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渴望一場長途旅行開始。
那個冬季,生命讓她患下一種絕癥叫做愛滋。她從來不好運,這次運氣更是壞到極。或許是她從未忘記過曾經厄運的緣故,那以后噩夢就尾隨而來,接二連三做個沒完。幼年時胞弟因癌早死,父親不堪承重棄家而去,與母親的關系在成年之后亦呈似有若無,同戀人分手很久才驚覺,那離別前的做愛與親密,從此也就是自己的最后一次。
家庭傷痕永遠是個人成長里種種傷痕的底色,最初的分崩離析印刻在她的生存感覺之上,從未可輕易抹去。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唯一關于幸福的記憶被壓成一幀黑白錄像,記載著弟弟將死前的那次家族旅行,業(yè)已成不朽的紀念。于是這一次,她便想是不是也需要,或者說應該基由著出發(fā)、出走,而踏上一條不歸之路,或許一邊緬懷,一邊就去到人生旅程的盡頭。
她不大相信女子。少時便被母親告誡不要信任任何同性,理由是男人之所以知曉生理痛這回事情,女人自己是泄密的魁首。事實上她不太相信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她太早便學會不再為了什么事情徒勞哭泣或者輾轉表白,只除了看芭芭拉史翠珊與羅拔列福的文藝老片[俏郎君](The Way We Were)時,在別人的故事里流點自己的眼淚。生存是一場場妥協(xié)與茍且,凡事可以排除感情斟酌講價,她以為她擅于冷靜處理生命中任何場景與關系,如果她計劃一次旅行,她就發(fā)一張紙頭幾個鉛字,征求一個合理的伙伴。出于不適宜獨身上路的考慮,兼且照顧到便利與安全,這個拍檔,也未嘗不可以是個她從來都不大信任的女子。
她從來只可以愛上女子。女子卻讓她一次次失去愛戀。比如在這個冬天,失業(yè)加失戀,舊生活舊感情千絲萬縷理還亂,所以只好剪斷。日子跟心情實在太糟的時候,她想不如起身離去。人生要轉折,而她要旅行,一切都從策劃一場流動開始。離開了舊的,等待或尋覓新的,生命就是在這樣的停泊,經過,復又停泊的循環(huán)之中,不斷思省,修復,將養(yǎng),而后再次開始憧憬跟希望。
生命讓她犯一次稀里糊涂、近乎滑稽、又終歸峰回路轉的錯。她想就這樣逃往一場即興的途程到也不壞,反正明天的命運總是隨機抽取,她從沒做過什么主,也不大愿意太認真費腦去有主見,活著不是什么太嚴肅的事情,身邊的男人或孬或好,她都可以瞎得似蝙蝠,昏懵亂撞,隨雞隨狗混它一場。她習慣了男人的水準很糟,也習慣了很糟的男人屢屢施給她的暴力,她自己下定義:她是沒有男人不能存活的動物。
三個女人一臺戲——1995年,導演Herbert Ross要講一個故事,有一點喜劇有一點悲,不曲折晦澀不流于說教,恰好夠溫暖觸動,卻絕不至濫情煽情。他將這故事意屬于三名膚色、身材、樣貌、身世背景、性格氣質、喜好經歷各不相同的女子來平分秋色,同時取消男主角,吝嗇將男性參與以及男性話語的份額降至最低,而后取個名,頗似女權主義的鏗鏘代言,曰:“Boys On The Side”,男人靠邊站。
像是一部公路片的起始。她們在路上。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在一起的理由似乎不需要比這句話更為詳盡與合乎邏輯,導演Herbert Ross讓三名失意人一同去做點快樂事。罹患愛滋的地產經紀羅賓,被炒魷魚兼被情人甩的酒吧歌手、女同性戀者簡,與販賣麻藥又在抵御男友暴力時將之誤殺的在逃飛女荷莉,同屬社會邊緣族類,像三個漂流瓶,她們共同的癥結是“欠缺歸宿”。生命是偶然,相遇是偶然里的更偶然。不知何時,一段沒有男人的日子里,她們彼此成為彼此最好的盟軍,戰(zhàn)友,親屬,游戲的玩伴,以及守望的天使。她倒下時,救她守她是女子。她被拘禁時,助她護她是女子。她消沉,她鼓勵,她困惑,她開解。男人靠邊站的意思不過是,女子相偎真溫暖。
這出女人戲,本身選材無甚稀奇。我們看過更多呼吁“姐姐妹妹站起來”,以激發(fā)女性覺醒與獨立,及以籌建“女性烏托邦”為要任的“勵志片”。此片稍有不同之處在于,它沒有將教諭女性自覺做放大和主力呈現(xiàn),沒有類似[大婆俱樂部](The First Wives Club)那種將男人批死斗臭的“女超人幸福論”。我以為這只是一部講述“情誼”與“紐帶”的片子。在生命某些特定的畸零時期,她們得以“相偕相依”,變故與變動令她們脫離原有的既定軌道,參入彼此生活,溫暖和照亮對方短短一瞬,卻留下經久能量,足以支撐此后哪怕更周折磨難黑暗的種種,甚或者,哪怕接近死亡。通過情同手足的相處與相知,三女子開始認識和觀察自身自我,省照更真實、活躍的生命,也更多勇氣去堅持求索自己當初所未曾未敢設想,或一直都在求祈而不得的幸福,直視任何曾經掩埋和掩藏自己的悖謬,從而知道,生命最大的成績與成就,其實好簡單,在于幾個字:好好活,好好死。
片末,簡最后一次立在門口,環(huán)視這個大屋的四下。此時昔人已去,她的摯愛親朋,在另一個世界里含笑。思想起:這屋,曾經夜深她與她興高采烈、忘乎所以的,放肆高喊:“cunt,cunt”(忌語:女子生殖器,女性性交之意)。一遍又一遍,將這句從來不敢啟齒的穢語,中無人喊得好似解放宣言。于是羅賓顫抖喜悅,并說:宛若重生。這屋,她曾經在月色里輕觸琴鍵,悠悠唱一個追憶華年之曲,她站在院子偷偷聽,私密嘗,聽著聽著就默默流了眼淚。這屋,她們也曾因誤會而激烈爭吵過,一度以至負氣出走過,不相聞問往來過。一切都在這屋,而此刻,她就要鎖門離開了,她要再次上路。當她仰頭,做一個出發(fā)的姿勢,會看見西部的陽光總是這么熱烈,血液一樣,熱烈過,而且還要信心滿滿地熱烈下去。她知道自己有天仍將回來,她說:因為家在這里。
而關于家的解釋,我想不過就是你心里一塊地方、一間屋、三兩人,用來念想,用來牽掛,用來“回去”。
2004年5月11日 raku于匡匡の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