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詩歌我只讀中國的,近現代我只讀從國外翻譯的,雖然前者是地道的原創,后者是二度創作,但我覺得都是漢語最完美的表達。在我之前,已經有一部分人向中國現代翻譯家表達了崇高的敬意,甚至將其地位放在現代原創作家之上,但是總的說來,仍與他們應得的榮譽不相稱,所以再加上我這一份微薄的敬意絕不算多。
現在想來,當時迷上外國近現代詩歌,首先是被那漂亮的詩人譯名所吸引:雪萊、葉芝、濟慈、奧登……你想名字就這么有詩意,這詩還會差嗎?而且僅僅兩個漢字,就幾乎將詩人的個性、風格甚至命運概括其中了。雪萊的輕快、灑脫,奧登的典雅、愛掉書袋,無不名副其“詩”;葉芝的名字似乎正暗合了他對大自然的熱愛和超級的敏感,而濟慈的名字又蘊涵了無限的悲意,每每讓我想起佛教的普濟和慈悲,濟慈那悲劇性的短暫一生也合該用這個名字了。不知當初的譯者是否也這樣挖空心思、考慮周全,反正他們沒想到的地方我都替他們想到了,這也算是后世讀者的一個義務吧。
好的人名是一首詩,好的地名則是一幅畫。“翡冷翠”是人人激賞的佳譯,徐志摩弄出來的,是兼有水墨風味的印象派風格。“香榭里舍”則是帶有馬奈色彩的浮世繪,將巴黎香艷中透著憂郁的調調兒表露無遺;“楓丹白露”不用說,是柯羅的風景油畫。這兩個譯名想必也是多情不讓徐志摩這家伙譯出來的,屬于纏綿的鴛鴦蝴蝶派。多情再多走一步就成了濫情,當時有人還將多瑙河譯成了多惱河,顯然是“載不動許多愁”之類的句子讀多了,為譯新詞強說愁。
影片翻譯領域,也是半文半白的漢語大抖機靈的地方。好萊塢電影和中國古詩詞還真有共同語言,都是程式化的東西,也都是濫情的東西,實在是一對歡喜冤家。于是我們看到了《魂斷藍橋》、《鴛夢重溫》、《亂世佳人》、《紅菱艷》、《孤星血淚》這樣渾然天成的佳構,但將《煤氣燈下》弄成《郎心如鐵》就已經有一點“過”。甚至連人名也中國化了,如郝思嘉、白瑞德、韓媚蘭,成了你我的街坊,此乃同化“非我族類”的招安法。
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大約是中國現代語言最多情也最有詩意的年代。翻譯語言已經走出了林紓、嚴復的生澀和僵硬,不會再有人把“雨果”譯成“囂俄”了,清麗曉暢才算好。恐怕要借一借外力,才能將一種已顯老邁的語言的活力給逼出來。仿佛一個古典盛裝少女打開繡窗,面對西洋景發出淺淺的嫣然一笑,臉上的血色多了起來,但笑容仍然是內斂的,多愁善感的,中國式的。你站在窗前看風景,身后看風景的人看你——許多譯名是亦詩亦畫的風景。
后來在內地翻譯界,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語言中的詩意開始被抽干了,不再追求譯名的個性色彩和感情色彩,而是當成是一種直白的、客觀的符號。越是符號化,就越是要掃蕩小資情調和主觀色彩,以免影響人們對一個人、一個地方的客觀判斷。多惱河怎么成,這條母親河千百年來養育了勤勞勇敢的歐洲勞動人民,難道還有什么可煩惱的嗎?“翡冷翠”自然要改成“佛羅倫薩”,“茵夢湖”也要改成“萊芒湖”。雪萊、葉芝除了供詩人專用以外,史都華除了供影星專用外,其他情況下還是譯作謝利、耶茨和斯圖爾特,其實他們五百年前是一家。高爾夫在舊上海曾被翻譯成“高而富”,只有大官大款才能打得起,雖然好像是魯迅的首譯,雖然包含著批判色彩,也還是要被規范起來。
不能說這樣的符號化不好,盡管不那么漂亮不那么感性,但至少很質樸很規范,就像簡化字肯定沒有繁體字雅氣,可誰能否認它好寫好記呢?我們內地那些年在基礎建設和基礎學科方面還是做了不少事的,不可一棍子打死。拿小汽車的名稱來說,勞斯萊斯前些年我們規規矩矩地譯成“羅斯·羅伊斯”,中間的那一小點還絕不肯少(眼下許多譯名中這個點是可有可無了),的確是死板了一點。但凱迪拉克、沃爾沃也算是堂堂正正,而且還有靈光一現的時候,“奔馳”就是難得的音義最佳結合體,比港臺翻譯的“賓士”、“平治”、“本茨”強很多。當然“桑塔納”就譯得不好,常常讓我想起同名的巴西足球教練和墨西哥歌星,本是德國車,卻弄得拉美味太濃——有時完全不講情調也不行。
直到今天我們還沒鬧清當年究竟有多少黃金被帶到了臺灣,但我們知道可能帶走了更多的詩意,更多的鴛鴦蝴蝶夢。以至那么一個小島容納不下,全都蒸騰在空中,供島上的男女老少各式文人呼吸。香港文化的根基其實也是鴛鴦蝴蝶和劍光俠影,而且這個港口最大的功能就是中轉站,無數的舶來品飄過來,匆匆地按上個大差不差的標簽后再轉口到其他各地。譯名也算是一種標簽了,它帶著以往舊文化的淺影,又帶著商業色彩和工業化批量生產的痕跡。如今,隨著港臺文化成為一種強勢文化,港臺翻譯作風(尤其是港式)開始侵蝕過來,給內地的翻譯文化中增添了許多的情、色、味,語言開始變得多汁,找回了一部分詩意,但從前就存在的“過”也更過了。正如每當我聽到瓊瑤劇中的男女主角唱“你儂我儂”,就想到了“郎心如鐵”。
“翠”、“花”又上來了,芭芭拉·斯特賴桑德譯作史翠珊,“點彩法”和“招安法”的老套路用得不賴;西格尼·韋佛被譯成薛歌妮·韋花,更是最大限度地突出性別色彩,只是往后再碰到韋花的老爸或老哥,大概又要譯成“威瓦”以凸顯陽剛氣吧。連“祖”、“仙”、“奴”也冒出來了,尤其是奴,讓人看了好生不爽。我打小受的階級教育,總以為稱別人為奴不應該,稱自己為奴就更自虐。但服飾品牌中含有奴字的還少嗎!有人還妄圖把阿里·哈恩譯成阿里·漢,跟祖呀奴呀倒登對,可誰知道那廝究竟是不是一條好漢?
