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時常深深地陷入夢中,即使在白天我也無法掙脫夢境。夢中的情景不管是清晰還是模糊,都像蛇一樣地在糾纏人,纏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那是關于上千種植物和動物,關于海外之海星外之星的臆想。許多年之后,夢里呈現的那些遙遠而奇異的事物對我依然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回憶,它們異常瑰麗、清新而且耐人尋味。
夢是一種疾病,一種難以治愈的疾病,我深信這一點。在那些難忘的白天和黑夜,夢幻成為我生活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我因為它而受盡折磨,同時也享受到了某種若有若無的甜蜜和溫馨。
我能夠結識冰女并進而與她產生某種緣分,也是因為夢,體溫帶給我的時而冰冷時而火辣辣的夢。
二
7歲那年,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似乎被地上的一根雞毛絆倒了。在重重地跌了一跤之后,我便生出一種怪病,高燒達40℃以上。父親慌了手腳,開著他的風馳牌轎車,急急慌慌地把我送進了天街醫院。天街醫院是我們鎮上最大也是最老的醫院。一位姓廖的大夫給我做了從頭到腳的檢查:翻開我的眼皮;讓我把舌頭伸出;把脈;摸心跳……他鼓搗了半天,也查不出有什么病癥。廖大夫是名醫,他不愿被別人看作沒水平,便虛呀熱呀內呀外呀胡說一通,既然是病人,診斷完了總得開藥,于是廖大夫隨手寫了一個處方,上面無非是一些退燒藥、消炎藥和別的什么鬼中藥西藥。開始是三片五片地吃、一勺兩勺地喝,因為不見效果,只好逐日加大藥量,最后我已是整把整把地吃整瓶整瓶地喝了,卻仍然無濟于事。
此后我在那間病房里躺了12天,發了12天的高燒,頭疼得要裂開,渾身上下像著了火。我痛苦難耐,不禁大喊道:地球什么時候爆炸!
那段日子我對什么都失去了興趣,包括吃飯、喝水和呼吸空氣,唯一能夠讓我的肚子接受的是冰塊和雪糕。每天一大早父親便提著保溫箱趕到制冷廠買冰塊和雪糕,買回來以后風塵仆仆的父親先讓我吃雪糕,然后把冰一塊塊地分裝到幾個塑料袋里,堆在我的枕頭邊,塞到我的腋下和腳底下。那些冰袋子一觸及我的肌膚立刻就融化了,變成一袋袋溫水。
眼見兒子要給活活燒成木炭,父親唉聲嘆氣,母親坐臥不寧,終日以淚洗面。
一天,查病房的時候,廖大夫或者是忘了醫院的規矩,或者是以為我睡著了,竟在我的病床邊說道:“這孩子怕是沒救了!”
聽見這不吉之言,我費力地睜開了眼睛,滿懷敵意地盯著那張被口罩遮掩了一半的臉,狠狠地盯。廖大夫知道說錯了話,提著聽診器慌慌張張地逃走了。而我母親則已經哭出了聲。
我不吃不喝地躺在那里,他們說我躺了十來天,而我則覺得我已在似夢非夢、半死不活的狀態下,結束了自己的童年。
我在火焰里在譫妄里度過了那些混帳日子。每天晚上,我獨自在半明半暗的空間里飛翔,無翅膀的飛翔,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落地。
第13天凌晨,我騎著一匹名叫白百目蟲的怪獸向外層空間飛去。整個飛行的過程異常安靜,只有羽毛像箭矢一般迎面撲來;這些羽毛不像曾經把我絆倒的那根雞毛,它們閃閃發光,如同無鞘之劍。在經過一個巨大的黑色天體時,座下的白百目蟲撞上了一片微小的星團,剎那間我聽到一聲震徹靈魂的轟響,宇宙間頓時充滿垃圾。接著我開始向下墜落——
“他醒了!他醒了!”
我打了個激靈,猛地坐起來。我看見第一縷晨光已涂抹在樹梢上,看見親人的臉龐在我周圍的空氣里,靜止著或者浮動著,像一只只洗凈的盤子盛滿喜色。我忽地感到渾身輕松——一種從肉體到精神的輕松。
我說我渴得厲害。
“他說他渴。”“快去叫醫生,看能不能給他水喝。”“廖大夫!廖大夫!”——聽見我說活了,屋里屋外幾乎所有的人都大驚小怪地喊起來,聲音中流露出意外的喜悅。
隨著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大步流星地沖進了病房,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預言我“怕是沒救了”的廖大夫。
我說我渴渴渴渴渴死了。
廖大夫沒有戴口罩,我第一次瞧見了他的那張臉,上寬下窄,下巴留著扇形胡子,像撲克牌中的黑桃A(那可是一張大牌)。“等我檢查檢查,再決定是否給他水喝。”這會兒他似乎忘記了自己幾天前的預言,裝扮成一個徹頭徹尾的行家,安慰我父親道,“我知道他終歸會轉危為安的。——有些莫名其妙的疾病,不問藥石,莫名其妙地就好了。”說完他伸手要為我號脈,他的手指剛觸到我,突然“啊”地一聲縮了回去,像被毒蝎子蜇了。
“溫度計!”廖大夫神經質地喊道。
護士從口袋里掏出溫度計遞給他,他再幫我夾到腋下。過了一會兒,我把溫度計取出來,我發現廖大夫在看溫度計的時候,臉色煞白,捏溫度計的手在劇烈地顫抖,老半天才結結巴巴自言白語地說;“零、零、零度?這、這、不、不可能!溫度計可能壞了,換一支吧。”一個小個子護士去換溫度計,廖大夫愣在那里,表情怪怪的,好像躺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天外來客。
護士給我換了一只溫度計,量了兩次,水銀柱仍頑固地停留在零的刻度上一動不動。廖大夫這才不得不以一臉的迷茫接受現實。他撓撓頭又搖搖頭,搖搖頭又撓撓頭,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于是道:
“給他點兒水喝吧,要溫水。”
母親早倒好了一杯白開水擱在床頭柜上涼著,聽見醫生的話便急慌慌地端了來,那神態好像不是給兒子水喝,而是趕來救一場森林大火。我的嘴唇急切地尋找杯子,誰知一觸到杯沿,我就感到像是被烙鐵烙了一下。“燙,太燙了!”我喊叫著,并用力推開水杯,水灑了一床。父親狠狠地瞪了母親一眼:“真缺心眼兒,也不知道涼一涼嘛。”他氣哼哼地奪過水杯,然后把它放到冰塊上降溫。
降溫后的水我仍然感到燙,父親似乎有些明白了,趕緊把我床上的冰塊撤走。這個時候我開始出汗,幾乎每一根毛孔都像泉眼,汨汨地向外面淌水,床單和我身上的衣服很快濕透了。
半小時后,廖大夫把父親叫到門外,兩個人站在走廊邊一根柱子旁嘀嘀咕咕,偏偏那天我的聽覺特別好,能夠清楚地聽到他們在談論什么。
廖大夫:零度是生命的極點,奇怪的是病人并不發僵。
父親:是不是那些冰塊把孩子冰壞了?
廖大夫:和冰沒關系,這是一個極端的病例。我從醫58年,從未見這類病癥,也沒見過有關的病例報告。
父親:一本筆記作品上說,明朝有個豬孩,只怕熱不怕冷,三九天也只穿一條短褲。
廖大夫:那并不表明他體溫低,可能恰恰相反,他的體溫太高。
父親:孩子的預后怎樣?會不會有危險?
廖大夫:根據檢查,沒有發現任何病灶,但體溫本身也是致命的。人怎么可能在零度生存呢?以后他可能常常會感到熱,感到悶得慌。家里裝了空調了嗎?
