殞歿的朝陽

序

２００３年９月８日是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和自殺預防協會確定的第一個“世界自殺預防日”然而就在這一天我國大連、南京、上海出現了４起自殺事件更讓人痛心的是上海復旦大學新聞系研究生楊燕跳樓自殺身亡。但這還只是訊息靈通的大中城市傳出的自殺資訊在廣大農村毫無疑問還有人在這一天選擇了輕生而這些自殺者也許未必知道２００３年９月８日是首個世界自殺預防日。

世界發達國家對自殺的研究已有１００多年歷史。復米爾·社爾凱姆是公認的偉大的社會學創始人，１０３年之前，他的研究自殺問題的專著——《自殺論》便已問世，他的有關自殺的社會原因（社會整合與社會管理問題）的理論，成為后世自殺社會學研究的中心概念。

發達國家早已創立了專門學科——自殺學，設有研究自殺的專門機構和民間救助團體，創辦有研究自殺的報刊雜志。在中國，由于受對待自殺現象的觀點失當的影響，對客觀存在且日漸突出的自殺問題一直避而不談，時值今日，在自殺研究，正視自殺這一客觀現實上仍存在諸多偏差。

中國是一個人口大國，又是一個物質并不豐富，國民文化水平有待普遍提高的發展中國家，中國人自殺現象難免時有發生，特別值得引起關注的是自殺現象日趨突出。農藥、鼠藥的無序售管，也為自殺者提供了更多行之有效、更為方便快捷的自殺條件。

美國與薩諸塞大學著名心理學家心丹·安德森說過：“人生最大的危險期存在于１３——２３歲之間，在這個１０年中，調查資料表明，８９％的青少年曾產生過自殺的念頭。”

青少年肩負著祖國的希望，青少年自殺問題就更應該引起全社會的廣泛關注，更急需建立健全青少年救助中心機構。我國人口結構分析表明，１８歲以下青少年兒童已占５．８億，人口年齡結構呈老齡化和低齡化趨勢，關心老人關懷孩子，已成為我們全社會和每個家庭必須高度重視的大問題。

隨著時代發展和科技進步，人類的自殺方式也發生了新的變化，由原先的自縊，自刎，自酖自沉等方式，演變為服毒、臥軌、服用超量鎮靜劑、跳樓、開槍自殺、切割主動脈、有人甚至別出心裁用注射器往動脈血管里注射空氣，形成血汽栓塞，導致心機梗塞死亡……總之，人類自殺方式是朝著加速死亡時間，減輕死亡痛苦，確保自殺成功的方向逐步演進的。

死亡恐懼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但怎么又老是有人自尋短見主動張臂擁抱死亡呢？有果必有因，原因是多方面的，本文列舉的５個青少年自殺個案，或許可以或多或少使我們對青少年自殺的嚴峻程度有些了解。

生命如風

創建城市文明衛生活動，是全國人民特別是城鎮居民日常生活中的大事之一，現在人們衡量自身生活質量，早已將環境美化納入了考量內容。但是，絕對不會有人想到，在祖國的西南角某省城會因為文明衛生城市的檢查工作竟然導致了一名小學生自縊身亡的慘劇。

１９９９年９月３日，對那個西南部省城人來說，是個非同尋常的日子，因為上級衛生檢查團即將蒞臨檢查驗收其城市文明衛生工作。為迎接這一天的到來，為使省城躋身全國衛生城市行列，省城早在兩個月前就“麻子打噴嚏－－全盤動圓（員）”開始了聲勢浩大前所未有的環境衛生整治工作。全市教師在８月１８日就被告知提前結束暑假到校集中正式開學，比正常開學時間足足提前了１０天。各個學校根據各自實情開始策劃把校園內外的環境衛生來個徹底打掃，以優化美化香化亮化的校園環境迎接檢查團。

按常理，時下不少檢查活動只是浮光掠影走馬觀花鬧鬧形式耍耍花架子而已，省城學校師生大可不必如此興師動眾神經緊張，但這中間另有一番原委。

原來，此次檢查團來西南某省城，不僅要檢檢其環境衛生，更要檢查下一代心目中的衛生環境意識，在檢查團必須檢查的項目“健康教育”中，就有２０項要逐一檢查評分，其中有一項，是抽查中小學生對健康知識的掌握情況。因此，學校師生在７月下旬就領到了全市統一編發的《健康教育綜合知識》小冊子，老師要求學生在暑假中當作暑假作業讀熟背誦。為此，學校還減少了書本上知識性暑假作業量，學校對學生背誦《健康教育綜合知識》的重視程度已足見一斑。這個小冊子，把《健康教育》課本中的知識內容濃縮為１１３個名詞解釋或問答題，令人費解的是，這種高年級才考試的《健康教育》課程內容，在迎接上級檢查團時要求低年級學生也得背誦。低年級學生限于知識面和記憶力，要背誦這１１３道名詞解釋或問答題，便顯得實在力不從心，小冊子中的許多生字生詞，低年級學生本來就聞所未聞不知所云。

