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是寫詩的年齡。長期以來好像形成一種偏見,使寫詩成了黃毛小兒的專利,仿佛憑著青春的熱乎勁就能把詩寫好。雖然咱們少不更事的時候也干過這檔子事,但現(xiàn)在明白其實是扯淡,詩到中年方工,這事沒商量。
到了一定的歲數(shù),身上就開始拼命長癤子,癤子熟了就得擠出來,本著對社會負責的態(tài)度,得擠成一朵花。中年人的詩中確實有這樣的“花”:中年葉芝寫“哦,不要愛得太長,否則你會漸漸過了時,像老掉牙的曲子一樣”,那是感覺自己再怎么使勁,也沒辦法把單相思對象追到手;中年李敖寫“不愛那么多,只愛一點點”,那是預感自己晚年可能要得前列腺癌;中年奧登寫“在公道場上公道,在齷齪堆里齷齪個夠”,那是拋開年輕時的羞答答,準備挽起袖子在社會上大干一把……還有一位香港中年詩人黃燦然(他出現(xiàn)前我以為香港只有流行歌曲),選材就更有特色,他寫“我”到醫(yī)院看望“父親”,有這樣的驚人句子:“你頻頻喝水,頻頻小便,我替你/解開內(nèi)褲,為你衰老而柔軟的陰莖/安放尿壺——你終于在虛弱和害羞中/把我生命的根敞開給我看:/想當年你第一次見到我的小鳥/也一定像我這般驚奇”,詩已經(jīng)寫到了根渴望根的重逢的份上。我就不相信哪位青年詩人能想到這一層,即使想到,也不會想得這么深。
中年人的東西往往越寫越短,剛開頭就煞了尾,但不是像向子期那樣給魏晉白色恐怖嚇的,而是給自己嚇的。一方面力有不逮,接近于“胖子拉矢——沒勁”的狀態(tài),寫小說的料常常縮成散文了事,寫散文的料則縮成幾句詩了事,大家全不演電影,光靠小品撐著;另一方面是考慮到讀者時間寶貴,怕碼出的字太多給人家添堵。當然這主要是指男性中年寫手,至于中年美女作家,反而有越寫越長的趨勢,好像計劃生育年代,少生孩子攢下來的勁全用到寫文章上了。
常說歌德每看上一位少女,就會迎來詩潮的新一輪雄起;音樂家雅納切克喜歡上古董商的妻子,60歲出頭還作了幾大套曲子。有了這些大尾巴狼在前頭,中年寫詩就顯得挺不好意思的,容易被人誤以為是力比多重新發(fā)作,與不正經(jīng)掛起鉤來,哪知是咱們只寫得動詩了。一開始就要藏著掖著,最后的確也就是自生自滅的命。因為詩壇好像是老人和小孩在主打,要找一份同樣“胖子拉矢”的詩刊和一大班同樣“胖子拉矢”的讀者,還真不容易。所以許多適合寫詩的中年人,只好讓一大堆錦詞秀句爛在了心里。
中年又是隨俗的年齡。“自顧平生無它短,短在庸凡老始知”,其實但凡是個明白人,這點自知之明中年時就應該有了。中年開始喜歡起一堆俗物,或許就是所謂的戀物癖,年紀一大總得戀上一兩樣,其中還不包括阿睹物。建筑大師張開濟后來不再做大建筑,就對窗雕一類的小東西感興趣起來,而他老伴也開始喜歡上各種洋娃娃。包括我在內(nèi)的許多中年漢子也好這個,沒事常在真不真假不假的古董攤邊轉(zhuǎn)悠。看著這些雞毛蒜皮的小物件,看著徽州的磚雕和窗雕、舊上海的月份牌、老北京的蛐蛐罐,我總是無奈地想到越俗氣的東西才越有生命力,這些留下來的正是當時最庸俗的東西。
人到中年,似乎一下子對高雅文化失去了信心,年輕時讀現(xiàn)代派、看法國新浪潮、觀米羅畢加索,如今則是讀漫畫、看言情劇、觀人體攝影——前一陣子一部《愛在生死邊緣》看得我涕淚交加,都不好意思跟人說。究竟是誰搞垮了高雅藝術(shù)?試想一個無比喜歡石濤和八大山人的人,看到連老年大學的老頭老太都在學水墨寫意時,或者一個無限熱愛現(xiàn)代派藝術(shù)的人,看到行為藝術(shù)家在殺豬、鉆牛腹時,他是應該安靜地走開,還是勇敢地留下來?
去年我在園子里種了一棵牡丹花,這有點不可思議,因為以前只種蘭花、水仙、秋海棠、風信子等小可愛,如何瞧得上俗里吧嘰的牡丹?李漁這樣雅過頭的人,也是中年后才喜歡牡丹的,老老實實承認是“國色天香”。這讓我懷疑,是不是中年人的身子骨,已經(jīng)抵擋不了牡丹花的富貴氣?純屬巧合的是,那株牡丹花我還給養(yǎng)死了,這似乎又在提醒著我:中年正是一個一心想隨俗卻不招“俗”待見的年紀。
葉芝有一首詩叫《為什么老人們不該發(fā)瘋》,可他舉的例子是:一個可愛的青年,到頭來卻成了記者,一味嗜酒;一個曾熟知但丁所有作品的姑娘,結(jié)果只是去養(yǎng)孩子,養(yǎng)在糞堆上……此詩我覺得太計較個人榮辱,境界不高,還有歧視記者和主婦的嫌疑,不像我們憂的是詩和藝術(shù)這樣形而上的事體。而且我想,如果要瘋,還是中年時就瘋掉的好,到了年老體衰時再瘋,會瘋得很難看,會瘋得默默無聞——尼采、凡高、荷爾德林都是30剛過就瘋的,這些中年瘋子好歹讓人記住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