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樣神采飛揚,青春閃爍在她生動細長的眸子里,黏附在她不時爽朗笑起的唇角上,她邁開兩條修長的腿,小步從鏡頭前跑過去,如一只啾啾叫著的鳥兒歡快地在飛,鮮活是她生命存在的姿態。
在場的人無不為她的陽光所感染。
可是她說:“我要活到2008年,看奧運。這是咱北京的大榮譽呀。”
沒人相信,這個24歲的北京姑娘四年前已被宣布為鼻咽癌晚期。她叫李蕾,大家昵稱她蕾蕾。首都經貿大學會計學院四年級的學生。
在北京世紀壇與西客站之間有一條潔凈的胡同,胡同口有個叫“蕾蕾”的小貨店,李蕾的家就在胡同深處的一座六層樓上。
我晃晃悠悠地爬上了頂層,李蕾的母親笑嘻嘻地打開門,門內是同樣笑著的父親,一只狗一只貓也歡快地搶擠過來見客人。李蕾在站著接電話,她穿著紅色長褲,黑色高領毛衣,身材頎長,亭亭玉立。
我環顧四周,這間不足20平方米的斗室里,除了一組柜子,一張沙發,兩張床,惟一顯眼的是一臺電腦。
“來過我們家的人都說:你們家真好!我說:好什么呀,一進門就上床。”李蕾母親的幽默話語,引得大家都笑了。
笑聲中,我一路上的沉重,一肚子的悲憫,轉瞬間灰飛煙滅。
為活著尋找理由
起初只是頭痛,吃了幾個月的止痛片;后來是牙痛,嘴巴也張不開了,這才想起醫院。
第一家醫院不能確診,李蕾又去了一家醫院。做過CT,大夫對她說:“請你的父母來一趟!”聰明的她從大夫的眼神中讀出了不祥。
回家的路上,她怕自己失態,躲在了公共汽車的最后一排。車窗外的花蕾綴在枝頭,春天悄然來臨,難道自己就要在這北京最美的季節里離去?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死亡,眼淚順著思維,一串串跌落,止也止不住。
身旁坐著一個陌生小伙子,一聲不吭。她瞅他一眼,心想:“為什么他不來勸勸我呢?”此時的她是多么渴望一份支持!滿打滿算,她才20歲呀,正是生命的花季。
判決書如期而至,大夫的話猶如晴天霹靂炸響在李蕾父母的耳邊:“這孩子是鼻咽癌中期偏晚,癌細胞對顱底已有侵入,隨時可能有危險!”兩口子呆在那里,接著相擁哭成一團,怎能不哭?要知道,蕾蕾是家中惟一的孩子!
李蕾父親的頭發一夜之間白了,他剛50歲;平日胖胖的母親也削瘦了,她紅腫著眼睛不敢直視女兒。心里已有準備的李蕾也看到了診斷書。結果比她想像的還要糟糕,她的腦袋里先是一片空白,很快她看清了痛不欲生的父母。她的腦海中毫不動搖地刻下了“我要活著”幾個大字。
她最先鎮靜下來,拉住父母的手說:“老爸老媽,我要活著,讓癌癥去死!”
為了穩住父母,李蕾仍舊參加了班里的春游,她想也許這是自己最后一次和大家在一起了。李蕾并沒表現出異常,只是已經沒有力氣爬山。回來的路上,李蕾托班長在自己住院之后再把實情轉告給大家,“今天大家都挺開心,千萬別提我的事情……”
她的大氣與從容令班長和同學目瞪口呆。
“沒別的,就是我要活著,很簡單。當一個人明確他的信念之后,他就會朝這個方向去努力,一切都不是障礙,一切都不是困難。”李蕾頭倚在衣櫥門上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她面孔白皙,黛眉幽目,一副黑框眼鏡更襯出她的靜謐之美。
為青春尋找證據
正在讀大二的李蕾不得不休學了。2000年4月27日,李蕾住進了北京腫瘤研究院。
因為白細胞才2×10/升(正常人是4×10/升到10×10/升),大夫為李蕾選擇了放療。頭發被剪短后她坐到診斷室,大夫要用筆先畫出記號。紫紅色的筆尖抵到了臉上,李蕾小聲要求大夫:“請給我畫得好看點。”“成,一定!”大夫善意地笑了笑。
第一次放射過后,李蕾趕緊找來鏡子,她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像一只大花貓。此后三個月,她沒再照一次鏡子。
