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給正在我的視野中消逝的農業事物列一個名單,我會首先寫上:水碾。在我看來,水碾就是農業的象征,不僅僅是它與糧食有關,也因為它悠悠緩緩的節奏。糧食與悠閑正是農業的本質和精神。
水碾在翁臺鄉作為一種技術被引進,而非本地原住民的技術,但我已無從考證它被引進來的時間了。可以肯定的是,它的被引進與山區水源豐富有關,整個翁臺地區海拔在1200米以上,從東南來的水氣被幾座大山阻斷,形成連綿不斷的降雨,半數以上山常年籠罩在霧氣中,山林間河谷里奔騰的小溪正好被利用來推動水碾。
沒有辦法統計整個翁臺有幾座水碾,因為它在不斷地減少,有一些掩在荒林里連老人們也記不起來了。水碾的基本分布規律是這樣的,20戶以下的寨子,一般有一座,在寨子一二公里的范圍內,小溪旁邊;20戶以上寨子,一般有二到三座:寨子附近有一二座,平時利用,河谷至少有一座,枯水時也不會停下來。甲乙寨子有過三座水碾,每個有水碾之地都以“某某碾子”命名該地,水碾荒廢了,地名卻保留下來。最遠的一座“大坪碾子”在大坪河谷,下山至少一個小時山路,回程則需兩個小時以上。去大坪碾子碾糧食時,人們都會帶上鋁鍋或鋁飯盒,排隊輾了糧食后,煮一頓飯吃方有力氣上山。
我小時候與母親去過,不用菜光吃白飯也吃得津津有味,河岸中的一種學名虎杖,土名酸湯桿的空心植物,既是酸酸的零食又是變形玩具,碾房旁邊就生長著許多這種東西。最近的“大溝碾子”則在離寨子幾百米外的小溪邊上,現在還留著遺跡:荒草叢生的碾盤,積水的引水溝。這里曾是上一代人的野炊之地,寨子中有牲口病死凍死或摔死,全寨人便在這座碾子中飽餐一頓,大快朵頤。另外一座水碾在“大溝碾子”下面,幾百米以外,是荒廢得最早的一座,叫“下架碾子”。我在幾年前去過那地方,已成了叢林,“見說白楊堪作柱”,碾道竟然完好,直徑一米的碾磙扔在一邊,我們打算將碾磙抬到不遠處做墓碑上的蓋石,但太重而放棄了。這座水碾是解放前的鄉紳劉本香一家所有,他是遠近聞名的鬼師兼風水先生。那時候到這里碾稻谷,總得將一部分白米作為使用費。至于后來公用的水碾,那是集體出工出力建造,不用交出白米,但要定期維修,基本上每兩年都要更換水傘。
所謂水傘,其實就是水輪,木頭打制,直徑在二米以上,厚度在一米左右,沿上并列著一道道水槽,水沖到木槽里并積滿,當積滿三個水槽后,水傘便因重心位移而轉動,如是反復。水傘的中心軸連桿透過石墻連在窯狀石屋中另一個較小的木輪上,木輪再咬合另一個平懸在半空同樣大小的木輪,這第三個輪子的中心軸連桿穿過屋頂,以改變方向的承軸轉動一根粗大的橫木,橫木上附著一根小木桿,木桿朝往的一頭便是碾磙。水傘轉動,通過兩次轉換便推動碾磙,碾磙嵌在圓環的碾道里,那碾道也是用花崗巖鑿成,上寬下窄,刻著一道道淺淺的凹痕,讓糧食分布均勻與不致濺出來。從建筑結構來說,分為地上與地下兩部分,地下部分是石砌并靠著巖石的石屋,用來保護兩個齒輪,地上則搭著小木房,有的僅有柱子與屋頂,有的則裝上板壁。
在春夏季節,一槽谷子或包谷只需一二個時辰便可以碾定,秋冬季節便需半天甚至一夜。碾磙吱吱啞啞地響著,轉著,守在旁邊的主人也不著急,睡睡覺,或回家去做事,到了時候再過來收拾,有頑皮的小孩會趁大人不注意,騎到橫木上去轉圈,像是騎木馬,周游他們想象中的世界。對一個勞動力來說,碾一槽糧食便是一天中的主要的事,別的事干不干都可,反正山中時間是按天算的,不是按小時算。所以碾房會成為公眾場所,路過的人也會停下來,與碾糧食的人聊聊收成與天氣,吸支煙再走。寨子中的青年則喜歡把碾房當成“會所”。
柴油碾米機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進入較大的寨子,代取了水碾,較小的寨子到了90年代末,也漸漸地出現了電動碾米機,電動粉碎機,于是小寨子的水碾便缺乏照料而日漸地破敗、被放棄。只有到了那些交通最不方便,或經濟最落后,或者靠近河邊的寨子,方能看到老水碾仍在不緊不慢地轉著,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