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的春天

祥發恨不得把隔壁的阿二殺了。他嘴上是這么說，他心里也是這么想的。有時失眠，睡在床上老想這個問題。到了白天，這種念頭又難以實施。不是懼于犯法，就是懾于阿二的淫威。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祥發認為，此生的不幸，都是阿二這個鄰居害的。

祥發讀書的時候其實挺聰明的。如果不是十幾年前的一次借宿，祥發就不會自己毀了自己。那天是阿二主動叫祥發到他家睡的，祥發家來了親戚。就在那天晚上，阿二教唆他手淫，并且雞奸了他。他不敢告訴任何人，他想把那件事帶到墳墓里去。從那一刻起，一個陽光少年變成了神經衰弱的逃學生了。再后來成了浪跡天涯的打工仔，一直到現在。而上大學原本是他人生最初的理想。

祥發的母親總愛說，菩薩沒長眼睛，這樣的惡人怎么不死？如果不是祥發的老婆跟下頭屋吵嘴，祥發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的母親在三十年前，就被阿二強奸了。難怪祥發的母親幾十年如一日，對阿二躲躲閃閃，他想，他母親心里該有多少痛楚和無奈。

下頭屋細苕家做房子，下基腳，祥發本來不想扯皮，可祥發從做小孩時代起，只要家里做一點事情，隔壁、下頭屋總愛扯皮，老說占了他們家的屋基。時常是石匠等著，不能干活。找村治安員派出所調解也解決不了問題。開始是爭吵，慢慢升級成對罵，如果不是祥發的母親忍著，一定會打出人命來。

祥發也學著他們，以牙還牙。阻止細苕家開工。雙方的火氣都大，不一會就對罵了起來。

細苕的老婆，是個天才的演說家，通過她的宣講，祥發才知道三十年前的故事。

祥發的父親去挖倒水河，村里留些老弱病殘。阿二是狠人，隊長派他去，他跟沒長耳朵一樣，隊長低著眼說，不去上水利工地就要扣口糧，阿二嘴里罵著娘，吃午飯的時候，提著鐮刀殺到隊長家。隊長便不敢派他上工地。

阿二在隊里出工，也是磨洋工。在冬播的麥田里，見著祥發的母親，他的眼饞得像發情的老公貓。有事無事找話說，在窄窄的田埂上，不是故意擦肩，就是有意擦背。祥發的母親見到他，就像見到瘟神，躲都來不及。

有天睡到半夜，阿二撥開祥發家的門，用閃電戰的速度，強奸了祥發的母親。事畢后，阿二不慌不忙地點亮油燈，吸著一根卷煙，兇惡地說：“你要告，老子殺了你全家！”

祥發那時還不到一歲。在夢中，正用小嘴吸吮著乳頭，在甜甜地微笑。母親只有低泣著，直到雞叫。

在過年之前，阿二摸進來十次。時間一長，沒有不透風的墻，在別人眼里，強奸變為自愿的。添鹽加醋之后，變為了“偷人”。

祥發的母親，事事讓著阿二的老婆。有時為些雞狗之類的事，阿二的老婆也指桑罵槐。一次十幾個人都不愿下水田，工作組的老劉動員也沒有人下。翠花傷言扎語地說，我要是跟老劉睡一晚，老劉保準不會要我下田。眾人揶揄著，祥發媽只有忍氣吞聲的份。

祥發的父親是灣子里最后一個知道丑事的人，自然跟阿二像兩只斗紅了眼的公雞，對打了起來。祥發的父親的疼不在身體上，而在內心里。他們雙方都頭破血流，阿二不依不饒，嘴里罵著，“你個熊蛋，X長在你堂客身上，是她想找我快活。”祥發的父親搶把菜刀，被眾人拽住。

祥發的父親覺得自己受了頂尖的奇恥大辱，夜深人靜抽了兩整包煙后，在苦楠樹的樹叉上，上吊死了。

祥發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問他母親，自己怎么沒有爹。他母親說，你爹病死了。

祥發長大了，結了婚，并且添了小孩。他家里大門上加了一道鐵栓。

阿二再也不敢做那種敗德的事。只不過有點風吹草動，就罵娘。過幾天又找著你講話。跟他搭話也不好，不搭話也不好。對于隔壁的阿二家來說，祥發家永遠都是被動的。祥發的媽有時把大門關著，讓阿二的家人罵個夠。