父親:孩子也不能一輩子呆在家里吹空調啊!再說,空調最低只能調到十五六度……
三
自從變成“零度人”(全鎮上的人都這么叫我)之后,我的身體不是每況愈下,而是一天比一天強壯。我的飲食量大增,一頓能吃8個漢堡包,喝兩三聽可樂或礦泉水,前提是食物和飲料必須經過冷卻,為此父親不得不把家里的冰箱搬進了病房。
既然查不出病因,而我也沒什么不舒服,按說可以出院了。但我這樣一個病人,對醫學專家來說可是一個絕好的病例,他們揀到了一個寶貝兒當然不會輕易放過。為了能讓我安心地住下去,醫院首先給我換了一個帶套間的只有副部長才有權享受的病房(盡管單單從年齡上說,我離副部級都還差著一大截呢),并安裝了兩臺空調。接著又宣布,我的飲食一律半費。為了我的怪病醫院把所有的儀器都用上了,而且還在花大筆的外匯源源不斷地從國外引進新的醫療器械。
主治醫師廖大夫靠邊站了,接替他的是天街醫院院長茹平,據說他是全球聞名的內科專家。
讓我煩心的是會診和化驗。參加會診的是通過國際互聯網從世界各地召來的專家,在最初一周里,醫院組織了77次大小規模的會診(每次會診,茹平院長向同行介紹我的病情時,都如數家珍,一種自豪的神情寫在他的臉上);做了一百多次常規和非常規檢查,每隔10小時,不是抽血取尿樣就是照片子掃描。有位來自臺北的專家,一見面就問我許多愚蠢的問題,你覺得你的血液是否還在流動?你的皮膚是否怕碰?你經常出汗嗎?你尿尿很費勁嗎?我回答我的血凝固了我的皮膚一碰就碎我尿出來的是冰棍!
國際衛生組織下屬的總部設在瑞士的一個研究所,對我進行了為期半個月的考察,稱我的現象為“生命零度現象”、“一個奇跡”,并準備在風光秀麗的日內瓦湖畔專門為我建一所醫院。這一建議當然被茹院長和國內其他專家一致拒絕了,因為我是他們的資源,弄到瑞士去研究起來會有諸多不便。
我的病歷裝了滿滿一箱子,而且每天還要一大摞一大摞地往里裝,連我每天擤鼻涕揉眼睛摳耳朵眼兒,上面都有詳細的記錄。那一箱子病歷是專家們的財富,為了防止病歷遺失,醫院還在保險公司上了財產保險。我是醫院和專家的一個試驗品!意識這一點,我便悶悶不樂,但我是病人,病人就得聽任醫生和護士的擺布。我也曾試圖逃出去,有兩次幾乎獲得了成功:我已經逃到醫院對面的馬路上,準備打個的回家,但外面的氣溫開始發揮作用,我走著走著,感到喘氣越來越困難,接著眼發花腿發軟。我只好乖乖地回到病房里。
見我煩躁不安,父親提出讓我出院,茹院長一腳把球踢回他腳下:“出院可以,但出了問題你們自己負責。”
父親不敢接這個球,從此不再提出院的事。
四
在我前往玻璃房子與冰女會面之前,那場怪病帶給我的,只有痛苦和煩惱。
我在天街醫院被折騰了兩年,終于盼到出院的日子。出院那天,茹院長先是和我父親談話,他們好像達成了什么協議,因為我很快被變成了和尚:醫院找來個理發師,把我的頭發剃得光光的;一位護士蹲在地上,把頭發一根不拉地揀起來,然后小心翼翼地裝進一個袋子里。我搞不懂他們想干什么,直到上大學二年級時我讀到一份資料,才明白了其中的奧妙:上個世紀70年代,在長沙馬王堆的一座漢墓里,發掘出一具一千多年前的女尸。日本人死乞白賴地要走了幾根女尸上的頭發,竟然在那上面研究出許多名堂。天街醫院留我的頭發,肯定也能從中獲得一些成果。——真是一身系于一發。
我將永遠記住那個初夏的日子,父親開著那輛風馳車來接我出院。車里安裝了特制的空調,沙發座換成了竹椅,后背箱堆滿了冰棍、雪糕和汽水。父親手握方向盤,憂心忡忡。一路上,因為只穿了件襯衫,他給凍得直打哆嗦。
家里已經為我布置了一間陰面的房子,地板和桌椅都是大理石做的。在房間南北兩面的墻壁上,掛著一拖二的空調。還有一張寬大、柔軟的水床,只要通上電源,水溫可隨意調節,當然,床上不需要有床單和被子。我住進那房間以后,父親在門上貼了張紙條,上面寫著:閑人免進,保持室內溫度。
這張紙條擋住了眾多的來訪者,其中包括領導、佛教徒、制冷專家、游醫、醫科大學生、氣功發燒友、導演,當然更少不了記者。
《青城晚報》派出兩名記者常駐天街鎮,每天向報社發回一兩條關于“零度人”的消息。記者總有消息來源,從醫生護士那里,從我的鄰居我的同學那里,但他們永遠不會從我和我的家人口里得到什么。父親絕不允許記者進入我們家,他討厭那些報道。
我還在住院的時候,父親拿來一張《青城晚報》,上面有這樣一條消息:
零度孩子只能在恒溫下生活
青城制冷有限公司愿無償為其特制恒溫房
本報訊(特派記者高剛、劉微報道昨日本報報道,著名內科專家、天街醫院院長茹平說,“零度人”不日即可出院,但出院之后他只能在恒溫環境里生活。得知這一情況的青城制冷有限公司表示,該公司將向其捐贈一所恒溫房。
青城制冷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邱仁義在接受本報獨家采訪時介紹說,特制恒溫房面積為6平方米,房頂和墻壁均使用隔熱板;房內配備大功率壓縮機和電腦控溫系統。這所恒溫房造價為25萬元左右,青城制冷公司將把它無償捐贈給零度人。
青城制冷公司規模不斷擴大,經濟效益不斷提高,去年該公司向國家上繳利稅達9800萬元,其“北極熊牌”冰柜不僅行銷全國,而且已經大批量出口到歐洲和美國,創匯800余萬美元。
邱仁義說,我們公司一向注重向社會獻愛心……
父親讀了這篇報道后很興奮,馬上跑進病房,讀報紙給我聽。從我出院那天起,他就在等這所恒溫房,但卻沒等來。父親從此再也不買《青城晚報》。
很多人想在我的痛苦之上成就自己的事業。 有一家企業答應給我10萬元,讓我把“我是零度人”這句話連說三遍——當然是對著鏡頭說。我覺得這樣做傻死了,因此予以斷然拒絕。
一位游醫聲稱能用一根縫衣針扎好我的怪病,他說癌癥病人都給他扎好了。他拿出針給我看,差點兒把我嚇懵了:那根針像錐子一樣,上面銹跡斑斑。
一位婦女自稱有特異功能,她讓我捏住她的中指,說只要她一發功,我的體溫就會恢復正常……
五
我在密不透風的環境里開始了養尊處優的生活。每天早上,家里為我備好一天的飯菜,放進冰箱里,我什么時候想吃什么時候取。我躺在柔軟的水床上看電視、聽音響,或者百無聊賴地翻閱那些有關UF0、火星探險和大西洋沉船的兒童讀物。父親專門給我買了一輛冷藏車,每逢周末,他便帶我出去兜風。父親裹著厚厚的棉衣,兒子卻是背心褲衩,這種巨大的反差使鄰居們感到好笑,于是戲問道:
“又帶兒子上哪里滑雪去啊?”
