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白天和夜晚的差別,可能比它和另外一座城市的差別還大。如果把白天的城市想像成一只有殼的爬行類動物,那么夜晚就是它柔軟的腹部,它的顏色是粉紅的,給人的想像是性感的,因為它爬行的軌跡布滿了粘滑的欲望。
一個還沒有家或并不特別戀家的男人,如在下班前仍沒有受到某個飯局或娛樂派對邀約,他將會和白天一起成為夜晚的廢棄之物。他經過一家家亮得刺眼的酒店往住處趕時,可能就是這樣的心情。他會突然意識到白天作為日子的外殼,始終在承受和防御,夜晚才是日子的本體,趨向于享受和放松。城市形形色色的酒樓酒吧放大了這種反差。家里的飯菜也許最適合他的胃,但一般來說,酒店里的混亂或優雅卻更適合他的心。當他和一伙男女朋友在玻璃器皿的反光中推杯換盞時,他會覺得自己是在和這座城市乃至整個時代共進晚餐,而如果對面坐著的是一個剛結識不久的年輕小姐,胃里水位過高的酒將使他的錯覺漂浮得更遠。
城市人違背營養學常識把晚餐看得比中餐更重要,其實是有道理的。許多時候,晚餐是一道門,是辛苦虛偽的白天的安全出口,也是通往城市核心內涵的進口。
我20歲時,總覺得酒店和茶樓是個流俗的地方,當我有了資本偶爾也能流俗一下時,我的立場發生了變化。我有點喜歡了在玻璃櫥窗后望著街頭的燈流等人或發呆的感覺——城市已經用夜色和燈光把俗氣打扮成了主流和時尚的樣子,或者說,城市在夜晚顯現出了物質主義和欲望化的迷人風情。
傳統的酒店、酒吧、茶樓和歌舞廳只是城市的夜晚之旅中的幾座外省小城,夜晚的首都是豪氣逼人的夜總會。城市在白天的運行是以市政府為中心展開的,夜晚的軸心則是夜總會。
我還沒結婚時,常常為一個問題苦惱:我們城市的美女都住在哪里?她們有沒有通訊地址?那時我總是在白天的街頭與她們中的個別人驚鴻一瞥地擦肩而過,但我回頭一望,她會比我的幻覺消失得還快。我每天都在打算跟她們中的某一位寫信。后來我在晚上找到了答案——除了少數當了明星做了成功人士的太太,大多數住在夜總會里,沒有通信地址。她們是城市的公共財物,是沒辦法帶回家去的。你可以使用一下,但必須付小費和大費。后來我總算明白了,為什么一座城市里號碼最尊貴的小車,夜晚都愛在夜總會門前睡覺而不是回它該去的車庫。
近些年多起來的按摩院和發廊則像夜總會的普及版本。如同許多小酒店打出的廣告語——工薪消費,高檔享受。它們里面的夜色是普及但并不普通的:中式15元、港式25元、泰式35元、日式60元……這就是和城市的部分肌體親熱一小時的幾種價碼。這些小店在白天睡眠,所以一點也不惹人注目;但夜晚一到,便睜開了暗含秋波的眼睛。說實話,一般的情況我不怎么喜歡這樣的眼神,它太不懂心理學了,赤裸得讓人產生墮落到腹部以下的迷亂感。但我發現,許多婚齡較長的人比較喜歡。以前,外地(尤其是地市)的朋友來了,你請他吃飯他就會很滿足,現在,最高的接待是請按摩,不請吃飯都行。令我吃驚的是,他們在白天是那么莊重和矜持,城市的夜晚卻輕而易舉地解除了他們的武裝。
我單身時常一個人在住處附近的河邊逛到深夜,這使我有機會看到了夜總會的露天版本,只是暴露欲望的方式更粗俗和更令人吃驚而已。夜晚9、10點,在我們城市的八一橋引橋下和撫河邊的綠化林里,常聚著一撥一撥的閑人。他們并不是在健身,也不唱歌唱戲。你騎車從一側經過,不會有異常感,稍稍逗留一下,就會被一種詭秘的氣氛粘住腳后跟。我先是看到幾個三四十歲的少婦(穿著郊區風格的衣服,長著郊區風格的臉)在等人似地踱來踱去,然后在看到幾個民工模樣的人歪頭圍著她們轉悠,如同行星圍著太陽做的運動。然后其中的一個走上前去,地下黨接頭一般,耳語幾句后,就雙雙離開了。通過晚報的社會新聞,我知道他們是去了附近的某個出租屋,女人的報酬據說最低可以談到5元。這是個讓我在夏天的晚上都會感到寒冷的價格。在那些行星當中,有不少是平常受人尊敬的老人。而此刻,他們在城市的夜晚使用5元錢的方式讓我驚訝得合不攏嘴。我不是說我對老人的尊敬遭到了挑戰,我只是覺得,我的心情很復雜,非常非常復雜。
在我個人的美學里,我們這座城市夜晚最性感的部分還不是夜總會和它的種種普及版本。它們太粗糙了,容易擦傷我的眼睛。相比之下,我更愿意接近午夜時的八一大橋和寂靜的濱江大道。我曾經在一個冬天的晚上在八一大橋上站到凌晨。在22點以前,我看到了一些年輕的戀人,他們憑欄迎著風擁抱,和他們白天在這樣的場合做的沒多大區別,不過是夜色使他們抱得更緊些,說的話更肉麻些而已。23點以后,橋上已經沒什么人了,一輛摩托車駛來,是兩個年齡都在30歲以上的男女,他們的形體語言很特殊,用街道婦女干部的話來說,一看就是一對“狗男女”。但他們在午夜的寒風中相擁的樣子比所有年輕的戀人都更溫馨更令我心動。我心里沒有任何道德評判,我想我只是看到了婚姻先天就存在的漏洞,僅此而已;在濱江大道的拐彎處,我也常常看到一些像出了交通事故那樣停在黑暗處的小車,但它卻不驚動交警,只是在午夜寒風中輕輕地上下顛動。然后我就清楚了,我們的城市確實又發生了一起情感事故。
酒店、歌舞廳、酒吧、茶樓、夜總會、八一橋……我們城市的夜晚,在這些白天昏昏大睡的名詞上一次一次地爬過,沿途發散出濕熱的快樂的氣息,也會留下諸如梅毒、淋病和嫖娼案等分泌物,疤痕一般凝固在電線桿和都市報的某個角落。我不知有多少人見證了這個過程,我承認我是個向往在午夜出行的男人,結婚前是這樣,現在有時也會這樣。如果偶爾一兩次,我會認為我的生活已經接近了人性,但在城市的夜晚停留得太久了,我就會懷念平常所厭倦的陽光下的大街,因為過度的縱欲會淘空生命的安全感。畢竟,許多東西,我們還是要靠堅硬的殼而不是柔軟的腹部去承擔。
有一次我在凌晨4點鐘才走上回家的路,雖然家里沒人等我,但我的心空虛不安得難受。后來我看到了早晨第一縷陽光,很奇怪有了種第一次看到它的感動和塌實感,我迎著它的光芒走著,忽然有種要流淚的征兆。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了一句庸俗的話:早晨的陽光真好。我想,我說出了城市里許多男人在某個瞬間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