每天,李蕾都要坐在放射機前,忍受著惡心、嘔吐、牙齒松動、舌頭潰瘍、臉部腫大變形的痛苦。最難的是進食,放療使味覺中只剩下苦、澀、腥、咸。嗓子爛了,吃不了飯,菜湯都咽不進去。但不吃飯嗓子潰瘍得更厲害,必須吃。吃,吃一口背過身去擦一下眼淚,怕媽媽看到。同室的病友問,你不疼嗎?她回答說,你想它不疼它就不疼。病友被感動了,也掉著眼淚吃飯。
三個月里,李蕾胸口以上蛻了一層皮,瘦了將近十公斤。但她仍然關注自己的形象。她把媽媽當鏡子:脖子什么顏色?烤鴨色。聽后她心里不自然,但她順勢對媽撒嬌說:我想吃烤鴨了。
她讀陸幼青的《死亡日記》,男子漢的真實令她只讀了一半便不敢再讀下去。但是,她記住了書中的一段話:如果你去醫院,看到一個病人他不穿病號服,每天起床都梳梳頭發,洗洗臉,衣服平整干凈,你要相信有一天,他一定會出院,一定會好起來。住院時的她也是那樣,從來不穿病號服,從來都把被鉸得七長八短的頭發梳得非常順溜。
病房里天天都有人被抬出去,死亡肆虐著淫威。李蕾第一次住院的六個病友,第二次住院的六個病友大部分都已經病逝了。
三個月后,她果然出院了。
青春渴望美,青春就是美,青春之美洶涌澎湃,連死神也擋不住。
為愛情尋找定義
這場愛情的開頭與過程都相當浪漫,甚至堪稱經典,只是尾聲……
他們是在一次朋友的聚會上相識的。之前,他聽說過她的故事,只是沒想到會對她一見鐘情。聚會結束的時候,他搶著送她回家,在分手時跟她索要電話號碼。但他只得到了李蕾手機的前七位數。
第二天下午,李蕾的手機響了:“是你嗎?李蕾?”在變換后四位數字試打了100多個電話之后,他終于找到了她。這個年輕的軍人,以他的執著敲開了李蕾的芳心。
他和李蕾生在同年、同月,屬于同一個星座。李蕾跌進了這段緣分。
所有的幸福都是相似的。他時時處處像大哥哥樣呵護著她,她的病情明顯有了好轉,進入了穩定期,她又復學了。她比先前生出更多枝枝丫丫的向往,并把它們都編進喁喁情話,一段段,講給他聽。
這一切,他的父母并不知曉。在經歷了非常時期SARS之后,長相廝守的兩個人覺得該把真相告訴他的父母。北京電視臺的某節目組也為他們的真情所感動,特意錄制了李蕾的一期節目,他也來到了現場,并勇敢地從觀眾席走上臺去,牽著她的手共唱了一首《勇氣》,博得了滿場喝彩。在節目的最后,李蕾柔情地對著鏡頭對他父母說:“如果你們接受我,我們將更加珍惜彼此。”
事前李蕾把各種可能都想遍了,就是沒有想到,在節目之后一周,他就到外地去了。他說他受不了社會和家庭的壓力。至今她和他全無聯系。
電視節目播出的同時,一家報紙也用醒目的標題《當癌癥遭遇愛情》欣喜地記錄下這段愛的過程,但報紙擺上攤頭的那一天正是他離她而去的那一天。
這場戛然而止的愛情痛徹心脾,對于李蕾無異于真正的SARS。
李蕾終于支持不住,再次住進了醫院。這一場釜底抽薪的愛情差點要了她的命。
“恨他嗎?”
“不恨。好多人認為李蕾生病了,要花好多好多錢,他也害怕了,畏懼了,這證明他對我的心不誠,愛不真,情不重,這樣的感情我要它干嗎?在我最艱難的時候接受我,才是真愛。”
“我很想穿著婚紗走向教堂。當牧師問新郎:你愿意娶她為妻嗎?無論健康和疾病,無論貧窮和富有?新郎說:我愿意。那一刻,我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經歷劫后余生,依然純真,依舊向往。她娓娓的話語勾人心酸,讓你不忍卒聽。
無論精神和道義,她都更像個戰士。
為快樂尋找注腳
生病四年來,李蕾住過三次醫院,兩次放療,經歷一次骨轉移,一次顱底伽馬刀手術,一次急診搶救,屢立懸崖邊,但她一次次生還。
她的事跡經媒體披露后,不少中學請李蕾去作報告,大家想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持她活出了奇跡?
李蕾笑著告訴大家:步驟——戰略上重視敵人,戰術上蔑視敵人;主題思想——快樂和勇氣是最佳武器。
大夫說:“她年輕,也特別樂觀,她給整個病區帶來笑聲,自己的治療也順利完成。”確實,她是一群癌癥患者的希望。
年紀輕輕的她,果真內心從不恐懼?