這句玩笑提醒了我:當一個滑雪運動員,也許是我將來所能選擇的最佳職業。其實我最想踢足球,4歲的時候我就能把球玩得像粘在身上;我還準備在世界杯賽上為不爭氣的中國足球贏一兩場比賽呢。
那只能是夢想了。橫在我面前的,是一道無法跨越的門檻。
夏天過去了,一個新學期開始了。天街小學派來一位老師問我能不能復學。父親在和他談話時,第一次流下了眼淚。
秋天已經到了,冬天還會遠嗎?外面的樹葉一片片飄落,失色的花朵正在枯萎,我欣慰地觀察著這一切。我在期待冬天,那是屬于我的季節。
那天,我正一個人對著墻上的靶子練飛鏢,忽然有人敲門,打開門便瞧見了那張久違的黑桃A。廖大夫興沖沖走進來,往石椅上一坐,剛要說話上下牙便開始嗒嗒嗒地打架。我扔了條毯子給他,他緊緊地裹到身上以后,才說出話來。
他告訴我,德國圣約翰公司剛剛研制成功一種升溫藥,每天服用三次每次服用一片,就能使體溫升高12度。“我們醫院已進了這種藥,讓你父親下班后去取吧。”他說。
廖大夫臨走時送給我一張說明書,上面印著德文,我連一個字母也不認識。
父親中午回來,手里果然握著兩個藥瓶子,茹平院長早給他打了電話。
“這藥是茹院長專門給你進的,花外匯進的,先吃一片試試,如果行,明天你就上學去。”
他擰開瓶蓋,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粒藥,好像生怕把它碰壞了。藥呈淺褐色,有黃豆粒那么大。我剛把藥吞下去,父親便激動地打開門窗,并把空調器和水床的制冷系統關掉了,然后他目不轉睛地盯住我看有何反應。父親對藥的信任感染了我,我也準備對它無條件地信任了。
父親:怎么樣,兒子?
我:好像沒什么感覺。
父親:沒感覺就好,沒感覺就好。我的體溫在艱難地回升,2℃,5℃,8℃,水銀柱最后停留在11.5℃上。外面的空氣仍使我略感憋悶,我想我長時間依賴空調,可能得有一個適應過程。晚上上床之前我又服了一粒藥,父親顯然還不放心,他搬了條小矮凳,坐在水床邊陪我。我睡得很安定,下半夜甚至拉了條毛巾被蓋到身上。
第二天,父親先帶我到門口散步,看我沒什么反應,便毫不猶豫地把我送回了學校。出門時,他把藥瓶子裝進了我的書包,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中午千萬不要忘了吃藥。
生病之前我在天街小學上二年級,現在那個班已升到四年級。經過父親一番交涉,校長上下打了個折扣,讓我到三年級插班上課。班主任稱我為留級生,同時我還從同學那里得到一個綽號:十一點五。這個綽號和圣約翰公司的褐色藥粒兒,從此成為我肉體的一部分,成為我精神的一部分。
我無法擺脫它們。
六
我在講述自己。細心的讀者會發現,我已兩次提及冰河來的那個女人,也就是冰女。你們一定會產生誤解,以為我屬于那種三流四流甚至不入流的作家,因為故事太白太淡太枯燥,便故意弄個子虛烏有的冰女來添彩,以收嘩眾取寵之效。“女王懷孕了。上帝啊,誰干的?”——多么誘人的問題!有潛臺詞,夠神秘,而且肯定會牽扯到性。
但必須事先聲明,我無意設騙局,因為冰女曾經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至少是我夢幻的一部分,她幾乎命中注定屬于我。她和我一樣冰冷,不習慣微笑和海誓山盟,卻也不乏柔情。2040年秋天我第一次去玻璃房子和她會面,我們之間的第一個話題是:在零度狀態下如何保持相互的引力?哈姆萊特問:生存,還是毀滅?冰女問:凍結,還是融化?
兩個問題同樣扣人心弦,讓人捶破腦袋卻得不到結果,它們關系著人類和非人類,關系著地球和外星球。
那天,一輛冷凍車拉著我向西山北麓駛去,半小時后車停在玻璃房子前面。中間人引我找到了正門,然后遞給我一束鮮花:
“你自己進去吧,我沒有權力進。”
我捧著鮮花穿過第一道門,接著是第二道門第三道門,我在眾多的門前迷失了方向,往哪邊看都是玻璃和冰,一派光怪陸離。我像一只呆頭呆腦的鵝,在蔚藍的水域里不知該往哪里游。進退兩難之際,忽聽吱呀一聲,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女人牽著白熊,正從一扇漆黑的小門里出來,連連向我這邊招手。我知道她是誰,她顯然也知道我是誰,所以當我走過去的時候,她看也不看我一眼,便帶著我走進那間冷颼颼的客廳。
冰女個子高高的,有著一張大臉盤和一雙似乎能夠穿透一切的眼睛,睫毛足有半揸長,黑褐的膚色呈現出大理石般的紋理。我們隔著一張茶幾面對面坐下。茶幾上擺著一桶冰塊和一個精制的小盒子,我知道那盒子是一種翻譯器,它可以把冰女的話譯成漢語,同時把我的話譯成哇里哇啦語。冰女把那束純白的鮮花抱在懷里,腰桿挺得筆直。談話開始了……
七
溫度溫度!感謝圣約翰,感謝褐色藥片兒,它幫助我完成了從小學到大學的學業,讓我第一次遭遇愛情。
我在大學里讀計算機專業。大三時,我喜歡上一個學法語的女孩,叫米。米來自江南一座小城,生得小巧而秀氣,如一泓清亮的溪水。一開始我只是躲在教室或圖書館的某個角落,遠遠地望著她,希望引起她的注意。終于,在一個落雨的日子,她向我走來。
我們有了交往之后,我總是注意和她保持距離,我想應該先讓她接受一個人的感情、學識和靈魂,然后再接受他的體溫。
柏拉圖高高在上,精神之愛永垂不朽!
米把我看成一個真君子。我們總是面對面坐著靜靜地看書,時而挪開手中的書本相視而笑,表示兩顆心相印相通。到校園里散步時,我也盡量不碰到她裸露的胳膊。至于她的那雙小手沒有被握,她的紅唇沒有被吻,她似乎也滿不在乎。
這種遠離肌膚的關系保持了三個月零八天。第三個月零九天,星期六,晚上學校的多功能廳里舉辦交誼舞會,米穿著超短裙,涂黑了眉毛,像一只蝴蝶飄然而至,她邀我去跳舞。本來我可以戴上手套,或者加服兩粒“圣約翰”,再和她一起走。我想想還是算了,因為我覺得彼此的關系已發展到一定程度,應該開始另一個過程了。
飯菜的香味還在空中飄浮,喇叭里播放的音樂,夾雜著吱啦吱啦的怪聲,好像里面裝了無數的知了。大廳里到處是晃動的腦袋和腿,和飄飛的衣裙。我抓住米的手,把她引到舞場的中央。
我替米想好了問話,果然她一字不差地脫口而出“你的手怎么冰涼?”
當然我也準備了答詞:“我一直這樣。”
米用細長的手指輕柔地撓著我的胸口,嬌嗔地道“冷血動物!”
從精神到肉體、從柏拉圖到體溫,這一關過得如此容易,斷斷出乎我的意料。那天晚上,米那張臉蛋兒紅撲撲的,微微上翹的鼻子閃動著汗滴,一雙清水般透明的眼睛時時在尋找我的眼睛。心醉神迷之后,我忽然覺得自己做了虧心事,于是決心把我的一切都告訴她,就在這個晚上。
舞會結束后,我和米手拉手地往回走,米的興奮勁兒尚未消退。我問米,我的手還涼嗎?米說,冰涼冰涼的。怎么搞的?我說,我的體溫只有十一度半。米說,別開玩笑了。我說,這是真的。如果不服藥,會立刻降到零度,不信明天我把藥拿給你看。米一聽,條件反射似的把手縮了回去,她在路燈下僵立著,過了一會兒突然嗚嗚地哭出聲來。
我撫著米那抽動的肩膀,道了聲“對不起”。米忿忿的,一把推開我,捂著臉跑了。
接下來的一周,我天天給米打電話,同宿舍的女生不是說米不在,就是說她不舒服。我知道米不愿接電話,于是繼續打。最后一次,我聽見那頭把電話一摔,大聲喊道:米子,你再不接電話,非把我們給煩死不可!
