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珠是縣公安局的駕駛員,他對車的熟稔讓人驚訝,在河谷與戈壁間行進時如履平地。他經常把吉普車拆得稀哩嘩啦,然后洗凈零件,修修補補后拼裝如新。他沒讀一天書,藏文漢文一概不識,但能說流利的普通話。他說:“我的母校在山上。”言下之意,他是在山上放羊長大的。那一年到上海接新車,他憑借一本地圖,途中幾千公里沒問一次路,把車呼呼地開回了隆子。可見方位感極強。
桑珠英俊,臉上終日堆著笑,很幸福的樣子。他的妻子小美是個藏族美女,身材苗條,膚色白皙,在縣政府當出納。美人的結合當然產生美人。5歲的女兒索妮洋娃娃一般,像大人那樣跟我打招呼:“書記你好!”最是可愛。我便動員她做我的干女兒,跟我到內地去讀書,她格格地笑,說:“呸!”
我與桑珠的友誼,完全是因為槍的緣故。桑珠是隆子縣第一槍手。不僅槍法好,而且會修槍、校槍乃至造槍。是造那種帶叉的藏族獵槍,小時候做過。第一次見識他的槍法是在那年的民兵訓練實彈射擊時。民兵打完靶后,武裝部首長安排縣委領導和隨行人員打靶。分臥姿、立姿、跪姿三種姿勢射擊,“叭叭叭”一輪槍響過后,我們這些縣級領導基本上吃了“燒餅”,而桑珠,一副職業軍人的架勢,槍槍命中靶心,打出全優的成績。眾人驚呼,贊揚他的好槍法。他便靦腆地笑,喃喃地說:“不小心打中的。”語氣中有明顯的驕傲。為了進一步檢驗桑珠打活靶的水準,在一次下鄉時,我囑他帶一支小口徑步槍。打什么呢?很難決策了。沿途偶遇野山羊,因屬國家保護動物,不敢舉槍。滿天飛舞的野斑鳩、野鴿子,滿地奔跑的野兔,所謂“飛斑走兔”是也,雖可做美味佳肴,亦在保護之列,不忍射殺。正苦于無活靶可尋之際,一只賊頭賊腦的高原鼠竄入我們的眼簾。桑珠問:“打不打書記?”在隆子,老鼠成災,四處打洞,損毀莊稼,又傳播病毒。我便手臂一揮:“打!”桑珠悄然停車,將小口徑步槍從車窗伸出,“叭”的一聲,30公尺外的老鼠四腳朝天。我便鼓掌,問:“打死了嗎?”他說:“打死了書記。”此后每打中一只,他都報告:“打死了書記。”我哭笑不得,提醒他:“別老是‘打死了書記’。再說我是副書記。”他憨笑著抓扯卷曲的頭發,伸了伸舌頭:“嘍嘶,好的書記。”桑珠眼睛雪亮,100米內能看清躲在草叢里的老鼠,說:“書記在那。”我感到此人惟一的缺點就是說話不會斷句。
但是說話不會斷句并不妨礙他的聰明。有一次作家彭見明到隆子采風,我陪他去看寺廟,彭作家與活佛對話時,桑珠充當翻譯,雖然翻得有些吃力,畢竟是作了傳達。事后作家與活佛都夸桑珠。作家認為這個文盲其實有文化,活佛認為這個干部懂得宗教。最終這個“有文化且懂宗教”的駕駛員臉上大汗淋淋。
從此既誠懇又聰慧的桑珠成了我的好兄弟,隔三差五拎一壺酥油茶,煮幾個藏雞蛋,送到我的房里。作為回贈,我每每送他一包芙蓉王香煙,或是一袋水果。兩人盤腿而坐,一邊吞云吐霧,一邊海闊天空地聊天,他給我講西藏的神奇和美麗,我給他講內地的精彩和無奈。后來他發現我無處洗澡,就找來一些鐵皮,敲敲打打為我做了一只巨大的澡盆,可盛半噸水。我的衣被臟了,他就抱回家去,讓他的妻子幫我洗得干干凈凈。當然他教我打槍的要領,一有機會我們就到部隊的靶場去操練,終于,使我和常務副縣長熊國建練成了隆子的一流槍手。
三年的援藏臨結束時,我病了,是急性肺炎,住在山南地區醫院。桑珠專程開車來看望,提了四大袋水果、罐頭。值幾百塊錢,是他半月的工資。我濕潤了雙眸。我說:“你花這些錢干什么?”他又抓扯他的卷發,眼圈紅紅地說:“喜歡書記。”
病不能痊愈,我提前回內地。臨走前夕,桑珠嚶嚶地哭了,反復說一句話:“舍不得書記。”第二天送行的人很多,車輛從三部增加到七部。桑珠的警車在前面開路,一溜煙送了40多公里。在臨近5000米雪山山口的地方,車隊停了下來。同是援藏干部的縣委書記李愛國含著淚說:“不送你了,回去好好養病。”接下來藏漢干部一一與我告別,或擁抱、或握手,幾十條哈達將我的頭埋沒了。桑珠最后與我擁抱,始料未及的是,他突然從駕駛室提出一條沖鋒槍,雙手遞給我,“書記打一梭子吧。”
我“嘩”地拉開槍栓,朝天空“噠噠噠噠”一陣掃射,眼淚像子彈一樣射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