細苕家的房子終于蓋好了。祥發覺得心里的傷結痂更厚了一層，心更疼一些。該不該殺阿二？祥發的媳婦說，你已經有兒子了。你殺了人，娘兒們怎么辦？我倒無所謂，會做會吃。兒子養到現在，光是他三病兩疼，就磨得人要短幾年陽壽，是塊石頭，也被我們磨光滑了。容易嗎？祥發放著綠光的眼睛低下來，不作聲。

春節過后，祥發還是決定到漢口去打工。打工不光是為了賺錢，他主要是不想每天見到不共戴天的阿二。

太陽居然從西邊出來了，一大早，阿二笑盈盈地進門，用尼龍袋提了幾個糍粑，說他的幺兒子，華華不想讀書了，想跟祥發一起到漢口打工。祥發媽轉身到廚房。祥發媳婦借故罵兒子不要臉。祥發把牙齒咬著，愣在那，呆呆地站著。

阿二干笑著，說隔壁鄰舍，生得不親，住得親，幫幫忙！你把他在外面帶出來。阿二的臉皮有一丈厚。十幾分鐘后放下糍粑，轉身回家。

華華不像是阿二的兒子。長得眉清目秀不說，還有一種村子里人少有的儒雅氣質。這簡直是上天對他的嘲諷。祥發突然回過神來，說他愿意帶華華打工。心想這是天理的安排。不出一年他要讓華華自己跳江。

華華帶了棉被，換洗衣服，以及一蛇皮袋書跟祥發出門。祥發當年也帶了一大包書，當建筑隊駐進了那所著名的國立大學，一有空隙，就坐下來翻書。有位大學生誤認為祥發是計算機系的。祥發紅著臉說，他是建筑隊的。那位大學生很敏感地說，沒關系，你有更自由的天空，可以上沒有圍墻的自修大學。祥發心中的太陽由于阿二而過早地殞落了。祥發這十幾年再苦再累也堅持看書學習，終于取得了建筑工程大專自修文憑。

機會來得是這樣的容易。阿二的兒子華華就坐在祥發身邊，怯生生地叫祥發哥。說祥發哥，我在外面一切都聽你的。

車至途中。有幾個“老千”在說著廣東普通話。猜紅藍鉛筆。有個“籠子”說著本地話積極響應。“老千”說你們這里很窮，“籠子”不服氣，一押寶就贏。華華附和著，鼓著掌，拍手叫好。這些事情祥發見多了。他拉下眼皮，打瞌睡。華華白交了500元的學費。

當110巡警趕來的時候，老千跑得無蹤無影。華華哆嗦著，怎么辦呢，這是為打工準備的錢，眼淚在眶里打轉。祥發臉上有不易察覺的笑意。

祥發十幾年從小工變為大工。華華重走他的路，從小工開始做起，挑泥灰。

他們這個建筑隊說是叫建筑隊，其實只是一個小維修隊。既無絞拌機，又無龍門吊，小打小敲干一些小工程。什么操作程序都是最原始的。挑泥灰是最辛苦的活兒。華華的肩上還未有繭，從一樓挑到五樓，骨子架都要散了。

收了工，祥發把華華帶到小飯館撮了一頓。華華好感激祥發，誠惶誠恐的。祥發不時催華華夾菜。華華的臉微微有些發紅，吃相也不那么自然，總有一種放不開的感覺。

祥發和華華的臉都有些發紅。華華推辭說喝不得，祥發說男人哪有不喝酒的，男人不光要能喝酒，男人還需要女人。你還未試過吧，那才過癮。華華低著頭不作聲。

斜對面有一間迪吧。祥發打著嗝，拖著華華上了二樓。里面是另外一種世界。華華拘束地找了遠一點的地方坐下來。服務小姐問要什么，華華囁嚅著沒作聲。祥發回過神來說：“要人！”