我終于又聽到了米。她的聲音低微而且嘶啞,求求你,以后不要再打擾我了。
“打擾?”
轉眼之間,我被米,那個清純的米,那個曾經含情脈脈的米,置于性騷擾者的行列,我感到憤怒,感到受了傷害,但我還是極力控制住了自己:米,如果在我們之間有什么障礙,以后就做一般的朋友,不行嗎?
米在抽泣。不,一切都結束了,無法挽回了。問題不在于你的體溫,而在于你的不真誠。零度沒什么可怕,但愛情是拒絕欺騙的。
我急忙分辯:我并不想瞞著你,只是希望你能有一個接受的過程。那天難道不是我主動坦白的嗎?
米好像有些激動。不,是我自己發覺的。你欺騙了我,你欺騙了我!
我們都握著聽筒,等對方說話,但兩頭都沒聲息,最后米先把電話掛斷了。我愣愣地站在電話亭子里,覺得渾身燥熱,忽然想起中午忘記吃藥了。
八
一片藍光籠罩著那頭白熊。在我與冰女交談的過程中,白熊靜臥在大理石雕像的旁邊,如同一座傾聽天外之音的小山。冰女從前的寵物據說是一頭銀灰色的大鯨,因為不習慣缺少海水的日子,逃回大海了。一年之后,一位北極圈的獵人作為禮物,給她帶來了這頭白熊。
白熊和茶幾上的那只譯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同時似乎也在證實外界紛紛揚揚的關于冰女的傳言。一說她是雪人,2003年的某一天,一個登山隊在喜馬拉雅山北麓發現了她:一說她是天外客,在狼尾慧星回歸那年飛臨地球,因飛行器失事而滯留在一個叫冰河的地方,被中國的人造衛星發現。
我熟悉這些傳說。10年前我讀過《科學與謊言報》上的有關報道,但我把那張報紙看成擦屁股的廢紙,對它極不信任。有新聞不登新聞沒新聞制造新聞,是這類報紙的特長。冰女十有八九是他們的一個炒作。我猜想,冰女和我一樣,是在一場怪病之后變成目前這種狀態的。我同意去玻璃房子見她,多少有些同病相憐的意思。
我不迷信什么,但如果冰女真的來自天外,我將得到一個更大的驚喜;那樣我將面對全新的生命,我將向她探尋,在另一個星球人們是怎樣相愛的。
九
和米通話之后,我沒再遇見過她,那蝴蝶般的身影徹底地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米像一個逃犯,愛情的逃犯。我是另一個逃犯。有時在圖書館前的走廊里,或者在階梯教室門口,我一個人獨自站著,好像在等米,其實我的眼睛和腦子空蕩蕩的,什么也沒看什么也沒想,即使那會兒她從我身邊走過,我也不會察覺。
半年后的某一天,我正抱著一本編程書死啃,一陣風吹開我們宿舍的門,同時吹進了一個活生生的女子。是米。
“吃了一驚吧?”米笑盈盈的。
“還沒來得及吃驚。但可以肯定你是風帶給我的第一件好東西。”我一邊回答一邊給米拉凳子。
“米小姐帶給你另一件好東西。”說著她掏出一張紙。
“不就是一張紙,兩行字,如此而已。”我看了看那張紙說道。
“一張紙,兩行字,你曉得是什么字?”米把那張紙奪了回去。
原來,米這半年來一直在為我求醫問藥,她找了不少偏方,并通過國際互聯網向國內外發出了一百多個電子郵件。幾天后,我打開電腦找到了米發出的電子函,讀后不禁捧腹:
我的男友,幼年得一怪病,從此成為‘零度先生’,即使長期服藥,體溫也只有11.5℃,比男友更痛苦的是我。各位專家教授,行行好,伸出你們溫暖的雙手,千萬別讓我在新婚之夜摟著一根冰柱睡覺。
前些日子,廣州有位氣功師給米打電話,說他發氣可使人體溫度、血壓和白血球升降,米以為那是天方夜譚,不予理會。今天,米又收到美國馬薩諸塞州一位教授發來的電子郵件,聲稱他發明了一種“自然調節療法”,一個療程三個月,三個療程便能將體溫恢復到34℃以上,費用大約為12000美元。
那天晚上,米和我商量怎樣湊齊這筆醫療費,商量的結果當然是找我父親,我父親湊不夠再找她父親。第二天我們按教授留下的網址發去函件,一個月不見回函;又發了一個,仍不見回函。米忿忿說,老頭兒八成死了,該我們晦氣!我說,也許是有人惡作劇。米罵道,誰這么喪盡天良!罵過之后又想起廣州的那位氣功師,米說,要不讓他來試試。我說,氣功師全蒙人。以前有一個女人要用特異功能給我治病,后來才知道她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米說,氣不傷身子的。我堅決地回答,就是不試。米生氣了:敢情我一片好心成了驢肝馬肺!我說,別和我吵架。米說了聲好吧好吧,便一甩手揚長而去。
我以為這回徹底完了,不想第二天蝴蝶又飄了進來。這次,米一進我們這間亂糟糟的宿舍,便從背包里倒出一大堆爛紙頭,全是她媽媽為我收集的偏方。我有些煩了,說道:
“能不能治是醫學的事,治不治是病人的事。”
米愣了一下,哭了,哭過又笑了。好吧,咱不治了。看將來能咋樣,不就是被窩里放一塊冰嗎?不就是做愛時影響點兒情緒嗎?不就是再生個嫌熱不嫌冷的小崽兒嗎?你忍受得了36度,我也忍受得了零度。米抓起那堆紙片又撕又扯,然后喊著叫著撲到我的懷里,并不停地吻我的臉頰和嘴唇,吻得滾燙滾燙。
我和米相互擁抱著,撫摸著。外面,天已完全黑下來……
十
夢中的冰女,高大而美麗,像一棵披掛著霜花的樹,像極地的一道閃光。
她看似凝固了,其實每時每刻都在流動,在成長。
她是零下人,但有一次,我無意間觸到了她的手臂,卻感受到一種溫熱。這種溫熱許多年以后仍在我的心靈深處涌動不止。
在長達9年的時間里,我先后88次去拜訪冰女,幾乎每月一次。每一次,當冷凍車拐過最后一個彎道,那座玻璃房子,那塊巨大的水晶,便向我發出清脆的、天籟般的樂音。每一次,重新面對冰女,我想只尋求語言的接近,而不敢奢望身體的親近。有時候,接近比親近更有誘惑力,更耐人尋味。
那天,冰女提出一個問題:“如果我們兩人結婚,你打算在哪里舉行婚禮。”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冰箱里,或者萬金油盒子里。”
“那里盛得下你,但盛不下我,”冰女接著動情地說,“我要找一個地方,一望無際的雪,一望無際的冰;我要把大把大把的鮮花鋪撒在雪地上;我要你赤裸著身子,和我一起在雪地上翻滾。冰雪是衣服,是被子,是床單,是枕頭,是面包,是水。”
我說,現在已經沒有幾片干凈的雪花了,沒有幾片了。
冰女皺了皺眉。顯然,她認為我的憤世嫉俗沒來由,有些“憤青”味兒。
十一
大學畢業后,我像一只蒼蠅,飛來飛去地四處找工作,最后被長春天意制冷股份公司聘為檢測員。冰柜從流水線上下來,接通電源,我穿一件背心貓著腰鉆進去,等我感到了涼意,便打開柜門喊一聲“產品合格”,于是那臺冰柜算是通過了檢驗。有時候,一天要檢驗五百多臺冰柜,我門里門外手忙腳亂。為了提高工作效率,我把“圣約翰”停掉了。
從事著最簡單的勞動,卻拿著比別人多一倍的工資,我心滿意足。
我和米最后還是分手了,這回是我先提出來的。我不想讓她在《婚禮進行曲》中手涼身涼心涼,不想先得罪人后賠不是里外不是人。拔不掉板上的釘子,說明你不是好木匠;睡不出美夢來,說明枕頭不是太高就是太低。
米背上她的法文書,獨自奔了深圳。最初的兩個月我們通過兩封信,后來她接連又來了幾封信,我不想再回信。第二年冬天,米到齊齊哈爾出差,中途繞了個彎子來看我。
那天傍晚,我下班很晚,回到宿舍,開門見一個女人躺在我的床上。我喊道:你是不是進錯門躺錯地方了?那女人面沖著墻,不答理我。我以為她睡著了,又問:哪家的媳婦,吃了丈夫的棍子,還是遭了婆婆的白眼?有委屈坐起來說吧!她仍不答理。
于是我意識到,米第三次出現了。
我扳扳米的肩膀,她終于轉過身子,我看見她的臉脹得通紅。我問,我在加班,怎么不到車間找我?加班加班,你上的什么班?丟人現眼!米嚷嚷道。原來她已經到車間里瞄了一眼,目睹了我在冰柜前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景象,扭頭便走了。
“他們根本沒把你當人!”
