混得都很開。慢慢地,生意也因此越做越大,手下買他帳的兄弟也越來越多。劉一飛說,他還記得“大地主”娶二房時候的情景,是交警給開的道,加長的凱迪拉克車以及那豪華的車隊成了所有見過的人最深刻的記憶。劉一飛說,在齊齊哈爾沒人不知道“大地主”,他是真正的跺跺腳,整個城市晃三晃的人物。
最后,劉一飛說他所說的也只是道聽途說。不過,寢室里不知什么時候,卻已經沒了動靜。
2004年8月的一天,董明接到了一個電話,是老同學劉一飛打來的,噓寒問暖后,他在電話里說 “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大地主”嗎?他被捕了……”
“黑幫”覆滅
東北的黑幫在解放前就曾名噪一時,號稱“東北王”的張作霖就是黑幫出身。解放后,一些國民黨殘余分子也搖身變成“胡子”,操著滿嘴的黑話,一邊做著打家劫舍的勾當,一邊幻想著“國軍”能從臺灣島上伸出“反攻大陸”之手,接著就是加官進爵。70年代全國著名的樣板戲“智取威虎山”,就反映了那一段特定歷史時期的故事。但是,黑幫這個詞匯在東北似乎始終與那些傲嘯山林的土匪們有關。那個時候的東北,大多還是白山黑水森林,既沒有舊上海的十里洋場,也沒有天津衛的塘沽碼頭。轉眼,新中國成立,黑幫更是成了舊名詞,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哈爾濱以喬四為首的黑社會性質的犯罪集團三年間作案130多起。在1991年的 “8.10”之夜,操縱冰城黑道數年的“老大”喬四栽了,當地黑社會的25個總舵主中傾刻間19個落入法網,黑幫這一詞匯才再次喚醒了人們的記憶。只不過,這一次它更有了些時代感,美其名曰“黑社會”。
就在2004年的1月21日,黑龍江省公安廳公布,該廳直接偵辦了齊齊哈爾市張執新(綽號“大地主”)、張執文(綽號“小地主”)黑社會性質犯罪集團案件,黑龍江省公安廳表示,此舉徹底摧毀了黑龍江省建國以來最為典型的黑社會性質組織,抓獲涉案犯罪嫌疑人126人,其中黑社會性質組織成員32人,破獲各類案件125起,查繳黑惡資產總價值1.2億元,收繳各類槍支20只,打掉黑惡保護傘13人。
據說,在齊齊哈爾,“大、小地主”的名字也是幾乎無人不知,張執新的華新產業和張執文經營的汽車公司等都赫赫有名,二人被查繳的黑惡資產總價值1.2億元。民間更是傳說稱二人家當有4個億,“小地主”張執文一年請朋友吃喝的開銷就達400多萬元。因此張氏兄弟也被人稱為“大管子”(東北土話,指富人)。
不過,時值9月中旬,位于齊齊哈爾火車站廣場的華新賓館、華新大酒店、華新浴宮、華新網吧、華新美發、華新牛肉面大王等,昔日在廣場中心一字排開的繁華熱鬧場地,如今卻已經門上大多貼著封條。而這些都是被查封的“大地主”張執新的產業。
地主之路
根據知情人對記者透露,張氏兄弟小的時候家里其實非常窮,用一句土話說就是:“過著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的生活”。張執新從小很好強斗狠,出去撿煤核兒的時候,撿煤核兒的孩子們經常打架,而各個煤堆都要由打架的勝利者占領,張執新當時就常常都是勝利者。
對于張執文到底是怎樣完成最原始的資本積累的,坊間也流傳著不同的說法。公訴方鶴崗檢察院的說法是:1993年,張執文通過關系承攬了總造價627.573萬元的工程。之后,在張氏兄弟指使下,干活的民工被毆打,相當一部分民工未得到報酬被迫離開工地,張執文通過拖欠、少付、不付民工勞務費而獲得非法利益。