蘇木秋同學和她的太慈小學全體同學一樣也領到了一本對她而言形同天書般的《健康教育綜合知識》。

８月５日，全市學生返校報到后，驚奇地發現校園已是清潔亮麗，垃圾荒草無影無蹤。原來，學校已雇請小工把校園內外打掃得干干凈收拾得整整齊齊了，太慈小學環境之大大改觀是因為該校被抽簽作為受檢單位，難怪學校上至領導下至師生全都神經兮兮緊張莫名。上級指出：如果被抽檢單位不合格，給全市“創衛”工作（“創建全國衛生城市活動”的簡稱）抹黑，要堅決給予必要處分。太慈小學校長主任為此“下課”恐怕也會在所難免。

學校環境衛生不要學生動手打掃，不要學生通過自己動手去創造優美舒適的學習環境看似于理不通，其實不然，此番迎接檢查，學生肩負的任務更重，遠非掃地拔草撮垃圾可比，學生們要全部背誦那要命的“１１３”，檢查團來是隨機抽查，學生必須人人會背，不能有一個學生背誦不了“１１３”，必須達到百分之百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蘇木秋所在的班，８月３０日上午第三節是徐老師的課，剛一上課，徐老師就當堂宣布說：“今天，我要抽背，同學們先復習十分鐘。抽到哪個要是背不到，就到講臺上來跪著背，跪著讀。”

第一個被徐老師叫起來背誦體重測量方法的全全，他背誦對了，另外三四個同學也都能背誦徐老師點出的名詞解釋或問答題，老天保佑阿彌陀佛，沒有同學被“請”上講臺“跪著背跪著讀”。但這畢竟只是單題提問不是通背啊！中午站隊放學時，徐老師來到了操場，要求班上還背誦不了《健康教育綜合知識》的同學自覺地留下來繼續讀背，１１名老老實實的同學自認為背誦不了，自動留了下來，蘇木秋想到自己也不會背，就也留了下來，隨１０名同學進了教室。

徐老師認真地清點了人數，十分嚴厲地說“今天有１１個人，哪個要是逃跑，害得我下崗，我就打斷他（她）的腳桿桿。”雖然事后徐老師堅決否認她曾這樣威脅過自己班上的學生，但同學們眾口一詞都說徐老師確實說過這話。

此位徐老師有“豐富”的經驗，她命令兩名已經過了關的班干部當“看守”，１１名同學覺得自己讀熟了可以背誦了，就到“看守”那兒去背，兩個班干部將已背誦的逐條記下，全部背完了“１１３”后才能獲得“解放”回家吃飯。從上午１１點３０分到下午２點３０分足足３個小時中，１１名學生肚貼背脊“夏”窗苦讀“１１３”，僅有兩名住得離校較近的家長聞訊后給孩子送了“牢飯”，幾名膽大的同學偷偷溜出去買了點東西安慰了咕咕叫的肚皮，蘇木秋等更多同學則在教室里忍饑挨餓勇攻“１１３”知識難關。

“１１３”中有這樣一道題，蘇木秋覺得比古代文言文還拗口還難讀，更不用說背誦了。這個“攔路虎”是：“說說鉤端螺旋體的傳播途徑？”小小的蘇木秋根本不懂鉤端螺旋體為何物，更不知道它會傳播何物，所以習慣于理解性記憶的蘇木秋將此題細讀了近百遍，仍然背誦不了而機械記憶“鉤端螺旋體”這５個字組成的拗口東西蘇木秋硬是記不住。徐老師這次非常緊張，非常擔心自己運氣不佳被檢查團抽查她帶的班，萬一檢查中有學生回答砸了鍋，她不知道將會導致怎樣的可怕的后果，輕則紀律處分大會批小會講，重則下崗“下課”，評不上職稱當不上先進是更不消說了。徐老師于是不得不對１１名學生采用“集中營”式的突擊自習。當然，被“１１３”難住的孩子，一下午又是粒米未沾牙。

更時不我待的是，檢查團立馬就要大駕光臨，來者可是“欽差大臣”！這使徐老師又氣又急，火氣大到幾乎要對１１名“１１３”敗將“格殺勿論”，她面紅耳赤對“敗將”們下了“最后通牒”：“今天再背不到，就不要吃東西，把他（她）餓死！”幾句話，發泄的是徐大老師心中的怒氣，一副采用法西斯教育方法的自畫像也表現得一覽無余。自然，“１１３”敗將們又挨了整整一下午的餓。幸虧地球在照樣轉天照樣黑，攻不克“１１３”難題的可憐孩子們，總算從“集中營”出來有氣無力地回了家。

９月２日下午，放學前班干部通知說：“沒有背到的，明天不用上學了！”頒布該通知者當然是徐老師。膽小怕事的蘇木秋認為這是徐老師開除了她們，她神情恍惚心如刀絞，她僅僅過關了１１０道題，還有３道題將她逼到了生命盡頭，其中就有那罪該萬死千刀萬剮的“鉤端螺旋體”。而太慈小學全體師生員工神經已經繃得緊緊的，有的甚至臨近崩潰的邊緣，誰也無暇顧及此時已經萬念俱灰的蘇木秋。

小小的蘇木秋僅僅１１歲，但她的命運真可謂坎坷辛酸，她降生不久就被父母遺棄街頭，先后三次被人收養又被轉手，被蘇代貴羅仁英夫婦收養時，蘇木秋又病又餓幾乎不成人形，滿脖子膿瘡不知已患上了幾個年頭，潰爛得快要與氣管連通了。是蘇代貴羅仁英這對善良的夫婦，為蘇木秋治好病、添衣裳，出議價上戶口，又將蘇木秋送上學，一門心思把蘇木秋養大成人為自己送終。而蘇木秋這血淚斑斑苦不堪言的身世，“靈魂工程師”班主任徐老師竟然一概不知，大約她這“靈魂工程師”不屑于了解自己的學生，當班主任只是要領足“班主任津貼”也就天下事完也。