我想緩和一下氣氛,米來一趟不容易。“現代化生產,人和機器有時候不太分得清。我成了肉體測溫儀,而你呢,則成了一種語言的奴隸,而且還不是中國語。”
“別跟我油嘴滑舌的,咱們商量定了,這班不上了,明天一早跟我走。”
“我說米大姐,剛開始商量怎么就定了?難道你養著我?”
“養著就養著,反正這一輩子我觸著霉頭了。”米一邊說,一邊動手收拾我的東西。
我說:“咱們先吃飯,東西嘛,晚上我自己收拾。”
天意的新職工全住集體宿舍,兩、三個人一間,我因“特殊情況”、“特殊貢獻”而得到“特殊照顧”,享受到一個單間。我的宿舍里亂糟糟的,散發著腐爛的氣味,到處都有東西絆腿絆腳。
我不忍心讓米呆在這樣的環境里,便帶她到賓館開了房間。這是一個標準間,標準得只有兩張床、一張寫字臺,和一條缺腿的方凳。我和米一人躺在一張床上說話,也不開燈,我們之間的距離就是兩個床沿的距離。我們在黑暗中面對著面,聲音輕得像兩只蚊子嚶嚶嗡嗡。頭半夜說的什么,我們很清楚,零點以后倆人全迷惑了,有一句沒一句的,像是夢話。隔壁房間有人在搓麻將,除了嘩嘩的、瀑布般的洗牌聲,再無別的聲息,聽說賭注押得很大時常常這樣。
我和米嘰咕了一夜,隔壁的麻將牌嘩嘩地洗了—夜。米是第二天中午11點半的班機,10點我便送她去機場。米不再提讓我跟她走的話,只是不時地拿眼睛瞟我,她的眼眶里布滿血絲,臉和嘴唇慘白慘白的,好像有些浮腫。
到了機場,米開口說話了,求求你,換個工作吧,干什么都行,別讓我看了難受。
我說,給我一點兒時間,我會做出選擇。
米答道,好吧。
換登機牌之前,米握了握我的手,神色黯然地說,以后,也許我不會來看你了,你千萬別恨我。
我說,我從來沒學會恨人。我愛你,但是我也不希望你再來。
米走后,我像被霜凍打蔫了的黃瓜秧子,只等著耕地的犁子前來掩埋。我仍留在天意的車間里,穿著一件背心鉆冰柜。那段時間,工作中我常常走神,人體測溫儀跟著出了故障,有幾十臺不合格的冰柜竟趁機蒙混過關,流入市場,引起了消費者的投訴。老總急眼了,扣發了我三個月的獎金,接著給了一個“留用察看”處分。
我想,你們別再費心“察看”了,我自己走人吧。這也是我對米的承諾。正好這時父親來電話,說他有個姓杜的老同學在山東威海,生意做得很大,需要一個懂計算機的人。接到家信的第二天,我不辭而別,一張機票搭到了威海。
十二
冰女死了。出乎我的意料,她是給凍死的。當有人走進玻璃房子,走進那間客廳,發現她躺在地板上,身體已經僵硬,臨死時她的手里緊緊捏著一根火柴。
那頭白熊蹲在旁邊,靜靜地守候著她。過了幾天,白熊也死了。
我和我的朋友們把冰女送走了,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那里,除了冰雪還是冰雪,除了白色還是白色。
我的夢就此終結。
我只能醒著,只能面對現實。
十三
女秘書推開會客室的門,說道,先生您坐,杜總馬上來。會客室窗明幾凈,四處擺著花盆,墻上掛著一幅書法作品,上書:寧靜以致遠。
我剛坐到沙發上,一位穿吊帶褲的中年人便從里間出來,他挺著大大的啤酒肚,方方正正的臉盤,黑亮的頭發整齊地向后梳去。我知道他就是我父親的老同學、東海集團總經理杜百川。我連忙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喊了聲“杜總”。他像長輩對晚輩那樣,拍拍我的后背,說道:“以后喊我杜叔。”我隨口又叫了聲“杜叔”。杜總問:“周易這個名字,是你爸還是你媽起的?”我說:“是我自己后來胡亂改的。”“《周易》是一本誰也讀不懂的書,深奧啊!”杜總接著感慨地說道,“時間過得真快,上次見你時,你才4歲,還記得吧?”我不記得了,但嘴上卻說“記得”。“你媽媽還好嗎?”杜總問道,未等我回答,他便接著說,“你媽媽是我們學校的校花,給你爸爸娶跑了,弄得好多男同學夜不能寐。”“現在人老了,不那么精神了。”我說。“上次母校建校百年,幾個男同學聯名給你爸寫信,說,校慶時你可以不來,但你老婆不能不來。”杜總笑著說,“果然你媽一個人來了。那幾個男同學很后悔,馬上打電話叫你爸,但你爸說忙。他忙什么?是不敢來。”“校慶時,我就在那里讀書。”我說。“是嗎?那你媽咋沒說?”“我媽最不愿提自己的孩子。”
拉家常拉了一個多小時,杜總開始給我布置工作。“聽說你是學計算機的,我這里正需要這樣一個人。去年集團搞了個電腦中心,業務劃分為兩大塊,一塊是軟件開發,—塊是信息處理。前年我上了個電腦速成班,欲速則不達,到現在還是半吊子。你來了好,兩塊你就都一起管起來吧。”說完杜總喊女秘書,讓她帶我到人事部報到。我被任命為電腦中心主任,我心里清楚,這不是因為我有多大本事,完全是出于我父母的情面。
東海集團是一個很大的公司,其經營范圍涉及海運、海產養殖、遠洋捕撈、房地產和飲食服務等各個領域。公司擁有兩個碼頭和一個高新技術開發區。
第二天我走馬上任時,立刻發現我被一群女人包圍了。電腦中心總共16個雇員,有14個是女的,年齡都在二十四五歲左右。這些女人很聰明,干活也賣力,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一張嘴,稍有閑暇,她們或者竊竊私語,或者偷偷嗑瓜子,或者通過電子郵件相互調侃。中午一下班,她們像一群餓狼般地撲向餐廳。規定不準把飯菜帶進電腦中心,她們卻非帶回來不可,怎么說也沒用。飯菜堵不住她們的嘴巴,她們吃得飛快,話也說得飛快,而且常常很放肆,讓男人們聽了都臉紅:
“‘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雖風馬牛不相及也。’你知道‘風馬牛不相及’是什么意思嗎?”