但張在看守所提供的一份名為《我的人生之路》的“自白書”中,他否認了這些傳言。“我曾經到秦皇島開發廊、在齊齊哈爾開飯館,也開過出租車、賣過桃。”他寫道,“這些閱歷和經驗,是我后來做生意的最大的財富和基石。”
“自白書”中還提到,1993年張執文成功地從父親工作的長途線務局包下一段光纜工程,開始了生意的第二個起步。
對于張執新的發跡,據他的家人說,是他們的父親十幾年前曾經在秦皇島承攬了一項工程,賺了200多萬,其后給了兩個兒子每個人100萬元。為此,張氏兄弟其他五個姐妹對此還頗有微詞。
據稱,隨后張執新到了江蘇南通開洗浴中心,100萬元翻成了二百萬元。回到齊齊哈爾后,張執新就買下了齊齊哈爾火車站的站前旅社,將其投資打造成華新浴宮,以此為中心,形成了華新產業的規模。根據起訴書的指控,在賓館及浴宮等地,張執新等人曾組織賣淫7000多次,獲利170萬元。另有媒體報道,華新賓館一共發放過10張“鉆石卡”,齊齊哈爾市公安局黨委副書記、紀委書記王瑞得到了其中之一。案發后,13名警方官員被指為張氏兄弟背后的“保護傘”。他們因涉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私藏槍支、受賄、徇私枉法、包庇、縱容黑社會性質組織等罪名,被司法機關一并提起公訴。
檢察官稱,張執新還聘用已退養的齊齊哈爾市中級法院刑二庭原副庭長王金才、已退養的齊齊哈爾市第一看守所原所長馮雷,擔任華新賓館總經理。
“盡管張執文只有初中文化,但大膽、豪爽、聰明成就了他。”一位了解他的人說,“經過10年發展,他成為一個擁有8家經濟實體的大老板。他在1998年抗洪受到表彰,次年成為齊齊哈爾龍沙區政協常委。”
在長達15000字的“自白書”中,張執文也有一段對20世紀80年代成長起來的民營企業家敗落的描述:“像在齊齊哈爾我最佩服的幾個私營企業主——李小二、王國華、孫國梁等,最長的都沒有超過10年。因為他們的那個時期,做每件生意都存在著暴力。那時國家法制不健全,價值觀膨脹了,或者是參與政治,政治畫線了,就一一倒下了。現在國家的法制逐步健全了,暴力的生意越來越少了。”
據悉,張執新、張執文兄弟姊妹共10人,中途夭折3人,現剩5女2男,其中46歲的張執新在家中排行老三,張執文最小,現年36歲。
這個大家庭在早年經歷了非常貧困的時期。父親張煥良,曾經是齊齊哈爾長途線務局一位線務員,母親一直沒有職業,“姊妹幾個到處撿煤核生火取暖”。后來,張煥良到秦皇島包工程掙了點錢,回來后承包了齊齊哈爾火車站前的站前旅社。
關于“大、小地主”這個綽號的由來,當地有幾種不同的說法。很多人都認為黑社會的大哥霸道、劣跡多多、民怨多多,人們就習慣叫他“地主”了。也有人稱,地主這個名字是從張執新上幼兒園的時候就開始叫了,是幼兒園里的老師叫出來的。原因是當時才4歲的張執新肚子大,老師說這孩子長得像地主,哥哥叫地主,弟弟張執文自然就叫小地主了。這一說法得到了張氏兄弟姐姐的證實。
說話好使的大哥
一個曾經在華新浴宮洗浴的人,描述了他在浴池里見到“大地主”時的情形。大池子里只有一個人泡在里面,他最初沒有注意,突然,那個人站起來,大約1米85的個子,身材魁梧,前身紋著一個乒乓球拍大小的骷髏,骷髏的下方是兩根交叉的骨頭;后背紋著一只巨大的老虎。后來,他才知道這個“特別威猛的人”就是“大地主”張執新。