獨特的生活經歷，使小小蘇木秋養成了一種內向型性格，形成了自閉性心理，在班上，她很少與同學們交往，課間休息時，她常是獨自一人坐在課桌邊發呆。

檢查團光顧前夕，太慈小學不得不采取“大包干”的非常措施，校領導把“１１３”分派到老師頭上，全校學生必須到老師那兒去題題過關，人人過關。

應付檢查演繹成變質變味的層層高壓，當地報紙代表主管部門發出《誰出問題誰負責》的嚴正警告，這使太慈小學師生更加感到泰山壓頂如履薄冰。

１９９９年９月３日上午，太慈小學全校師生精神緊張有如世界末日來臨一般，校園內外打掃了又打掃，各班班主任如臨大敵守在教室門口不敢擅離半步，嚇得連廁所也不敢上，那位徐老師當然在教室門口嚴陣以待，蘇木秋到沒到校，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

中午時分，老天爺或許已經知道蘇木秋行將結束她那短短的生命不由地淚雨紛披，檢查團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懶得再檢查太慈小學了。全校師生人人長出一口氣，居然有一種大難不死劫后余生的欣慰，繼而又覺得自己真是可悲復可憐，仿佛一只猴兒被人盡情耍了一場，再繼而又有種無聊與失落，畢竟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準備了這么久迎接了這么久，就像一個主人準備了一桌豐盛的美味佳肴準備招待貴客，貴客卻從門口揚長而去目不側視。

此時的蘇木秋還在做家務，洗碗時她用手指沾著水在玻璃窗上寫了很多心里話，后來發現其中有這樣的句子：“老天爺，你開開眼不要再下雨了，下雨會淹死很多人……”

蘇木秋洗了碗，進了自己的房間，她將條紗巾牢系在高低床的橫梁上，將她小小的頭顱緩緩伸了進去……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的羅仁英，絲毫沒能發現養女已走上了漫漫黃泉路，正一步三回頭地踱向枉死城……

那位徐老師顯然不能也不應該承擔蘇木秋自殺的主要責任，連朱镕基總理檢查糧庫存糧也敢做假的官僚們，誰敢說他們不會再來個“日產千噸鋼，畝產萬斤糧”呢？不是有首歌謠“村哄鄉，鄉哄縣，全國都哄國務院”么？

只是，小小蘇木秋，死得實在冤了點！

死不瞑目

據資料顯示，中國青少年自殺人數僅次于日本居世界第二位。這些“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這些民族的希望祖國的未來，為什么會將自己年輕輕活鮮鮮的生命匆匆自我完結呢？要知道他（她）的美好生活還沒有開始啊！

３０元錢，竟逼得一名年僅９歲的女孩跳水身亡。

９歲的阮路同學，是湖北漢川楊林鎮柏枝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她父母雙雙在深圳打工，為多掙點錢改變家庭生活窘境，并且存點款以便供獨生女兒將來讀高中進大學。

５月１７日，小小阮路還沒放學就回了家，她是被老師趕出校門回家拿試卷費的。父母在外，小阮路隨奶奶生活，她告訴奶奶說，班上沒交試卷費的好多同學都被老師趕出了教室。奶奶手頭實在沒有３０元錢為孫女交試卷費，只好步履艱難地去到孫女的學校，向校長求情：“孩子的父母在深圳打工，家里一時拿不出錢，下個月孩子父親拿錢回來，一定一分不少地交給學校。”校長不給老人面子，一口咬定不交錢就沒有試卷考試。２１日凌晨，阮路上學去了，但她奶奶打早工后回家吃早飯時，卻發現阮路又從學校回來了，她對奶奶說：“今天是數學測驗，老師說沒交試卷費，不準參加考試。”奶奶怕耽誤了孫子的學習，急忙從身上掏出好不容易湊足的１０元錢，對哭哭啼啼的孫女兒說：“快上學去，先把這錢交上去，給老師說點好話。”阮路極不情愿地走了。

小阮路把１０元錢交給老師時，老師說１０元錢不夠，依然不讓小阮路參加考試。

２１日下午，當人們聞訊把小阮路從一米多深的水坑里撈上岸時，年僅９歲的小阮路，就因為一時交不齊３０元考卷費，跳水自殺結束了她小小的生命。

令人憤慨的是，出事后校方與負有直接責任的老師還多方狡辯，企圖躲避道德法庭的審判和社會輿論的譴責。

更令人憤慨的是，經事后調查，試卷費根本不是３０元，只需２０元，其余１０元竟然是借測試之機的搭車收費。

９歲孩童的眼睛看世界，本應是滿目春色陽光燦爛，人類生活本該充滿愛與善，阮路在飽受被數次逐出教室的屈辱后，她眼里看到的會是什么呢？縱然她選擇了死，但小阮路能瞑目嗎？