服務小姐回到吧臺同一個穿裙子的中年女人嘀咕著。透過朦朧的燈光，華華看到中年女人朝他們的座位瞄。一會兒，中年女人走過來，手指上夾著香煙，吸了一口，說先生別開玩笑，我們只做正當生意，招待不周請包涵。祥發歪在沙發上，瞇糊著眼，咋咋唬唬地說，我走南闖北，就你們這里最差勁。

中年女人陪著笑臉，說對不起。我請你跳一曲。那女人在祥發耳根說：要人要等到下半夜。華華睜著驚訝的眼睛，望著祥發。

祥發理了理散亂的頭發說，做人何必自己把自己捆綁得死死的。好多天都未沾女人了。我來出錢，我們來放松一下。華華低下頭。

一位留著辮子的中年男人磨蹭著走過來，雙手插進衣袋里，在極快的速度里，問祥發要不要“貨”。祥發反應過來了。這是在賣搖頭丸。報紙上都登了，記者暗訪，警方端掉了幾個黑店。祥發咬咬牙，起身就要跟著那男人。華華拽著他。祥發說我還未試那是什么滋味。內心的祥發說，120元一粒算得了什么，讓華華這小子吃上癮，打工的那點錢還怕他不去自殺。想起了阿二的惡端，祥發就堅定了信心。他甩掉華華的手臂，跟著那位男人向大門走去。

有幾個男人從大門進來，正與梳辮子的男人相遇。在一瞬里，銬上辮子男人。在辮子男人口袋里搜出一大包藥丸。迪吧秩序大亂，舞客都涌向大門。便衣對中年女人說，“邪了！關門停業！”

祥發、華華顫抖著，跑到大街上。

幾輛警車呼嘯而來。賣煙的老太婆說“抓了就好！害人害己的東西。如今什么事不能做呢，非要做那些害人的事情”。

工棚區里漆黑一片。只有偶爾三三兩兩的學生走過。祥發叫華華到他這里來睡，以免吵醒別人。華華有些遲疑，祥發拉著他的手，掏出鑰匙。

華華今晚只有跟祥發擠著睡，祥發三下二下就脫得只剩下內衣，華華慢慢地脫著。祥發仔細地觀察華華脫衣的動作，目光要望到華華的內心里。

祥發偷看過幾天前華華寫的日記，像當年的自己一樣，對未來充滿了憧憬與希望。華華在日記里寫道，自己工余時間，應該看怎樣的書，完成怎樣的學習計劃。祥發覺得，人生最大的殘忍是，在大學校園里，一個渴望上大學的青年，只能以民工的身份，看著同齡人進進出出。祥發內心的痛楚無限度地膨脹、放大。心里說：我一定要報復毀滅我理想的人。

祥發選擇了睡床里邊。他望著墻壁，想著自己等一會該做些什么。

華華慢慢地在另一頭睡了下來。他的腳冰涼得像死人。祥發搓揉著華華的腳，一次一次地用胸口捂著。華華縮了又縮，避了又避。祥發叫華華到這頭來睡。華華像是沒聽見。

華華在那頭翻來復去的睡不著。祥發想大聲和華華說話，想好了內容又覺得開不了口。祥發畢竟是祥發，祥發不是阿二。

祥發不知迷糊了多久，才沉沉地睡去。他一直背對著華華，沒有動華華一根毫毛。

傍晚的時候，祥發往家里打電話。電話是祥發的媳婦接的。他媳婦接到電話大哭，嚇了祥發一跳。他媳婦說，昨天祥發媽到姨媽家去了。晚上睡到半夜，阿二來撬窗欄桿。祥發媳婦說你個砍頭的，我要喊人。阿二說，喊，我才不怕呢，有人來了說我們是在搞皮絆。祥發媳婦哭著說，你快回來吧。祥發撂下電話，牙齒咬得碰碰響，臉上白了一陣，紅一陣。

當晚祥發折磨了自己一夜，恨自己太沒勇氣，連報復人都不會，天亮的時候，自己鼓勵自己，我會把復仇的事干好的。

校東有幢宿舍需要維修，需要把那些建筑工具，從西區搬到東區去。和灰機的功率要大些，用的是10多股鋁芯錢。這段線用了幾年，包皮有大截的地方破了。將就著用。包工頭為了省錢，哪里有那么強的安全生產的意識。

