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橋家的驢死了。獸醫說這是整個行政村的最后一頭驢。許多人突然想起來,有些年頭沒看到驢了。村里沒見過驢的小孩子很多,驢死的消息傳出去后,許多小孩子跑幾里路來看那頭已經剝了一半皮的驢。孩子們圍著地上黑皮黑毛的家伙“哇噻、哇噻”地叫著,很吃驚的樣子。現在整個行政村,好像只有三四匹馬和五六十頭牛了,作用不大的騾子,十幾年前就絕種了。農業機械化程度越來越高,每增加一件現代化農具,養牲口的人家就少幾戶。隨著村里最后一頭驢死去,村子不會再有驢了。
二十幾年前,公社改叫大隊的時候,農田實行責任制。生產隊的五十多頭牲口和犁子、耙、叉、鐮刀等,統統擺到打麥場上,抓鬮。那天我們一家人都到場了,父親為此還洗了兩遍手。結果我們家分到了一盤磨和一頭拉磨的驢。那時農村沒有電,也沒有打面機,驢和磨是磨面粉的絕好搭配。
那頭驢長得很漂亮,白嘴唇,棕色的毛閃著油亮的光。牽驢回家的路上,我們一家人都很興奮。一根韁繩拉在好幾個人的手里,誰都想親手牽一牽這頭屬于我們自己家的驢。父親咧著嘴和路人打招呼:“以后都到我們家磨面噢,白用還管你們吃頓飯。”那天我是騎在驢背上回家的,嘴里得得得的叫著。大哥扛著驢鞍子,一只手很嫉妒地掐了一下我的腳后跟。
一回到家,父親滿村里去找石槽。分到石槽的那家有些嫉妒我們家的運氣,硬要我們家用三袋小麥換他們家一個石槽。那時我們家只有五袋小麥,父親咬了半天牙答應了。那年從二月到六月,我們家七口人就靠兩袋小麥生活。
父親把驢拴在堂屋里,三間屋子,它住一間,我們一家七口住兩間。驢的屎和尿發散著難聞的氣味,常常從西屋里飄到東屋里。驢還喜歡在我們正鼾睡的時候扯著嗓子叫幾聲,搞得我們總在半夜里驚醒,但為了驢的安全,父親一直沒同意母親提出讓驢搬到偏房去的要求。這只驢到我們家一年后,就下了一個小駒。父親用白面粉為驢做了一大盆稀粥,父親說驢坐月子了,身體弱,要吃好一點。驢是我們一家人的財富與光榮。
有了驢,像拉土這樣本來要兩三個人干的活,現在一個人就可以干了。趕集時,左鄰右居都來坐我們家的驢車,每次都是滿滿一大車的人。我在驢脖子上套了個小鈴鐺,驢一跑起路來,就叮叮當,叮叮當的響一路,惹得許多路人扭頭看。那種感覺和現在有輛奔馳差不多。那時我挺反對“你蠢得跟驢一樣”這句話,覺得這是對驢的極大侮辱。
我們家的驢生下第五個小驢駒的時候,已經老了,開始不斷生病。有一天拉完糞回到家,驢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獸醫給驢打了針,又留下一包草藥,讓我們煮了給驢灌下。草藥很難聞,也很苦,驢不肯喝,頭亂搖,很痛苦的樣子。給驢喂完藥,我們一家人都守在驢棚里,看著它頭一抬一抬的,它想叫,卻叫不出聲來,它想站也站不起來。我們一家人就那么默默地守在驢的身邊,一直到第二天晚上,看著它吐出最后一口氣。雖然一年半載的才吃上一頓肉,都很饞,父親還是將驢賣給了一個屠戶。
賣了驢的第二天早上,我和大哥習慣性的早起去給驢拌草,等走到石槽邊,才猛然想起驢沒有了。我們都不能適應突然失去驢的生活。
過了半年時光,父親從集上牽回一頭小牛犢,從此我們家開始了養牛的日子。牛有牛脾氣,拉起車子不緊不慢地逛著走,好像天塌下來也不關它屁事的樣子,急死人。因為熱愛驢,我對牛一直沒有好感。
現在出門坐汽車,種地用拖拉機,牲畜一年年減少,它們的命運也簡單成餐桌上的一道菜,城里的動物園,成了它們最后的家。我真不希望有一天,我指著鐵籠子里的動物,對我的兒子說:“孩子,這就是驢,它本來是用來耕田的,曾和人類一起度過了困難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