學校亂收費實際上已成為社會一大公害，師德被銅臭擊打得體無完膚。顯然，小阮路的“小校友”們，因為阮路因３０元錢跳水自殺造成的心靈創傷，決不會是短時期內能平復的。

無獨有偶，請看另一個中學生因交不起４５元補課費而服毒自殺的案例：

周利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進入四川成都市新都縣高寧初中以后，更是年年被評為縣、校三好學生。由于她學習刻苦，各科成績發展平衡，進入初三畢業班以后，便成了全班乃至全校老師和學生心目中的穩上縣重點高中的“尖子生”。

１９９９年６月１０日上午，本該在校上課的周利，卻神情黯然回了家，徑直走進自己的臥室，并將房門閂上了……

直到下午５點多鐘光景，周利的母親從田間收工回家，推開周利房門時發現周利倒在床邊，一股刺鼻的農藥味直嗆鼻肺，一看地上有機磷劇毒農藥流淌了一地。驚慌失措的周母撲到女兒身上大聲哭嚎起來，聞訊而來的鄉親們千方百計把奄奄一息、口吐白沫的周利送往醫院緊急搶救。

然而，子夜時分周利便在醫院急救室里結束了她僅僅走過了十七個春秋的年輕生命。

誰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何況周利這個前程燦爛師生矚目的“尖子生”？

調查結果表明：周利生前，學期即將結束，因無錢交齊初三下學期的４５元暑期補課費，被班主任罰站了一節課時間，沒讓周利進教室上早自習。自尊心很強的周利，心理上無法承受這很沒面子的“亮相”打擊，也清楚家里實在難以很快湊足４５元錢一時想不開，選擇了服毒自殺這條不歸路。

在鄉親師生為周利的死悲慟不已時，校方和周利家長卻為周利的死因互相推諉，竭力要推脫或減輕各自的責任。

高寧初中周副校長依據周利寫給同學的兩封絕筆信，聲稱周利在信中只字沒提“補課費”，而是在信中說“我的家庭不幸福”。周副校長還在推卸校方責任時列舉了周利父親重男輕女，不履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中有關父母對子女教育的責任和義務，周利小學一畢業，她父親就不讓周利上初中，以致周利未能按時入學，學校曾多次上門做周利父親的思想工作，僅周利的班主任就親自上了三次門，周利的父親還對上門勸他讓女兒上學的老師說：“女孩子讀再多的書，終歸還是別人家的人”。就因為周利是女孩，她父親經常刁難親生女兒，他那種輕女重男的封建殘余思想，全村許多人都知道。但是，周副校長對該校違背教育行政主管部門三令五申禁止學校利用寒暑假補課的政策規定，卻是只字未提，急于推卸學校對周利自殺應擔責任的心情溢于言表。

周利的父親，自然又是另一種執詞，他坦承自己曾經一度不讓女兒上學，并非出于重男輕女，而是家里條件太差，太窮，關于４５元補課費，周利曾向他要過，但當時手頭實在沒錢。１０日深夜，生命終結前的回光反照使周利曾經清醒過來，父母問及她究竟為什么要自尋短見時，周利還講了老師把沒交補課費的學生叫在教室外罰站了一節課的事兒。

學校家長各執一詞，但真正清楚自殺原因的周利，卻離開了人世，一個年僅１７歲的生命，一名前程有望的女孩，卻為區區４５元補課費，草草匆匆結束了她短暫而迷惘的一生。

雖然當地教育主管部門立刻成立了調查組，表示將對有關責任人給予嚴肅處理；雖然周利的父母后悔不迭痛不欲生；雖然鄉親們同學們對周利的自殺深感震驚和惋惜；雖然這事固然也給學校家長敲響又一記警鐘；也雖然因為現在的學生心理承受能力弱、經不起挫折和打擊，動輒便產生自殺念頭，未成人自殺有其社會原因和自身因素，但無論怎樣，僅僅１７歲的周利就這樣匆匆踏上黃泉路，惶惶進入枉死城，她的靈魂能安息么？

錢盡糧絕

這個悲劇，發生在１９９５年某所財經大學國際金融系，今天，張紅星這種錢盡糧絕的狀況再也不會出現了，因為國家推出了助學貸款政策。

張紅星沒有準確的出生時間。“小六子”是排行老六的意思，“小六子”是石河子農場的說法兒，意思是多余的尾巴。

張紅星父母是城市知青，是滿懷革命理想支援邊疆建設來到石河子的。領導在動員他們報名時說是只支邊五年就可以返內，剛剛高中畢業的他倆滿腦子天山南北好牧場，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浪漫，高中時就偷偷互遞過情書，考大學又雙雙名落孫山，于是結伴報了名，于是踏上了漫漫西行黃沙路，天山大如席的雪花、格爾木烏天黑地的沙暴、高原強烈如針的日照，把一對充滿幻想的革命青年，打磨成剛從醬缸里撈出來般的農工夫婦。乍一看，仿佛人類又多出了一個人種——醬色人種似的。

濟南城里動員他們支邊的領導早已忘卻了自己的諾言，或者這本身就是不便道破的戰略需要，既疏散了城市人口，又在反修前哨擺出了亦軍亦農的百萬雄兵，決策者其實當時就非常清楚這些熱血青年將會被大城市永久地遺棄在遼邈無垠的邊關大漠。