班長安排華華拆線。華華拉下閘刀，慢吞吞地收線。他像鄉下的老太婆挽棉線砣一樣，用左手背與手掌挽著，裸露出鋁芯線，都緊貼在食指與小指之間；右手拉著線在作橢圓形的搖轉。右手越用力收，左手上的線就越成形、越緊。

閘刀安裝在一個臨時工棚里。祥發和其他的工友運腳手架，走到了一段上坡路后，到東區需要維修的那幢宿舍，就是下坡路了，不需要那么多人推車。小張和小劉都沒有吃早點，等下一車來的時候，再往上搬雜件。祥發覺得肚子有點疼，他回工棚拿手紙。

上課的黃金時間，經過工棚的學生也稀少了。梧桐樹葉被風吹著沙沙的聲音都能聽到。華華低著頭，還在仔細地挽著那根長線。

祥發在要進工棚的那一瞬里，腦子里條件反射看到閘刀被拉下。這是上天賜給我的好時機，神不知鬼不覺。惡人就應有惡報，讓他父債子還。

祥發幾秒鐘就跨到閘刀下，合上閘。

祥發的心臟在狂跳，他的眼前盡是阿二猙獰面目的閃現。

工棚有個小洞可以看到和灰機。華華一聲慘叫，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祥發顫抖地呆了幾秒鐘，準備逃離工棚。

華華像刺猬一樣，翻滾了幾下，不動彈了。

祥發已經逃到工棚門口，祥發忽然想他自己的兒子養到四歲，是多么的不容易，養育一個孩子真難。祥發折轉身，一把拉下閘刀。祥發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祥發逃出工棚，大喊有人觸電救命！他摔倒在地上。

祥發奔向華華。祥發撲倒在華華身上，哆嗦著把華華翻平。用嘴對嘴進行人工呼吸。

有幾個學生跑過來幫忙，有一個學生去打120。

汗珠從祥發臉腮上滴下來，有幾滴滴到華華的嘴里。華華條件反射地咽了咽喉。華華的嘴唇開始有濕潤的感覺，臉色微微有些泛紅了。

祥發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地擠向華華嘴里的時候，華華費力地睜開眼睛。零距離的四只眼睛，顯得模模糊糊。華華用剛剛蘇醒的知覺，感覺到那是祥發。華華的眼角慢慢淌下淚來。

圍觀的人群鼓著掌，慶幸一個生命的回歸。一個戴眼鏡的女學生說，活著原來是這樣美好的事情。

120的醫生跑下來，詢問了簡單的情況，給華華插上了氧氣袋。他說，假如不做人工呼吸，肯定沒救。

祥發的骨頭散了架。他癱軟地坐在地上。他摔跤的時候，膝蓋碰到了預制件上，褲子破了，下胯劃了一條長口子，血都浸濕了襪子，鉆心的疼。他用手擦了擦。一位學生叫他趕快去包扎，他懶著不動，只是整理了一下零亂的頭發。

工友小張小劉也跑過來。班長說，怎么會是這樣。戴眼鏡的女學生送來了創可貼。

祥發一瘸一跛地走向校門外的公用電話亭報警。警察來的時候，祥發把什么都對警察講了，包括三十年前的事情。工班長嘶聲力竭對警察說：“他不是罪犯，他是救人英雄！”。警察執意要帶祥發去公安局筆錄。戴眼鏡的女學生安慰祥發說她是法學院的研究生，有什么難處，她會向他提供法律援助。眾人目送著祥發上了警車。

華華只在醫院觀察了兩天，出院了。華華拖著病懨懨的身體，送了一碗排骨湯到看守所。華華哭著說，他爸爸阿二明天要到看守所里來懺悔，要對祥發下跪，阿二說該坐牢的是他。

祥發走出看守所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工友們都來接他，看守所所長拍著他的肩，祝他以后萬事如意。祥發在床墊下找出那張建筑工程設計的大學自修文憑，搭公汽到了人才市場。

主考官微笑著說：“你是第八次來應聘了。只有你一直在堅持著，我不管你是不是科班出身，等著好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