“兩不搭界,互不往來。”
“不對。‘風馬牛’就是發情的馬和牛,雖然它們同時都發情了,但也拒絕做愛。”
“你這匹風馬,將來可不要嫁一頭風牛。”
……
“回家以后,你和你先生都談些什么?”
“我們沒工夫聊天,只是用身體交談,用身體的某一部分,或者全部。”
“你先生怎樣?夠來勁的吧?”
“一晚上對付我兩次問題不大。到了星期天,中午還要加一餐。”
諸如此類的談話,幾乎每天都要進行,她們好像已經談上了癮。
公司分給了我一個小套房暫住,離上班的地方很近,走幾步就到了。我進公司時正是初夏,為了宿舍里能節省幾度電,中午常常在辦公室里瞇一會兒,但那些女人太能折騰了,總是把我鬧醒。我一睜開眼,她們便噓地一聲放低了嗓門,有時干脆把我弄起來,讓我和她們一起聊。
中心每人配備一臺電腦,原來設置的界面為東海集團的商標圖案:上面是—輪紅日,象征東海集團如初升的太陽蒸蒸日上,下面是三道藍色曲線,代表大海。有一天我發現,界面全換了,換成了長著疙瘩肉、扭來扭去的男人體。我把她們叫到一起,訓斥了一通,責令她們立刻刪除那些男人體。她們磨磨蹭蹭,刪得很不情愿,過后說:
“主任八成是吃醋了,因為他沒有這樣的肌肉。”
當女人們嘰嘰咕咕喳喳嘻嘻哈哈哇哇的時候,有一位卻安靜地在一旁呆著,她叫白巖。
白巖祖籍膠東,但出生在新疆。從上海—所大學畢業后,她考托福考進美國康乃爾大學,一直讀完博士,然后在那里結了婚。去年春天,白巖提出回國,在一家電腦公司工作的丈夫堅決不同意,倆人吵了一架,白巖獨自一人上了飛機。回國后,她和丈夫每周通兩次電話,兩個人都說“回來吧”,長途電話費花了不少,但最終誰也說服不了誰,后來干脆不通話了。
白巖人長得不算漂亮,但有一副討人喜歡的酒窩和一雙白皙的手,手指細長。她少言寡語,為人樸實而傳統,甚至有些土氣,閑暇時常捧著本武俠小說,讀得出神入化。于是同事們說白巖“枉在美國呆了幾年”。白巖是搞程序設計的,她時常找我問一些技術問題。
我說,白巖,我本科都沒讀好,而你是博士,怎么反而請教我?
白巖臉一下子紅了。以后她再找我,就不再討論技術問題,而是聊天。后來又開始邀我看電影、打游戲機。
那天下了班,大家都走人了,白巖卻在辦公室里磨蹭。我說,白巖,回家吧。她嗯了一聲。我在整理一堆材料,準備第二天報給杜總。材料整完了,一抬頭瞥見白巖還在辦公桌前坐著,臺燈也不開。我又說,白巖,天不早了。白巖在黑影里笑笑道,我陪你一會兒;回家也是一個人,有什么意思?
——我忽然就想起了米,并且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到威海半年多了,我從未與她通過音信。米現在還是“一個人”嗎?
我馬上拿起電話,往她宿舍里撥,連續地撥,一直撥到深夜都沒人接。第二天一早又撥,還是沒人接。第三天撥她辦公室的號碼,那頭卻告訴我:沒有這個電話號碼。我突然覺得自己是一頭蠢驢,電話就擺在手邊,竟然半年沒給米打個電話。米啊,難道你真的從我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
第四天,我趕忙跑到郵局,發了一封特快專遞。
那種不祥的預感更加重了。
遲遲等了一個多月,終于等來了米的回信。信很簡短:前些日子得了點兒小病,已經好了。知道你去了威海,找到了正常的職業,我感到欣慰,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想你,比任何時候都更想你。
三個月后我才知道,我那不祥的預感不是沒來由的,而米在信中說的“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想你”,其實是對我的一種暗示。我竟然沒有察覺,竟然又一次和米中斷了聯系!——盡管中間只有了三個月。
十四
50℃狀態下的夢幻,通過玻璃在延續。玻璃的水,玻璃的冰。
直至而立之年,我才明白我和冰女第一次交談時她說的“鏡子”指的是什么——冰女:我想找一面鏡子,中間人就把你帶來了。
我弄不懂“鏡子”指什么,便隨口答道:也許我不夠透明。
冰女:你經歷過激情嗎?
我:在以前的體溫時,我隨時能夠體驗激情,可是——
冰女打斷了我:可是——可是你后來變成了零度人,是嗎?而我是零下人。
我:溫度是相對的,愛情是永恒的。
冰女:愛情是什么?
我:男人和女人,你對我好我對你好,兩個人像一個人。
冰女:兩個人永遠不會像一個人。“好”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標準?
我:“好”沒有標準,愛情也沒有標準,一種感覺而已。也許主要涉及到性,性的張力和引力,或者是一種繁殖的欲望。
冰女:那么,愛情只是一個無理又無力的借口?
我:也許吧。那你怎么看?
冰女:凍結,或者融化,一種把握好的溫度。地球經過兩千年變成一個巨大的廢墟,激情,是廢墟上破土而出的嫩草……
十五
這是一個漫長的夏天。從5月底開始,溫度持續升高,有幾天曾達到40℃度。高溫過后是臺風和暴雨,暴雨過后又是高溫,整個夏天就這樣循環往復。海水溫乎乎的,沙灘像燒紅的鏊子,烙得人腳上起泡,空氣悶而潮濕。
我雖然早已恢復用藥(父親每月初給我寄藥來,因為圣約翰的藥只有天街醫院才能開到),宿舍和辦公室的空調都開到最低,但仍是頭昏腦脹,身體軟綿綿的。我想找個地方躲躲。
集團的宿舍區里有兩個大冷庫,是海產品銷售公司的倉庫。看冷庫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退伍軍人,大家喊他岳師傅或者岳老頭兒。我下班回來,常看到冷藏車停在冷庫門口,岳師傅穿著舊迷彩服,提著一串鑰匙,丁鈴當啷地在兩個冷庫之間走動,一瘸一拐的。后來漸漸地熟了,有幾次還進庫房和他聊過天。岳師傅知道我是公司的一個小頭頭,還知道我不怕“涼”。
在氣溫最高的那段時間,我想起了冷庫。“岳師傅,晚上我來幫你看冷庫吧?”“唉呀呀,這不是埋汰我嗎?你是白領,我這工作可是黑領干的。”“岳師傅,不叫黑領叫藍領。岳師傅,我說的可是真的。這幾天熱得喘不過氣來,晚上我想到冷庫里涼涼。”“再熱,也不能進冷庫納涼呀,里面一股臭魚爛蝦味,受不了。”我說我不怕,岳師傅想了想,答道:“好吧,你晚上來吧。”
晚上我攜了竹席和書報下樓,果然岳師傅在等我。他把鑰匙交給我,囑咐道:
“涼快涼快就行了,不能在里面睡著,要不明早非凍成冰棍不可。”
我說:“岳師傅,您放心吧,我知道冷暖。”
進了冷庫,我把門從里面鎖死。我找了片兒空地兒,把竹席鋪平整了,又搬了一塊“蝦磚”當枕頭,合衣躺下來看報,報看完了再讀書。夏天天黑得晚,但冷庫里卻暗得早,到8點來鐘,書上的字兒就看不清了,于是我盯著冷庫的屋頂,開始胡思亂想,接著進入夢鄉。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每天重復著這一過程,最后竟分不清夢與非夢了。兩千年前莊周一夢,醒來后他坐在諸侯國的分界線上,不知蝴蝶夢見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了蝴蝶;兩千年后周易一夢,醒來后坐在冷庫的冰塊上,不知蝦米夢見了周易還是周易夢見了蝦米。
我躺在上千條新聞和社論上,已是夜半時分,我忽然覺得有人在撬冷庫的鐵門。我抓起頭底下的蝦磚,暗暗道:賊東西,有人在里面等著你呢。我聽見機器的震蕩聲,接著看見門縫閃著火花:賊人用上了電鋸。轟地一聲門倒了,兩個賊躡手躡腳地進來了,這時我的眼睛分外明亮,甚至能看清他們的眉毛。我使出丹田之氣,怒斥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何處毛賊,膽敢盜我公司財物!一邊喊,一邊掄起蝦磚,猛地向賊人砸去,“哎喲!”一個賊人倒下了,另一個賊人見勢不妙,抱頭鼠竄。打斗聲驚動了整個小區,東海集團的職工一擁而上,將兩個賊人繩捆索綁。天亮前,一輛警車把賊人帶到“他們該去的地方”了。
杜總來了,有人已經告訴了他是誰抓住賊人保護了公司財產,杜總讓通知馬上召開表彰大會。表彰會上,我胸帶大紅花站在臺上,竟瞥見米微笑著坐在下面。我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等我再睜開眼,天已大亮,岳師傅正在外面叫門。
那天我新買了一本書,書名《火熱的心》,是臺灣一位女作家寫的,封面紅紅的,好像涂了雞血。傍晚時我早早地鉆進冷庫,把鐵門關上,剛把枕頭邊的蠟燭點亮,有人又把鐵門推開了。我看不清楚來人是誰。
“我是白巖。”那個黑影發出了聲音。
我懶懶地躺在地鋪上,并不起身:“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你來干什么?”