大漠風沙極地環境并不能遏制生命創造的神奇力量。張紅星的父母在蝸居地窨子的日子里，在沒有任何娛樂可言、連人的思維也生霉銹蝕的日子里，瘋狂地演繹著亞當與夏娃品嘗禁果的美妙，沒有多少愛情的交媾同樣孕育著生命的神奇，到張紅星出世時，母親身邊已圍繞了成串兒般的五個小生命，張紅星落地啼哭的聲音比兄長姐姐的初啼更加響亮，當父親聽說又是個女孩的時候，他沒有為分娩時從閻王殿前返回的妻子打一枚荷包蛋，而是卷了支莫合煙，披著明顯肥大千瘡百孔的破襖，扛上明錚反光的大鋤頭，木頭人一般走向已經沒過腳背一片綠油油的棉花地。

張紅星這顆不合時宜太過頑強的小生命在哥姐的欺凌下，在父母的白眼下，像不幸飄落在懸崖巖縫中的華山松籽，憑著驚人的生命韌性，抓住生長的每一點機遇，在全家人的不經意中，一點一點，蘇鐵似的頑強生長著。

要不是農場子弟小學的教師找上門來，說是張紅星已經７歲，應該報名上學時，張紅星的父母幾乎記不起自己還有這么個“小六子”，并且這個不起眼的“小六子”已經７歲了。看了看又黑又瘦又矮又小的幺女兒，做父親的心里隱隱掠過一絲愧疚之情，他把張紅星拉到面前，“小六子”滿以為父親會把她抱起來，放到自己膝頭上，但父親只是很潦草地摸了一下“小六子”的頭，這也足以使張紅星感動不已且終生難忘了，父親對母親說：“還有布吧？給‘小六子’做套衣服，做大點，要能穿個三年五年，明日讓她和紅裝去學校上學吧！”

紅裝是紅星的姐姐，讀小學二年級，大姐紅梅讀四年級，兩個哥哥一個讀五年級一個讀六年級。

母親畢竟心細點，連夜給“小六子”做了新衣，“小六子”穿上簡直像套著父親的軍大衣，連腳背也遮過了，但仍招來了哥哥姐姐羨慕而且忌妒的目光。母親去送幺女兒張紅星報名時，老師要登記學生的出生年月日，張紅星母親十分為難，她只記得生“小六子”時正鋤棉花地，按說應該是６月份，也許是７月上中旬，具體幾月幾號實在記不得，老師們不相信：別說自己生的，就是領養別人的孩子，也得弄準孩子的出生年月呀！情急之中，張紅星母親說：“填個６月１６吧！”張紅星的出生月日于是就定格在６月１６日了，應該是很吉利的，但生活中的張紅星卻命運酸楚，屢遭不測，仿佛前生前世深深得罪了命運之神，今生今世來報復張紅星了。

一個沒有準確出生時間的女孩，７歲上學時總算有了個大致的但又黑墨落在白紙上的根本不準確的準確出生時間。

此后的日子里，張紅星填寫的許多表格中，出生年月是：１９７５年６月１６日。

張紅星小學三年級時，一天家里來了一個親戚，父母讓她叫表叔。表叔臨走，父母給張紅星收拾了一個書包，往她衣袋里塞了５０塊錢，表叔不顧小紅星的哭喊掙扎，把她連拉帶抱弄上了一輛客車，一路風塵顛簸，但山越來越青、樹越來越密、人戶越來越多、水也越來越清，張紅星想強迫自己回憶回憶同胞和父母，但父母的面孔像罩著一層水霧，只有二姐紅裝顯現在腦海里，但并沒有多少親情的感覺，加上表叔一路上常從車窗外給她買進許多好吃的東西，在一處房很多人很稠的地方還給她買了套天藍色運動衣，一雙白白的球鞋，為此她和表叔差點掉了火車，張紅星見表叔雖然胡子拉碴，兩眼看人像瞪眼，但心底仿佛不是很壞，表叔要張紅星從此以后喊他喊爸，說要帶她去一個山青水秀人多車多房子也多，并且天晴刮風都不飛沙的地方去住，去讀書，去升高中考大學，邊關大漠的飛沙走石和父母待她的似有若無，使張紅星那顆幼小的心靈過早地變得堅韌而冷漠，感受到表叔滾燙的父輩溺愛后，小紅星已決定隨表叔好好活下去，待自己長大了，買了新衣新鞋后，再去石河子農場，讓父母們見到她后好好后悔一陣，也讓平日老欺負她的哥哥姐姐們服氣。

坐了好久好久的車，終于來到了一處江邊的鎮子上，鎮子上房子很多，江上有房子樣可以遮風避雨漂下劃上的船，張紅星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江、這么急的水，這種書畫上才見過的船，她心里那份驚訝和好奇，是難以言表的。

表叔在這里有幢兩層樓的房子，有個女人，沒有孩子，張紅星聽表叔說，這條大江叫漢水，這個鎮子叫半月鎮，那些船，是打漁運貨的。

表叔的女人似乎不歡迎張紅星，１０歲的小紅星完完全全可以分辨出誰對自己好誰對自己惡了。

表叔對女人畢恭畢敬，這令小紅星十分不明白，那滿臉胡碴、臉神剛毅的表叔怎么會有這么副溫順老實的面孔呢？

張紅星沒有改名換姓，只是叫表叔叫爸，叫表叔女人叫媽，叫媽時她開頭很難開口，憋了好久才叫出聲，又過了好多日子才終于叫得自然了。

表叔女人趁表叔不在時仔細問了張紅星全家人的情況，這促使張紅星不得不將家里人認真回憶了一遍。表叔女人反復問張紅星：你爸，你現在這爸以前到你家去過沒有，得到張紅星十分堅決的否定后，表叔女人仿佛卸下了心頭一塊巨石，破天荒把小紅星摟在懷里，親手給她梳頭，總是冷冷的目光驟然也變得溫柔起來，顯出了女人應有的母愛天性。

