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盡北野武,是個過街人人喊打的活計。我有這個想法,卻不能不伸手攔著它,怕它壯大,成了野心不好收拾。然而這個愿望不知何時已然小成氣候,不是我自己能堵住去路的了,索性只好開了籠門任它自由飛,于是這里先有了個“講多錯多”的前兆。
凡總喜歡一個人,誰不是把他零打碎敲,化整為零,芝麻谷子地均勻散布到生活每一邊角夾縫里去?起行坐臥之間,總能就手拾出七八個,兩三點來吧?我根本不貪心,不妄想知道得更多更徹底,因為從溫習(xí)再到表白這個過程,每每難受得像當桌剔牙,明知道哪里堵得慌,就是挑將不出徒然獻丑。這都是“詳細”犯的錯,因為對一個人越詳細,越是這里一小點兒,那里一小點兒,讓你不知打哪一個回目下嘴。回想當年認識北野武,絕不能算是摸黑找路,如今去google之,更是掉進了資料的紙堆,籍籍浩瀚如海,后不見碼頭前不見岸。
2003年11月,后窗紀念叢書對作者一一投以問卷,被問到最偏愛的導(dǎo)演,我答:“只愛北野武。愛到偏執(zhí)。愛到耽溺。愛到將之奉為規(guī)則,愿意與他,與他的死亡表達保持絕對平行,同冷靜,共熱情。”
時隔一年整,前兩日將他那部[座頭市]又拿出反芻,卻驚見當日憑著影院里匆匆一瞥而急就章的《北野武如何殺死北野武》然有一處不可饒恕的場景描述錯誤。記憶滑跌一跤,致使文字也跟著閃失。那篇東西被多處平媒兼網(wǎng)絡(luò)轉(zhuǎn)載刊用,幫助我將錯誤的事態(tài)擴大,簡直無從諉過。于是舊日自掘一個墳?zāi)梗袢詹幻庖稽c累贅,又要把他扯出來,再鋪排打點一回。
我的“北野情意結(jié)”,若往更早前追溯,記得是在[孩子的天空]那部片時,曾直覺淺顯地為他的“屏幕張力”一見傾心,又為他的不動聲色二見鐘情。那時的他,對于我尚且幼稚的眼睛,還數(shù)一種新鮮的視覺觸動。他無數(shù)凝默不語的鏡頭,似乎已是將被寫體遺忘在敘述之外,放逐去了他不愿插手干涉的時空。對臺詞的極端排斥,決意要摒除“沒話找話”的嘮叨解釋。轉(zhuǎn)用的相聲技法,插花一樣間雜其中,形成了冷漠之外,溫情摻半的局面。
初入行是憑那部[暴的男人]都說他是深作欣二的代打。可是他偏偏不耐煩前人的格式,如何拍,拍出來見到什么,全盤不依規(guī)矩出場,技術(shù)上白手起家,全仗直覺定乾坤。人家拍電影動輒6個機,至少三四機位,鋪張得風雨不透,天羅地網(wǎng)。他偏就一派“素人”出身的愣頭青,一竿到底,標點符號也能省則省,統(tǒng)統(tǒng)化繁為簡。用他本人的話形容:“電影難道不是一種四幀漫畫?拍完四幀既是大功告成,稍加個起承轉(zhuǎn)接,故事交代已清清楚楚,其余的部分都不過枝節(jié)爾”。他堅持“我做我喜歡”,就是這一點“老子也可以”的鬼才嗅覺和渾不吝脾氣,也許是他玩耍電影,真正游于藝的秘訣。
他平均一兩年間一部作品,幾乎整齊黑幫題材,形似死亡傳票。一貫的暴力構(gòu)造,一貫的血膻氣,一貫的執(zhí)意探求生的假相和死的真實迅疾。黑幫片我們從小受惠港臺,長大后又被好萊塢洗腦,誰也不是沒見過點“世面”。但看過北野電影里那么干脆利落,“一發(fā)勝負”的死法,回頭再轉(zhuǎn)看某些片中,不論大哥小弟,身中數(shù)槍,多處掛彩,卻依然上躥下跳生龍活虎,仿佛打斗游戲里被自動充血的英雄,就不由要啐一句:“你丫騙誰”。
想來他的赤裸生猛,著實可嚇壞一批人,趕走一批人。而余下真正萃取出來的一簇死黨,這些紅心忠臣們,就要全力效忠不可,合力打了一頂大師的帽子給他加冕。
我倒不是反對人家給他封禪問鼎,只是似乎更習(xí)慣于看到平常生活之中大師平民化的臉。看大師天天濫身濫勢,出現(xiàn)在家庭醫(yī)學(xué)、青年辯論等各類電視綜藝節(jié)目中,充當空氣調(diào)節(jié)機,小聰明不時地左迸右濺。他以這個做營生,插科打諢、贈笑料,送包袱是他的本職。不要以為電影一拍就到老,他的相聲只能退成次要,甘居副業(yè)。其實他明明就是搞笑妙人takeshi,一臉壞笑關(guān)不住,兩點頑皮露出來。而不是被強行端上供桌的,一尊幾乎被妖魔化的牌位,也不是影壇桌面上一張永不降落的壁紙。
在rockin’on出版的北野武自述傳記《余生》中,這個青年時期度過在極度壓抑的母權(quán)之下,曾買回大捧哲學(xué)書,企圖從親近哲學(xué)而尋找出死亡解答的人,聲稱從來就不曾看懂過薩特、加繆是個什么玩意兒,而所謂存在主義,又能為他的青春指引什么方向,注入什么曙光。他放任自流,又分裂地長大,依然在若干年后,一不小心,就化身一名大師,從四面八方各種角度,豐富完整著我們的好奇與想像。
我想像大師有他混沌未開的時期,還在蛋里孵時,他也許就是沿街一個不言笑的壞小子。就像他自己[壞孩子的天空[里那樣,嘴角抿至歪斜,咬住一點倔強,眼神勾動對全世界之敵意叛逆的少年。
我揣度他和他追逐的死,就像一個徽章綬帶,非得高高懸掛才能平民意。他怎么死法都是閃失,都是對諸種安排和想像的顛覆與背叛。于是簡直不能同意他以任何方式,[花火]與[小奏鳴曲]也好,甚至“星期五”事件后那場莫名的摩托車禍也好,我們不能同意他自導(dǎo)自演地來了卻他奇崛的一生。
好在大師還未死,還有大把的可能性,用來豐富他死后傳記中將隆重登場的,或是旁敲側(cè)擊,或是隱秘成伏筆暗線的佐料與軼事。他還有再搞笑二三十年的精力,或者再導(dǎo)演二三十部片的才氣。
我挺想恭謙而敬遠地喜歡一個人。但不論怎樣撇清,我確實不曾做到。不知大師會不會不堪這樣被眾人一再引申發(fā)揮,會否怕變成氣體,變?yōu)橐粓F莫須有物質(zhì),抽象成某個極致概念,以至將來誰都要拿他的棺木當潘多拉盒子,以為代表著神秘,誰人都想揭開他的尸布看一眼,看一眼他傳說中那神經(jīng)脫線而面癱的臉呢?而那些八卦人當中,我竟曾無心充當過魁首。
2004年8月28日 raku于匡匡の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