白巖已經走到有光的地方,一條黑長裙愈發襯托出她膚色的白,她立在我的鋪前,用高跟鞋踢了踢我的頭。她說:“我也來體驗一下夏天里的冬天。”
我說:“這是我的地方,你不行,你呆在這里得穿羽絨服。”
白巖憂郁地說:“其實我在哪里都感到冷。”
我遞給白巖一張報紙,意思是讓她找個地方坐,她卻坐到了我的鋪上,而且和我挨得很近。我們倆就這么呆著,誰都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她說:
“我可以把手放在你胸前嗎?”
我說:“那你就放吧。”她把手放到我胸前,我感覺到她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我一動不動。
白巖問:“我的手放在你胸前,你沒一點兒反應?”
我說:“我是零度人,缺少激情。”
白巖問:“激情是什么?”
我說:“要是你碰見一個土堆,有一下子跳過去的欲望,那就是有激情。”
白巖把放在我胸口的手縮了回去,說道:“我碰見土堆繞著走。”
我說:“我根本就碰不上土堆。”
白巖在身體給凍僵之前離開了,我相信她回家以后做的第一件事,肯定就是洗澡洗衣服,否則她那間房子里一定會充滿海腥味。
十六
白巖連著十幾天到冷庫里來,越呆時間越長,有時候和我聊天,有時候長吁短嘆。到她凍得不成樣子,有一次我說:“你走吧,要不我和你一起走。”
她低著頭,一動不動。
我抓住她的手,說:“把我拉起來。”
她使勁拉我,我站起來后,她又問:“能抱我一下嗎。”
我像抱一件東西那樣地抱了她一下,然后我們一起走出冷庫。
太陽剛剛下山,空氣依然蒸人,奇怪的是,我并沒有難受的感覺。于是我說,咱倆吃海鮮去吧。白巖說:“好吧,去‘海市蜃樓’。”她挽著我的胳臂,我們一起穿過宿舍區。有些“東海”的雇員正在樓下納涼,見我們倆親密的樣子,故意大聲問:“你倆這是干么去呀?”
海市蜃樓是這里最有名的一家飯店,座落在海邊,以海鮮為主。飯店把好多桌子搬到了露天,沙灘上到處丟著啤酒瓶子和冰激凌盒子。白巖說,我們進包間吧,那里涼快。我說,不,咱們就在露天,我看到底能怎么樣。
我們找了一張靠海最近的桌子。一坐下來,白巖便把高跟鞋脫了扔到一邊,我學著她的樣子,也光著腳踩在沙子上。青蛤,毛蚶,螃蟹,稱子,帶子,鰻魚,鯊魚,所有能點的海鮮都點了,也不管吃得下吃不下。我們還要了兩瓶青島啤酒。
我和白巖一邊喝啤酒一邊聊天。她給我講述了新疆石河子的童年、上海灘的大學和遠在大洋彼岸的家庭。我說,你應該回美國去。她說,在美國,我總覺得自己是二等公民,有人不在乎這些,但我很在乎;再說,我和我先生的問題,也不完全是呆在哪個國家的問題。
接著她讓我談談自己的過去,談談那個怪病。
她提起體溫的事,我才突然吃了一驚:在海邊吃大排擋的人,個個都在不停地擦汗;我也有些冒汗,但胸口并不像以前那樣憋悶,相反卻感到暢快。我不相信自己,但又由不得不信:當我滔滔不絕地向白巖講述了一個多小時,情緒反而更加高昂。我興奮地說,白巖,我今天怎么感覺不對勁,不,是感覺太對勁。白巖笑著問,又是對勁又是不對勁,到底對不對勁?你是不是神經也要出問題?我說,不是!我是說,奇跡可能發生了!咱們趕緊回去,找個溫度計。
我扯著白巖的裙子就跑,跑出十幾米才發現倆人全光著腳丫子。我回頭去拿鞋,穿上鞋后再拉著她往馬路上跑,白巖又是喘粗氣又是吃吃地笑:
“鞋里凈沙子,硌疼我了。”
我說:“硌疼了也得跑!”
白巖喊:“我的腳脖兒快斷了!”
我說:“斷了也得跑。”
到了馬路邊,我們打了個的士,一路上我不停地催司機:“快開!快開!”司機說:“我一猜你倆就是情人,不過也不至于好到這份兒上,幾分鐘都忍耐不了?”白巖臉漲得通紅,要是平時,我準會讓那個司機吃幾個耳光,但這會兒哪還有生氣的心情:
“師傅你誤會了,我們倆離情人還差八千里路呢。八千里路云和月!哈哈哈——”
回到宿舍,才發現白巖的裙子都被我扯爛了。我找出溫度計,急忙夾到腋下,沒過半分鐘便拿出來看。
白巖說:“有你這么急性子的嗎?二百五。”
我說:“你看吧!肯定上去了。”
她接過溫度計,看得很認真,“28度?”她往燈下湊了湊,再看,“真是要地震了?”
我說,這還不算數,再量一次。
這回我把溫度計夾得更緊,半小時以后才取出來。36度!我蹦了起來,嗷嗷地叫,白巖也跟著蹦跟著叫,地板快被我們蹦塌了。樓下的人給鬧得受不了,來捶門了,我和白巖都不去開門,那位同事便在樓道里喊:
“你們倆人到底是瘋了,還是在打架?”
我在房間里喊:“都不是,是揀到金磚了!”