直到高中畢業前夕，直到表叔與誣陷他遭受１９８４年“嚴打”被判１０年徒刑送新疆勞改的宿仇拼了命后，張紅星才如夢初醒，才明白自己不僅沒有掉進蜜罐子，倒是落進了苦海里。

爸用殺豬刀捅死的是原來的民兵連長。爸被槍斃的那天，下著小雨。養育之恩使張紅星對爸充滿了感情，石河子生父生母的音容笑貌已退出她記憶的舞臺。

媽哭成了淚人，張紅星眼泡也哭腫了，那天參加公捕公判大會的人好多。

操場上搭起了高臺，拉一條白紙黑字大會標：公捕公判大會。爸被押上臺時，五花大綁著，腦袋剃成了光頭，兩臂被繩子勒成了幾道埂。張紅星小心扶著媽，生怕她哭昏過去，念判決書，講話很短，在“執行槍決”的吼聲中，爸被簇擁著，警笛響得山搖地動，媽突然像田徑運動員聽到了發令槍，掙脫張紅星，發瘋般去尾追警車，但她剛望見一片小山坡時，就聽見放爆竹樣響了三聲，警車一路呼嘯飛奔而去。張紅星一直緊隨著媽，突然一輛拖拉機停在身邊，開拖拉機的人面熟，原來是堂兄張啟義。他把張紅星和她媽拉進拖斗，趕到刑場時，平日紫醬臉膛的爸臉白如紙，倒在草叢中，雙臂繩子已解開丟在旁邊，胸口有幾點血跡，鄉親們把他抬上拖拉機，幾位婦女死死拉過拼命哭嚎的張紅星母女，地上幾乎沒有血，幾只雪白的手套丟在地上，那是槍斃爸的行刑手戴后丟下的。

回到變得死氣沉沉無比清冷的家里，張紅星仿佛一下子長大成人了。她把媽安置在床上躺下，給媽煮了袋方便面，端到床前，任她怎么勸慰，媽就是不開口說話，仿佛一下子變成了聾子啞巴。

天很黑了，張紅星拉亮電燈，坐到床沿上，握住媽的手，母女倆相對無言，只有淚水往下直淌，紅星不時吸啦一下鼻子。

不知過了多久，媽往床里挪挪身子，示意張紅星躺下，她想，今后，便只有母女倆相依為命了，她決心好好學習，工作后多掙錢，好好養活媽。

媽忽然說：“星兒，你爸是為我死的，我，不能不管他，不能讓他一個人孤寂。”接著，媽像陡然平靜了許多，像陡然打開了話匣子，先講紅星爸為什么要捅死原先的民兵連長。原先的民兵連長也姓張，如果依照輩份，應該是紅星爸的爺爺輩但他仗著手中有權力，想要占她的便宜，遭到拒絕后，就造謠說她在娘家做閨女時懷了私生子，刮胎刮破了子宮，所以再懷不上孩子了，紅星爸聽到流言后很氣憤，追根溯源，才弄清是張連長誹謗人，就去找他對質，要張連長交出人證物證，張連長自知理短又不服氣，三言兩語不和，紅星爸就狠狠摑了張連長一嘴巴，打掉了兩顆門牙。不料沒幾天就開展了“嚴打”，那是第一次全國性“嚴打”，紅星爸就被判了十年，遣送新疆，火車上才想到石河子農場有個表兄，所以刑滿一釋放，就去了張紅星家……接著，媽不知怎么又回憶起了她自己小時候的許多趣事兒，牽羊兒啦，請家家客啦，后來又講這半月鎮的人其實都蠻好，心眼兒太壞的沒有幾個人……

媽媽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突然起了床，從衣箱底上摸出個紙包，抖抖地打開，是一張存單，她很鄭重地交給女兒，張紅星只好接到手里，借助電燈瞄一眼，是張一千五百元定期存單，便把疑惑的目光投給媽媽，媽媽只說了句：“你收好！上學要用！”便轉過身，進了廚房，開始燒水。

張紅星也進了廚房，母女倆默默地煮了面條，媽媽還往面條里打了兩個荷包蛋，吃后又開始洗頭，并催張紅星“早點睡，年輕人瞌睡大，前三十前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著。”

張紅星發現媽媽情緒已經穩定，自己也十分困了，便進房躺下了，連衣服也沒有脫。

張紅星突然驚醒時，天已蒙蒙亮了，她趿著拖鞋進到媽媽房中，卻見媽的床上空空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蚊帳掛在罩子鉤上，枕頭上壓著媽媽的換洗衣服，她猛然覺得事情不妙，發瘋似的沖出大門外，帶著哭腔大聲喊：

“媽媽——我的媽媽也——”