“在他的身上時刻都散發著一種讓人仰視的霸氣”。一位熟悉張執新的人說。
當然,張執新“說話好使”在當地也是出了名的。據說,張執新這個人非常講義氣,如果誰求他辦點什么事,只要是他答應的,肯定就能辦到。這哥兒倆也非常“講究”,“兩勞”釋放人員只要是找到他們就被接納。這樣做有兩點好處,一是讓這些人給他賣力氣,二是通過這些人在社會上造些聲勢。在檢察機關的指控中,兩人及其20多名手下涉嫌故意傷害、賭博、尋釁滋事、非法拘禁、聚眾斗毆等罪名。尤其是三號被告王偉,被認定多次參與暴力犯罪,還涉嫌將一名16歲少女強奸。但在張執文的“自白書”中,張執文則稱這些過去社會上的朋友拖累了自己。
張執新嗜賭成性,他自己也承認是弱點。張執文對此特別反感,為此他們兄弟倆還發生過激烈爭執。兄弟兩人另外的差別是文化程度,盡管起訴書上認定兩人都持有初中文憑,事實上,張執新根本不認識起訴書上的文字。
不過,與平時給人惡貫滿盈的黑社會印象不同,在齊齊哈爾的民間對于“大、小地主”沒有聽到更多的劣跡。甚至有十幾位與張執文有汽車配件經營合作關系的商家寫了證明材料,“張執文從不差我們的錢,也不存在欺行霸市的行為,我們的合作非常愉快。”
2003年6月1日,警方恢復并接管了被查封的“華新牛肉面”和“宇龍出租車公司”業務。正在營業的華新牛肉面餐廳里坐滿了顧客。而其他企業仍處于被封狀態。金龍灣夜總會的大樓是租用銀行的,現已被銀行收回。坐落在繁華路段、造型新穎的宇龍汽車銷售公司大樓還未完工,只有一層汽車展廳投入使用。曾有23個大學生在這個企業工作,目前他們已各奔東西。
回憶起被查抄的那天,正是2003年5月5日,一批穿著迷彩服、荷槍實彈的武警突然出現在浴宮門前,查封了浴宮和相鄰的華新賓館。“所有的服務生都被集中到一個房間里,被大客車拉到齊齊哈爾某培訓中心。當天,查封者找來搬家公司,用四個大卡車拉走了倉庫里的東西。”一位知情者說。
兩天之內,被認定為張氏兄弟的19家經濟實體——包括宇龍出租車公司、宇通出租車公司、金龍灣夜總會等——全部被封。
這一行動是黑龍江省代號為“4?28”的專案組實施的。但負責此案的、黑龍江省公安廳刑偵總隊負責人拒絕了媒體的采訪。
落入牢獄
2004年5月30日,“黑龍江最大涉黑案”一號嫌疑犯張執文在上海被捕。5月16日,其兄張執新——華新浴宮總經理——在黑龍江北部的城市加格達奇自首。生于1958年的張執新曾在看守所傳出一份材料,描述當時的過程:“我去加格達奇找一個朋友,但在電視上看到自己被通緝了,說我是黑社會。我恨不得馬上把事情說清楚,就到加格達奇市公安局自首。市局給省公安廳打電話,省廳來了3人,給我帶上腳鐐,雙手背扣,帶著頭套,坐晚上8點多的火車回到哈爾濱。他們把我送到了看守所。”
張氏兄弟再次出現在公眾面前時,是2004年7月19日。黑龍江鶴崗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了這一案件。經過一年多偵查,公訴方鶴崗檢察院指控被告涉嫌組織、領導黑社會組織罪、組織賣淫罪、故意傷害罪等超過20項罪名。與張氏兄弟同時接受審判的有53人,其中20多人被指控為參與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另有齊齊哈爾市公安局13名官員,作為“保護傘”一同受審。
涉案21項的弟弟張執文被定為本案的一號被告。
到底黑不黑?