前一陣子皇馬來華,我看到媒體上有“碧咸”一詞,碧咸是誰?是一種雪碧似的飲料,是一種休閑餅干,還是一種火腿的名稱?沒曾想他就是“貝克漢姆”的香港譯法。譯名中的怪字眼還有“占”、“積”、“域”、“活”、“尊”這樣一些,當然其中有的可能與當地獨特的發音有關,屬于王朔所謂的“鳥語”一類。但永遠不要低估人們東施效顰的勇氣,你沒看到有些人已經將詹姆斯·邦德喚做占士邦,沒準碧咸也會取代貝克漢姆,況且從4音節縮為2音節,也符合流行語的經濟原則,雖然經濟到了寒磣的地步。
電影是大眾文化的風向標,以前讀詩的人現在全改看進口片的影碟了,所以對于譯名真的要多琢磨一番。《海底總動員》片名如果直譯應該是《尋找尼莫》,《霹靂嬌娃》如果直譯應該是《查理的天使》,這兩部新近走紅的大片譯名都值得商榷,看來已經到了港式譯風一統影壇的地步了。
港式譯法的第一招是“加情添色”,即與風月無關的片名,一定要改得“風月無邊”,能引起無限遐想才好。比如,《四個婚禮一個葬禮》原本很有反諷意味,非得改成《你是我今生的新娘》那么猴急;《英國病人》變成《英倫情人》多少還沾點邊,變成《別問我是誰》就讓人不知所云——再這樣亂改,真認不出你是誰了。至于以人名和地名為片名的,只要不是像瑪當娜、萊溫斯基那樣具有天生的殺傷力,那么就得統統換掉,于是《洛麗塔》就變成《一樹梨花壓海棠》,《薩布麗娜》就變成《情歸巴黎》,甚至連《安娜·卡列尼娜》都改成了《愛比戀更冷》。
第二招是“削足適履”,即在以前的翻譯過程中,形成了一些自以為得意的固定譯法,如“第六感、終極、終結者、俏佳人、狂花、驕陽、生死戀”之類。往后一看到新片,只要劇情有一點相似之處,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這些固定詞組、詞綴、詞根套上去。有了《玩具總動員》,就有《海底總動員》;有了《霹靂神探》,再配上《霹靂嬌娃》,正好湊成“一雙璧人”;有了《窈窕淑女》和《三個奶爸一個娃》,就合成出《窈窕奶爸》,也不管《道格菲爾太太》中的羅賓·威廉斯與窈窕根本不沾邊。這樣譯的好處,是喚起觀眾對于老片的記憶和觀看欲望,但給人的印象是歐美影壇怎么如此多“超生游擊隊”!
如今不再是資訊不發達的年代,大片上市之際,都要在各種媒體上強力“造勢”。即使片名不太抓人,觀眾根據自己掌握的信息,一般也不會輕易錯過。上面的兩種譯法既不尊重原創者,也忽視了觀眾的知情權,低估了觀眾的外語水平和欣賞品味——把觀眾想得這么弱智的確是有罪的。
說到底,翻譯是一門手藝活,許多美好的譯名我們已經很難查到它是何人的首創,就像一只精美的花瓶不知道出自哪位老工匠之手,所以無法具體地表達自己的敬意。這大概也正是手藝活的一大特征。既然是手藝活,就盡量當瓷器而不是當瓦罐去燒。Intel公司在研制出了Pentiun 以后,不惜掏銀子征集中文譯名,最后選中了與奔馳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奔騰”。雖然大多數情況下不會投入這樣的財力,但多投點心力還是能夠做到的。我們有時覺得老外給自己取的中文名字,如溫源寧、詹明信、杜可風、竺靜思之類,把我們的雅全給占去了,那可是花了大鼻子們老鼻子勁啊。最好是能建立一個統一的行業標準,綜合各種翻譯風格的特點,對譯名加以規范,別弄得太出格太不靠譜。還有要緊的一點就是,不要老是在舊的詩意堆里打滾,在沒有挖掘出漢語新的詩意之前,不妨以質樸示人。即便我們不再有雪萊、葉芝、“魂斷藍橋”,我們也不要碧咸、阿里·漢和“愛比戀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