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早幾日年滿二十歲的。生日的那晚,我有些意識到二十年是個短暫的概念。只是,離校四年了。呆在那個叫黃崗沖的山旮旯里的時間是很少的。這很無奈。有些夜晚,當故鄉像一個概念一樣浮現在我的記憶之上時,很多東西,也就變得深沉了。只是,這實在算不上美妙的事情。
我能夠在我家鄉的前面冠上山旮旯的字眼,應是很溫暖人心的。這個另類的意念出現在我進城謀生的不久,這個城市當然很美,但決未讓我留連忘返。就像茗茶,茗頭一口,是沁心沁涼的,茗下去的話,是再也沒有多少內容了。簡單得失去了必要性。我總是很驚訝,怎么會有那么多的人能夠在鬧市中風花雪月起來,這其間自然是有一些病態存在的。
我在那個可愛的山旮旯里生活了16年。家就在一個叫作黃崗嶺的腳下。在我滿十歲之前,我是未曾進山的,只曉得那里很綠,綠得令我一腦子的思緒,只是一下雨,便什么顏色都濃郁起來,那滿山的綠色,也就只能等著太陽重新去著色了。
我肯定那山有路,我時常能看到有牧童牽著牛進山去。那牛和牧童都是很有些誘惑力的。但母親始終不讓我進山,她說山上沒有路,還說山上有老虎,我不管山上有沒有路,但我管山上有沒有老虎。所以,我記憶中也就有了一種膽怯的味道,倘若至今猶存,那么,肯定是與這山有關的。
我的一個鄰居在我十一歲左右的時候突然間從山中挖出了一缸的銀元,聽人說那玩意兒很是值得幾個錢,那時候不懂得嫉妒,跑過去亂躥了一把后回家便病倒了,這也是一件很突然的事,但我清楚不是被老虎咬傷的。當我醒轉來,額頭上貼了一張紅色的紙符,母親說什么仙人把妖怪趕走了,我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的額殼有些紅,便把那紙符貼在嘴唇上,于是,嘴唇也紅了。
我慢慢地清楚黃崗嶺上就有我家的一片油茶林。那天晚上母親對父親說要再請那什么仙人來祛一下邪,總不至于讓孩子終生都不進山吧,況且那里頭還有我家的一片茶樹,第二日我跪了一個下午,晚餐吃了一碗的雄雞肉。
在我的家鄉,山是多得讓人厭惡的。就像身在城市里的我,任何高樓都吊不起胃口。前年跟表哥在深圳學做涼菜,我們租住的房子離國貿大廈不遠。這八十余層的龐然大物我還就未認真瞥過一眼。聽母親說,晦氣的黃崗嶺上有幾個短命鬼,有自愿上吊的,也有些是被鬼誤引去上吊的。日本鬼子進駐村上時,就用馬刀在山中殺倒過幾個我的祖上親人。這其實也是一件讓人后怕的事。特別是有意無意間,走進了那半山腰的墳堆里。是沒有孩子不會毛骨悚然的。在我的故鄉,大部分的山都是此般景象,所以,是怪不得大人嫌棄它們的了。只是,這黃崗嶺原來有條路可以通棖沖,這棖沖又是一個鄉鎮。那時節村人缺口糧,但似乎一山之隔的棖沖糧食很充沛。每個月父親都得擔兩只籮筐去棖沖,從山中擔回谷子和汗水,我也去過一次,山中真有一條很寬的路,返回的途中我還在那路旁的草中做過幾堆夢。
因為那山就是家的后背,我是橫直都要多去走走的。我什么都不做,就躺著,雙手隨意地拔草,耳朵聆聽著草被折斷的聲音。看那蜻蜓一個個選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自家煙囪里的炊煙總是出得太早,不知什么道理,這時候我會難過。
母親將我賜給好幾位菩薩做干崽,她已經沒有顧慮了。我干脆把家庭作業也搬到山中的石板上完成。入山口有一塊甘薯地,九月的孩童肚子很貪吃,干脆借口向母親要錢買把小刀削鉛筆,實則是肚子餓了削甘薯吃。鄰居的軍伢子把牛也牽到甘薯地里牧,這我很不同意,但又是沒有辦法的事。
有個夏天,我沒有聽見蟬鳴,利用暑假的閑空去廣東南海表姐家住,去一個比之棖沖要遠得多的地方拜見一下我的干娘觀世音菩薩也是母親的安排,我自然樂意,這實在是一件很美 的事,在火車上如廁是從來未夢見過的,這很好玩。我看到了,高大的觀世音菩薩比起黃崗嶺要矮小得多。這實在不能如我的意,但隱約間我又有些激動。
真的難得想象。一個多月未見的黃崗嶺,那些我以前做過夢的地方,待我回去時已是成了一塊塊殘敗的蔸茬。母親說山上要通公路,要過汽車,要直通棖沖,她神采飛揚地告訴我以后父親過嶺買谷子就再也無需花死力了,這也的確是很美麗的事。并且這美麗的事果真在幾個月后發生了,山劈成了兩半,塵土時刻準備著與我家的炊煙會合,過往的汽車再也不允許我去山中做夢。父親不用擔谷了,他只從后車篷里擔回了滿身的塵土。太陽的日子,狗跳雞飛,母親往灶膛里捅上一把干柴,笑咧咧地站在地坪里昂頭看汽車。我看,我也笑,我還想重回山中拾起夢絮。至今想起來,那時的笑,應是病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