在鶴崗市法院開審伊始,大量辦案細節便見諸媒體。一家媒體引自警方的消息說,“大、小地主”之所以驚動及黑龍江省政法系統,緣于一起奧迪汽車經銷權之爭。
這家媒體稱,2003年初,奧迪汽車制造公司在大慶召開代理權招標會,大慶天宇公司和張執文的宇龍公司展開激烈競爭,代理權最終被天宇公司獲得,張執文遂動用黑社會手段綁架和威脅天宇公司的銷售人員。
但對于這樣一個已經公開審理過的案件,黑龍江省、市各級司法人員均表示沉默。鶴崗市檢察院一位人士說,省政法委已經下了文件,要求他們不能接受采訪,要等判決結果出臺后再統一公布。
黑龍江省高級法院的一位人士透露,此中原因在于本案能否定性為“黑社會性質組織”,在司法系統內部還存在著爭議,所以不能貿然接受媒體采訪。
開庭時檢方提交的長達102頁的公訴書上,這個“重大的”情節也沒有列入其中。一汽大眾公司律師事務所的一位工作人員證實,在這場經銷權之爭中,最后獲勝的實際上是張執文的宇龍公司,“他的評分最高,以3500萬元中標。”
“張執文對齊齊哈爾、海拉爾和滿洲里地區的汽車保有量作了充分細致的考核,在所有的競爭者中只有他一人提交的是中、英文兩版報告,德方老總聽完后一連說了三個‘OK’。”
在此前,也有媒體報道說:“大、小地主在華新浴宮內安裝微型攝像機,將一些腐敗官員尋歡的鏡頭錄下來,以便控制這些人。錄像帶達6盤之多,內容不堪入目。”但據被告的辯護律師稱,在法庭質證階段,公訴人沒有出示這個證據。
據一位長期在華新賓館工作的人說,華新賓館和華新浴宮只是在大廳和吧臺安有7個攝像頭,因為財務曾經發現收的款與賬對不上,主要是為了監督收銀。
張執文的辯護人之一、北京杰通律師事務所的胡功群認為,在法院沒有定案之前,僅憑公安機關及檢察院的描述,將被告如此定性,有違傳媒公正、客觀的守則。
“盡管此案涉及的事件眾多,但矛盾的焦點在于張氏兄弟的行為是否能構成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一號被告的辯護者——北京京都律師事務所律師宣東說,“而焦點中的焦點,是公訴方認定的‘黑社會性質組織’是否存在。”
鶴崗市檢察院提供的起訴書說,“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張氏兄弟為了樹立在社會上的‘大哥’地位,以同學、鄰居、朋友關系為基礎,陸續糾集勞改釋放人員王偉等30余人,形成一定規模的犯罪團伙,逐步演變發展為黑社會性質組織。張氏兄弟處于核心地位,對該組織的事務擁有最高決定權,其手下人員對二人唯命是從。”
這份編號為“鶴檢【2004】10號”的起訴書,列舉了若干例子證明張氏兄弟在“組織”中的權威性。其中包括:2001年8月,張執文駕駛機動車肇事撞人致死,其“手下”張海替其承擔責任;39歲的張海還為張執文承擔了毆打楊某致輕微傷的責任。而在控制、約束組織成員方面,張執新在“成員”楊之明犯罪后,找到警方以1萬元為代價將楊取保候審。
“張氏兄弟還通過給組織成員發工資、發紅包、解決住房,供組織成員養家和揮霍。”起訴書上稱。
宣東在其辯護詞中反駁說:按照公訴人的說法,關于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成立過程包括四個事實:其一,20年前,張氏兄弟為稱“老大”而組織犯罪團伙;其二,如何糾集王偉等人;其三,形成犯罪團伙的時間及證據;其四,何時、如何演變為黑社會組織的證據。但起訴書——包括在庭審中宣讀的公訴詞里,對此找不到更為詳細的描述,而且沒有出示任何證據。“何況1985年的張執新只有17歲,”這位56歲的律師說,“你能想象一個未成年人去樹立自己的‘大哥’地位嗎?”
另外,根據黑龍江省公安廳提供的消息,2003年4月28日偵破此案后,他們已經將張氏兄弟的財產全部查封。這包括兩人所聚斂的價值5000多萬的資產,以及銀行貸款5000多萬元。“他們的房產、汽車等多的只能用明細表列明。”一位辦案人員說。據報道,這些被扣押的財產價值共計人民幣1.05億元。
辯護律師對這種做法提出了質疑。“要查封公司的資產,就必須指控其涉嫌犯罪。”胡功群律師認為,“但在本案中,被指控的是張氏兄弟而不是他們的公司。根據《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偵查機關不加區分地一概扣留、查封是對公民私有財產的侵犯,應當予以糾正和返還。”
曾供職于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廳的某人士說,此案的另一個復雜性,在于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結果特征”不好確認。依據立法規定,這種組織需要在“一定行業內或范圍內”形成非法控制。但“一定行業或范圍”指的是什么,是一條街道還是一個城市?
“這反映了立法上的缺陷。”他說,“按照一般規律,法條來源于事實;但黑社會性質組織在中國還處于萌芽狀態,其特征并不明顯。所以,相關的法律依據并不嚴格,這也是控辯雙方激辯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