夜色還在和晨曦搏斗，漢江水面汽霧升騰，張紅星的哭叫聲在晨空中回蕩，那么凄涼、那么急促、那么驚慌……

媽的尸體是第三天發現的。

安埋完媽媽，張紅星望望墻上掛歷，已是８月２９號了，９月３號學校要正式報名，失去了養父養母，張紅星小小年輕就要自己照顧自己了。

縱然困難重重，張紅星心一橫，和一同考上財大的李運梅、王萍同學上學了。

實質上，１０月２５日，張紅星身上就沒一元錢了，飯卡上也僅剩七元多，她已臨近挨餓的邊緣了。

新生第一學期，學習安排得很緊，半學期要考試五門課程，晚上還有自習，張紅星想到自己雖然只是個小小團支書，但全班５４雙眼睛隨時在盯著她，因此，她是班上最遵守學習時間的同學之一。

眼見即將吃不上飯，張紅星心里急了，幾夜沒有睡好覺，總不能坐以待斃，她想找一份家教工作，利用周六周日時間，做家教賺點生活費。同時，她想還是給遠在新疆的生身父母去封信，告訴他們自己的不幸遭遇，特別是自己現在的真實處境，可憐天下父母心，兩位大人也許會伸出援助的手，她不想要求父母能給錢供她讀完四年大學，她只想要求兩老人能看在骨肉情份上，給她寄來進疆的路費，再苦再累，是死是活，也要和親生父母在一起。

學校有個中介部門，是校工會組織、退休老教工牽頭的“服務中介中心”。凡欲做份學外工作，先去登記，寫明要求，由中心代為聯系，當然，是要收費的，每份工作５０元。按說收費不貴，但對現在的張紅星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字。張紅星咬咬牙，到了王萍宿舍門口，見人很多，正想走開，王萍恰好望見了她，招手讓她進去，她卻搖搖頭，王萍估計張紅星有事，就出了門，兩人站在房外走廓上時，張紅星心里又猶豫了。

見張紅星猶猶豫豫，王萍說：“紅星，你把我當好朋友的話，有話就應該直說，不互相幫助，還有什么友誼？還成什么朋友？我們是同學呀！”

張紅星心里一熱，眼眶也有點發澀，她忍了忍，沒讓淚流出來：“我是覺得自己不好開口。你能不能借我一百塊錢？我想找份家教做。”

“我曉得，你的生活費也快沒有了，借你兩百塊。”王萍知道張紅星開口向她借錢而沒有向李運梅借，說明她把自己擺在李運梅的前頭，更珍視與自己的友誼，張紅星這人開口向人告借，不到山窮水盡，不是思考再三，是不會輕易啟齒的。

“王萍，謝謝你，我只需要一百元。萬一困難時，再向你借。謝謝！”張紅星將一百元退交給王萍，急匆匆走了，她害怕別人看見。

張紅星在中介中心交了錢，登了記，回到寢室，思考再三，坐到自己那張單屜桌前，找出開學時買的一本信箋，她一直舍不得用。

爸爸媽媽哥哥姐姐：

你們好！

您們怎么也不會料到，您們家里那個“小六子”會在１０年之后，給您們寫來一封求救信。

我現在離您們萬里之遙，舉目無親，養父養母雙亡，家產（其實只不過一幢兩層小樓）法院又判歸給養父侄子，我現在雖人在山水秀美的江南，置身環境優美的校園，但我已舉目無親，身無分文，我只想您們見到這封信后，寄來一點路費，我要回家！回家！敬愛的爸爸媽媽，看在我是您們親骨肉的份上，千方百計，給您們苦命的可憐的女兒一點路費吧！您們的女兒不會白用您們的血汗錢，我會做牛做馬報答您們的。

回家后，我不上學了，我和您們一樣下地勞動，種糧種棉，全家人和和美美生活在一起。

再次請您們可憐可憐萬里之外舉目無親走投無路的女兒吧！

翹首盼望佳音！

祝全家安康！幸福！歡樂！

您們可憐巴巴的女兒 張紅星

１９９５年１２月２９日

張紅星寫完時，已是滿臉淚水，她慌忙看看室內，還好，同學們還沒有回來。

令張紅星沒有料到的是，掛號信竟如石沉大海。

正當張紅星幾乎失去生存勇氣的時候，這一學期在北風呼號中結束了。

王萍和李運梅都要張紅星回半月鎮去過春節，王萍甚至勸說得流淚了，但想到全家團聚歡度春節的情景，張紅星毅然搖了搖頭，她想同學的心是真誠的，但她不能接受，這世上，骨肉溫情是不能施舍的。李運梅和王萍為約張紅星一同離校，多耽擱了一天，學生食堂已經停業，吃飯要到很遠的教工食堂去，李運梅和王萍只給自己留了車費，湊了１０５元，悄悄壓在張紅星枕頭下，她倆知道要面交給張紅星她肯定不會收的。

出事之后，在清理張紅星遺物時，那１０５元依舊壓在張紅星枕頭下，她給李運梅王萍的遺言中也未提及這筆錢，不知是她沒有發現還是不想接受這種恩賜。李運梅和王萍見到好端端的１０５元錢、不由更加悲痛，后悔自己沒有告訴好友，她們相信：張紅星肯定是在完完全全身無分文餓了幾天之后才決定走上那條不歸路的。