“當我孤零零躺在放療室里,四周是煞白的墻壁,我不知自己是在天國還是在人間,那種恐懼和惶惑無人能替。”李蕾并非天生的勇士,“但是,”她接著說,“我還要當主持人,還要考托福,還要寫自己的書,還要去幫助更多的人,還有那么多夢想沒有實現,我必須強迫自己快樂,堅持就是勝利。”
這個生長于北京的女孩子,4歲開始學拉小提琴,6歲開始學彈古箏,小學開始當干部,初中是校園里的體育健將,高中時組織辯論賽并做主持人,大一時一舉囊括全校個人風采大賽所有大獎:個人風采獎、最佳臺風獎、最佳口才獎。她多才多藝,從來不甘人后。
“咱什么都拔尖,不能得病也拔尖呀。”李蕾的母親曾是單位的司機,一直開朗幽默。女兒初病時,她總是泡在眼淚中,是女兒教她重新變得堅強。這家里沒人唉聲嘆氣,反而常有笑聲。
李蕾在高中畢業那年曾經報考過廣播學院播音系,遺憾的是面試受阻,但這并沒有湮滅她做主持人的愿望。
在得知她的這一心愿后,北京電視臺特意讓她做了回主持人。沒想到,在節目中李蕾向她媽媽提出了一個要求。她說:“如果有一天您的女兒離開了,那么她希望您和家人能夠健健康康地生活,您能答應嗎?”媽媽泣不成聲地答應了。
她是這樣樂呵呵地看著死亡,她的節目感動了整個首都經貿大學。老師同學數次為她捐款,同學們都把她視作榜樣: “她讓我們更加珍惜自己的健康人生!”
“在我生命要到原點的時候,我蹣跚著,爸媽、老師、醫生都在前面使勁地拽著,許多陌生的好心人從背后推著,這過程中讓我覺出生命的艱辛和價值。我的生命是大家給的,我有什么資格輕言放棄?有什么理由不快樂不高興呢?所以,我活一天,就要為社會貢獻一天。”
誰的生活都不會永遠陽光普照沒有陰影,李蕾也有很多不如意。但她說:“在生活的餐桌上有飲料、有清茶和苦苦的藥,你干嗎非要選擇最后一種呢?”無益的東西就要迅速忘掉。
她也有不平衡,但她說:“人家爬山我爬不動,我在下面等著;女孩子喜歡逛街購物,我沒有錢,但我可以欣賞美;朋友考研考博出國了,在他們回來的時候可以請我吃飯啊!大家都好了我也會覺得好。即使沒有,但我可以看到,也是快樂。因為你是幸福的,我就是快樂的!”在她看來,生活中不缺少快樂,就看你有沒有善于發現快樂的眼睛。
也有年輕氣盛的時候,有一天她讀到一篇文章說中國青年體能、意志都不如日本青年,她很生氣。不久,她被某公司選為中國青年形象大使出席了風靡韓國的HOT演唱組主唱KANGTA與歌迷的見面會。她的風采,她的經歷,她的意志,深深打動了這個陽光朝氣的異國青年,原本沒安排演唱的他,現場為李蕾清唱了他的代表作。李蕾覺得她為中國青年揚眉吐氣了一把。
為生命尋找給養
如果你去看李蕾,別忘記胡同口的標記。不過,那個叫“蕾蕾”的小貨店并不是李蕾開的,她開不起店,雖然它不足3平方米。
李蕾的父母都已退休,他們每月的工資加在一起才1000多元。“如果每年有2萬元,我就不犯愁。”趁李蕾去接電話,她的媽媽輕聲對我說道。單靠工資顯然救不了女兒的命。服進口藥效果顯著,但進口藥不能報銷。一次球蛋白輸液就要 3000元啊,可父母寧愿舉債,也要給女兒最好的治療。
四面八方伸來了援助的手,李蕾曾創下在一天里接14個小時電話的紀錄。父母怕她吃不消,但她說這是她最快樂的日子。可是,關心她的更多是相對弱勢的工薪階層,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放療的干渴讓李蕾想吃西瓜,但她很快叫住了要去買西瓜的媽媽:“大冬天的,一個西瓜二三十元,太貴了,我還是夏天再吃吧。媽,您記著啊!夏天我要每天吃一個大西瓜,補上。”說完,她笑了,拿起杯子便一杯接一杯猛喝白開水。
自從跟男友分手后,李蕾為自己謀到了一份職業:推銷保險。她帶著病體前前后后跑了半年,簽了六份單子,拿到1000元工資。媽媽顫抖著接過女兒遞過來的1000元,感覺沉重如一座山。
這就是李蕾:“我能站著,絕對不坐著;我能坐著,絕對不躺著;我能躺著,絕對不趴著!”
悲傷不是這個故事的基調。畢竟,李蕾不是一朵只開一天的冰凌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