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膚]的極度嗜血,讓我馬上想到了克萊爾·丹尼斯編導的[日煩夜煩](Trouble Every Day)——只不過一個是吃別人,一個是吃自己。該片自編自導自演的法國才女瑪莉娜·德·凡(Marina de Van),她兩顆大門牙間黑漆漆的裂縫,和[日煩夜煩]的女主演、“巴黎野玫瑰” 帕特里斯·黛爾(Beatrice Dalle)竟也是如此的不約而同,很適合吸血和撕咬。
[切膚]里艾瑟的自食,卻是未經任何醫學處理的自覺行為,是對身體的一場“自我探險”。探險的起源,始于一次意外摔跤造成的傷口,它雖然已經愈合,但那一截腿卻失去了痛感,好像不屬于自己了。這一切同時也是瑪莉娜·德·凡自己的親身體驗,于是她開始追問:我是通過我的身體存在于世,并和外界發生聯系,但如果我的身體不再是我的,那我是什么?“這就是我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愿望:想看看身體到底是什么,以及我是否還在里面”。
慢慢慢,且慢,這么重要的問題我怎么從來沒有想到過?我的老家挨著滬寧鐵路,上學時我經常沿著鐵軌中間的一級級枕木快樂地行走,就像電影里一樣,可惜有一次眼前一花,一腳踏空摔斷了左臂,在接骨的民間庸醫手上受了點折磨之后才去了醫院,石膏在手臂上綁了很久,拆開那天,醫生讓我試著用左手端起他桌上的茶杯,我顫顫巍巍,手好像不是自己的,根本不聽使喚。和自己肢體的這種陌生感、分離感,如今竟被影片激醒,且對自己的身體一下子恐慌起來。接著我又想到了[拯救大兵瑞恩]開頭諾曼底登陸戰中,在海灘上撿起自己斷臂的那個士兵……
艾瑟離開醫院后發生了奇特的變異,從一開始的自殘,不讓傷口愈合,發展到對身體其余部分驚心動魄的自食。人的本能是回避、害怕疼痛,而新鮮的痛感此時對艾瑟卻是寶貴的。假如對自己的身體沒有感覺,我還算活著嗎?我還有存在的必要和價值嗎?這比殘廢更可怕。不痛,才是艾瑟“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
我痛,故我在。從痛中體會和發掘快感,尋找存在的證明,以及生命的意義,[搏擊俱樂部](Fight club,導演:大衛·芬奇),和[沖撞](Crash,1996年第49屆戛納電影節評審團特別獎,導演:大衛·柯南伯格)里的“撞車俱樂部”,便是這樣典型的“民間極端組織”。這兩個俱樂部的成員都不是社會底層的貧民,而他們卻在現代社會中集體迷失,當人被物質異化得失去感覺和方向時,痛,轉而成了人們的精神追求。
在[沖撞]中,死里逃生的經歷,不但沒有引起駕車人對汽車的恐懼,反倒喚醒了他們的情欲。痛,以及生死的邊緣,讓人感覺到了生,孤獨、壓抑、瘋狂……在剎那間粲然釋放。撕心裂肺的沖撞,就這樣拉開了一道口子,里面流淌出的竟然是莫名的興奮,于是傷口就像一朵異樣的花,一直被刻意地培植澆灌,血淋淋地開放,永不閉合。
撞車俱樂部成員以疤為美,視殘骸為藝術,以模擬撞車為娛樂,瘋狂,變態,但也很high。人有時候就這樣被迫回到原始,就像[29棵棕櫚樹](29 Palms)中的那一對男女,在荒無人煙的茫茫沙漠中,關于人的所有事情都還原歸結到原始本能的性,和暴力。繁華喧鬧的都市,在某種意義上就是電影中那片叫人抓狂的沙漠。
[搏擊俱樂部]里,頑固的失眠癥象征著“我”的人生狀態。“我”一開始出沒于各個癌癥團體,從毫無希望的人那里尋找希望,尋找痛苦的認同和安慰,直到后來在飛機上結識了泰勒——“我”分裂出去的另外一個人格,就開始了“斗陣”這樣的殘酷游戲,沒有任何防護,一對一的互毆,“打過之后猶如得到了救贖”,第二天再鼻青臉腫地去寫字樓上班,張著“血盆大口”和同事做鬼臉,把嘴里掉落的牙齒像垃圾一樣扔進下水管道。泰勒在用自制的腐蝕性粉末燒“我”的手背時,對嗷嗷叫的“我”說:感受一下這種痛,這是你一生最棒的時刻。他傳授給“我”的名言是:“No fear,No distraction?!?/p>
失眠只是一個表象,“我”真正的病癥,是“想毀滅一切美好的東西”,包括原來的自己:老板手下的好好先生,住公寓樓,努力工作,然后受廣告的誘惑,去買那些不需要的東西,一切都追求完美。
我并不羨慕嗜痂嗜痛之癖,也沒有勇氣去撞車和“斗陣”,但我羨慕[駭客帝國]里尼奧那樣的分身,我就可以分一個自己出去到處穿梭,再撒點野,“母體”則留在辦公室里老老實實打卡上班,編稿子,掙工資,還房貸,至于拯救世界,那不是我的事——這充滿戰爭和破壞的人類世界需要被拯救嗎?回到開頭[切膚]的問題:我還在我的身體里嗎?我的身體是否已經或正在淪為皮囊和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