十七
白巖一個星期后回美國去了,我和同事把她送到機場。在候機室里,她悄聲地對我說,我再作最后一次努力,如果失敗了,我回來找你。我說,白巖,你永遠都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
白巖走后,我請了10天假。我要奔南方,去了卻一樁心事。臨走前,我問電腦中心的那幫女人們,你們誰家里還沒裝空調,我送你們一臺。女人們說,我們不要空調,我們只要你從南方帶一個女人回來;走了白巖,你得負責補一個。
米給過我一個新電話號碼,是辦公室的,我按那個號碼撥過去。聽得出接電話的是一位老太太,她問:“您是米的什么人?”我說:“是她的男朋友。”“男朋友?”老太太好像不相信,“沒聽說她有男朋友。她得了重病,你是她男朋友,怎么不來看望她!”我有些驚慌:“什么?她病了?得的什么病?”老太太嘆了口氣,把電話掛上了。
我愣了半晌才醒過神來,于是趕忙撂下話筒, 飛快地跑到樓下要車,然后直奔機場,連給米買的禮物都忘記帶了。
在南方航空公司的柜臺前,我對售票員說:“我妻子在深圳生了急病,求您想法兒給弄張票。”
女售票員把我看成了一個好丈夫,女同胞對“好丈夫”總是充滿同情,她說:“50分鐘后有開往深圳的航班,但一張票都沒有了。您等著,只要有退票,我一定先給您。”
我心急火燎,在花崗巖地板上來回走動,恨不能馬上長出一對翅膀。離那班飛機起飛還有半個來小時的時候,售票員突然喊我,說網上出現一張退票,讓我趕緊填單子。我把早已填好的單子交給她。
買票,換登機牌,過安檢,整個過程不到10分鐘。我知道還有15分鐘,根本不會誤班機,但還是一路小跑地進了衛星廳,好像我多趕點兒時間,飛機就會早點起飛。
飛機在深圳降落時,已是下午兩點多鐘。我打車到了米所在的公司,碰見第一個人就問:米得了什么病?那人給問得沒頭沒腦的,反問道,米是誰?我不是這兒的,問傳達室吧。我這才發現門口有個傳達室。
看傳達室的小伙子果然認識米,他告訴我,米病了快五個月了,也弄不清是什么病,就是人瘦,起不了床。我問清了米所住的醫院,醫院離公司只有二百多米遠,但我還是打了輛車。出租車一分鐘便開進了那家醫院,我一下了車便急忙往住院部跑。
在住院部門口,一個戴紅袖箍的人攔住我,說:“今天不探視。”
我撒謊道:“病人剛住院,我來給她辦手續、交費。”
戴紅袖箍的人說:“去吧,快點兒出來。”
我說:“辦完手續我就出來。”
我一步兩級地爬完了樓梯,氣喘吁吁地來到內科三病房。317房間里有三張床,我一眼看見了米,她穿著帶藍格子的白病號服,躺在靠窗口的那張床上,正在輸液。護士小聲地說道:“她剛睡著,請不要打擾她。”臨床的病人告訴我,米住了四個月了,醫院已組織了多次會診,一直查不清是什么病。我在米的病床邊站了一會兒,然后走進醫生值班室。一位大夫問明我的身份后,簡單地向我介紹了米的病情。我提出看病歷,他猶豫了一下,把病歷給我了。病歷里面夾了一大摞化驗單和處方,我從一張單子上得知了米的癥狀:持續發燒;全身無力;時常嘔吐;進行性消瘦——最早的診斷是“疑為白血病?”。
回到病房,我拉了張凳子在米的病床邊坐下,輕輕地握住未扎針的那只手,仔細地端詳她。從前的那張豐滿的圓臉,因為消瘦變得尖削,顴骨高高凸起,嘴唇干燥而蒼白。她的胸脯有節奏地起伏,顯然她睡得很安定。
傍晚時米的手動了一下,我知道她醒了。米艱難地睜開眼,看見我,她欣慰地笑了:我知道你會來。我問,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米說,爸爸媽媽都在這里,他們照顧我。我說,我和他們不一樣。米說,一樣。這時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搓搓我的手,問道,你的手怎么不涼了。我說,不涼了,我已恢復了正常人的體溫。米興奮地要坐起來,我按按她的肩
膀,讓她不要起來,其實她已經起不來了,她癱瘓了。我把恢復體溫的過程向她講了一遍。米說,我一直相信你會好的,可現在我卻要死了。老天爺真沒長眼睛,讓我們倆人生兩樣怪病,治都沒處治去。我說,不要胡思亂想,好好養病,我陪著你。米說,這個病你陪不起。我說,沒有陪不起的事。
一位提保溫桶的中年婦女走進病房。米抬了抬身子,說道:“媽,你看誰來了!”她媽媽顯然猜出了我是誰,她把保溫桶放到窗臺上,連連道:“你來了好,你來了好。”我也隨著米喊“媽”:“媽,謝謝您,給我收了那么多的偏方。”媽想起了往事,說道:“我不是給你收的,是給我女兒收的。”說完三個人都笑了。米笑得很無力。
假期很快過去了,在那10天里,我變成了大學時的米,開始通過互聯網往外發電子郵件,開始滿犄角旮旯地找偏方。電子郵件發出后沒有任何回音,偏方倒是找到一些,但米和我當年一樣,不信那些偏方。我還琢磨著去找廣州的那位氣功師,可惜地址早已給扔掉了。
我續了一個月假。白天我陪著米,晚上女病房不允許男人陪床,我只好到米的一個親戚家睡覺,但常常整夜睡不著。我和米的媽媽每天都要到超市給米買吃的,今天燉甲魚,明天燉烏雞,后天又是人參,一天換一個樣。開始米什么也吃不進,后來漸漸能吃點兒了,也有了些精神。有一天,她一定要我扶她坐起來,一坐坐了老半天,有說有笑,還讓我讀書讀報給她聽。她媽媽高興地說:
“都是因為你來了,要不米可就起不來了。”
我說:“有些病糊里糊涂地得,糊里糊涂地就好了。”說完才想起來,這是黑桃A的話。
米和她媽媽多次催我回威海,我就是不走。最后,米生氣了,她說,你不走,也不準再來看我了。她媽媽說,米的病不是一個月兩個月能好的,你先回去上班,過一段時間再來。再來給我當女婿。
說完她出去了一趟,過了一會兒買了張機票回來,硬塞給了我。
告別的時候,米苦笑著說,等我病好了,出院的第二天就和你舉行婚禮。我說,我回去安排安排工作,一個星期以后再來。
十八
我回威海的第五天,便傳來了米的噩耗。我買了一束鮮花,連同她的一張照片一同投入大海,然后我沿著海邊瘋跑,直到再也跑不動了,才一頭栽到沙子里。我在沙灘上整整躺了一天一夜。
米終于不能和我舉行婚禮了。我終于再也見不到米了。
十九
一個月后,白巖提著一只黑色的小皮箱,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她那跨越太平洋的為婚姻而進行的最后一次努力失敗了。一進辦公室,她便把箱子往地上一摔,兩眼發直,一屁股坐到了大理石地板上,委屈地哭了。
第二年,我和白巖結了婚。為了在哪里舉辦婚禮,我和白巖還發生了一場爭執:我選擇了東海集團的冷庫,白巖卻選定上回我們吃大排擋的海灘。親友們說,你們倆人都是神經病。于是他們包辦了我們的婚禮,地點選在一個名叫“喜在心”的酒店里,又是貼“喜”字,又是剪窗花。婚禮很是鬧騰,客人們吃、喝、唱、跳。鬧騰夠了,又把場地轉移到我們那間不足30平方米的洞房里,一直到凌晨才離去。
我忽然在客人中間看見了米,她像黑色的鳥四處飛翔,一會兒在窗外,一會兒在天花板上,時而在笑,時而在哭。
結婚之后,我對白巖說,我要在家里擺一張米的照片,只擺半年。白巖說,你就擺吧,想擺多長時間就擺多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