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沙蟲從海邊來,第一件事就是拉著我一起投奔書店。投奔書店是我在這個城市最熱愛的事情,這類同于衣裙男女之于商場,賭徒之于麻將屋。在書店里,當你像個領導似的巡梭在一排排整齊的書籍前,浩瀚的書籍盡在你的翻閱和調遣之中時,那種胸有雄兵十萬的感覺是十分美妙的。而當一本你臆想中的好書終于出現在你眼前時,那份得意使你覺得人生至高的樂趣也莫過于如此。
從我居住的地段到要去的書店,不過兩公里的路程。沙蟲首先拒絕了打的去的想法。試想,當你衣冠楚楚地從的士上下來,走進的卻不過是書店,其商品不過是一本本定價在二三十元的書,這無論如何是不太協調的。兩個衣冠楚楚的人從車上下來,最適合進的地方是名牌服裝店、酒樓和游樂場。因此我們選擇的是人力車。人力車在我們的城市里隨處可見,招手即停,十分適合買書人的身份。
沙蟲舉手攔車的時候,暮色四合,燈光正浮在黃昏的霧氣中,從某個角度說,這正是一天里由陽轉陰的時刻,因此,縱使身邊游魚般行駛著車輛,你的內心里一定充滿了寧靜,而在這個嚴禁鳴笛的城市里,這種寧靜顯得十分真實。
車夫是一個瘦小的中年男人。他用四個手指頭給我們報出了從此地到彼地的價錢,即4元。對于經常乘車的人來說,這個價錢是非常合理的。由于并不急著趕路,我們上車后對車夫說,你慢慢踩。車夫應了一聲“嗯”。從背后看,車夫的背顯然有些拱,顯出一種衰老的跡象。我們只好再次對車夫說你慢慢踩。車夫又答了一聲“嗯”。也許見我們態度比較和善,車夫開始開口與我們攀談。
車夫的第一句話使我們愣了一下,待我們聽明白時,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句話大致的意思是街上的車太多了。這本來是一個平常的句子,但他說“街上”這個詞的時候,用的是普通話,說“車”這個詞時,用的是白話,說“太多”的時候,用的是壯話。我和沙蟲出生在桂西北農村,從小說的是壯話,接受的是漢語教育,又都在沿海城市里呆過,略知一點白話,這使我們作為聽眾竟能聽懂車夫的話。開始的時候,我們以為車夫在幽默,是說話逗的一種方式。但再往下聽,我們發現車夫的每一句話都是如此,漢話里雜著壯話,壯話里雜著白話。有兩次他試圖去糾正他說過的那些壯話和白話詞語,使它成為一句真正的漢話,但他的糾正幾乎都是徒勞的,當他把壯話詞語糾正成漢語時,他又無意中把原來r的漢語說成白話詞語,把白話詞語說成壯話詞語,不管他如何糾正,他的每一句話里都包含有一個壯話詞語,一個普通話詞語,一個白話詞語。他的每一句話使我們聽了都產生一種陌生化的效果,有的甚至使人忍俊不禁。然而,他的每一句話不過是我們的日常用語罷了。
現在,讓我們揣摸和猜測一下這位人力車夫的經歷。他大約是在五六年前開始進入南寧這座城市的。那時候,白話還是主宰著這個城市人際交往的主流語言,普通話即將因外來人口的增加而逐漸推廣,而壯話不過是人們在公共汽車上偶爾聽到的稀奇的鳥音罷了。初入城市的車夫,在遍地白話的南寧這座城市,要做好每一筆生意,他首先要學會的是白話。若干年以后,面對著大街上那些越來越多的夾著皮包的衣冠楚楚的外地人,他又感覺到不學會說普通話已是難以應對了,于是他又學起普通話來。在運用中,他首先要忘記的是壯話。但對于一種運用了幾十年的語言,要真正忘記又談何容易。于是,這位無師自通的車夫,在運用中把多種語言糅雜在一起了。
糅雜和多文化交融的時代的晚上,我們遭遇的就是這樣的一位后現代車夫,一位把多語言隨意揉雜和拼貼的市井語言靈活運用者。糅雜和拼貼正是后現代最明顯的特征之一。好在作為他的交流者,我們的心里已有足夠的承受力。在今天,我們已不再為人們把再見說成“Bye-bye”,把媽媽說成“媽咪”而感到詫異了。
車夫使我突然想起美國幾個小說家。其一是巴思,巴思把小說寫成文學論文,從而模糊了小說與論文的界限。戴文坡在大量的史料中加入虛構,從而混淆了小說和歷史。庫弗則在小說中運用了戲劇、歌劇、拼貼、剪輯、笑劇、鬧劇等,從而使小說變成了什么也不是。什么都不是的小說,它還是小說嗎?答案應該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