半學期，足足５個月時間，張紅星沒收到一封信，她也僅僅給新疆石河子的父母寫了一封信，但是泥牛入海，平日，她也根本不去那塊公布來信消息的黑板邊，柳萌告訴她有她張紅星快件信時，她有些不相信，但柳萌決不會開她玩笑，張紅星走到收發室門口，黑板上“快件”下面，第一個就是自己的名字。

信，是老爸親筆，雖然她離家時才上小學三年級，但她能肯定是老爸字跡，老爸愛把豎這一筆寫得很直很長，仿佛他那直通通稟性，又仿佛是要讓一豎去立地頂天。

紅星：

你好！學習進步？

收到你的信，全家人都哭了，你媽哭得兩天沒有干淚水，原諒你父母過去的錯。

自你走后，家里也是屢遭不幸，你二姐因患白血病，花光了家中的全部積蓄，但仍未能保住她的生命，你二哥只讀完小學就參加勞動了，開收割機又不幸失去了左臂，你母親由于風寒，得了可怕的肌肉萎縮癥，目前右腿已只剩皮包骨頭，遇上天氣變化，就痛得全身發抖。農場全部承包經營，因為采用租賃方式，我們家拿不出租賃費，只好受雇于人，為人打工。好了，不說這些了，我知道你目前的處境很困難，但你務必努力學習，我將千方百計為你籌集書學費，千萬別提到這大西北來，我和你母親哥姐都指望你學有所成，我們老了能不能回內地，指望依靠全在你身上！

星兒，信中再見！啊，忘了告訴你，你大姐與人去塔吉克斯坦做生意，已經兩年了，沒有任何消息，不知是死是活，家里靠你大哥和我下地。

祝 努力學習！春節愉快！

父

３月２６日

張紅星已成了淚人，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家里發生了這么多變故，想起父母親人現在的境況，她哽咽得差點背過氣去。

張紅星想再把信看一遍，但她已經沒有了這份勇氣，也沒有一點力氣，她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春節期間，學校教工食堂也停伙十天，從臘月二十五直到正月初四，初七就報到，初九上課。

張紅星收到父親的來信后，雖然為多災多難的親人悲痛憂傷，但卻在心底有了依靠和指望，放寒假第二天，她又給父親發了封快件信，細說了自己在校過春節打工掙錢的打算，并告訴爸爸，如果家庭困難太大，只匯８００元學雜費就可以了，生活費她自己想法掙。

學生臘月二十才離校，張紅星很想在這半個月內找份事做，她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躑躅，見一家美容美發店門口有張紅紙，寫著“急聘小姐若干名”，遲疑再三，還是推開了貼著港星的玻璃門。

店里三四個小姐擠在一起“斗地主”，見了張紅星也不停，“你找誰？今天不理發！”其中一位年歲稍大點的問。

“你們不是要——要招聘人嘛？”張紅星囁嚅著問。

“你是——學生？”還是那位年歲稍大的女孩問，并從頭到腳掃視了張紅星一遍。

“是的。”張紅星兩眼適應了室內昏然的燈光，感到有股似香如臭的氣味直鉆鼻孔，看看幾位小姐，個個臉色發灰兩唇發烏，畫了濃妝依然遮不住病態倦容，再看掛了墻鏡的臺子上，雖放了吹風推剪毛刷等理發用品，但沒有使用過的痕跡，猛想到現在對美容理發行業種種傳言，正抽身欲走，那年長點的女孩說：“在校學生不招，一過春節又要上學！”

張紅星說聲謝謝，漫步走了又一條街，見好幾家美發店招小姐，告示貼在門邊，但她再沒想去應聘。

半個月時間，一晃就到了，張紅星在正月初三又給爸爸拍了份加急電報，內容還是催匯學費。

報名了，李運梅和王萍給張紅星帶來了不少吃食，吃了半個月方便面的張紅星，吃了點臘香腸煎魚后，拉了肚子，一夜上了五六次廁所，第二天，人已沒有力氣起床，王萍李運梅給她買了藥，總算止了瀉，但四肢無力。

家里學費沒到，張紅星無法報名，王萍要去給班主任講明情況，張紅星不讓去，只讓她每天去收發室看看有沒有匯款。

這幾天，多虧了李運梅和王萍，端水遞藥買飯菜，張紅星待她們一走，就用被子捂住頭失聲痛哭。

開學三天了，張紅星起了床，去收發室問，仍沒有她的匯款，明天，按學校規定就報不上名了，同學們都在上課，校園里很安靜，有斑鳩在樹頭跳，張紅星舉頭望著那只紅眼珠灰衣服自由自在的鳥兒，淚水順著她清瘦的面頰一個勁兒流……

回到了３０８宿舍，張紅星展開紙，取出筆，在她給父母寫信的信箋上，給王萍和李運梅寫了幾句話：

王萍運梅同學：

我從心底感謝你倆對我的關心，我將在來世回報你們！忘記我吧！好好學習！

紅星絕筆

１９９５年３月７日

王萍和李運梅下晚自習后再來張紅星宿舍時，仍沒見到張紅星，兩人急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張紅星的輔導員屈老師，說了情況，屈老師說：“你們去找找吧！沒有在校報名，學校不負責任。”

第二天一早，仍不見張紅星的影子，王萍無意間抽開她的屜子，以為可以找到留言條什么的，結果發現了張紅星的遺書。李運梅做完早操，從收發室門口過，見“匯款”下面有張紅星的名字，便跑步到了３０８室，看見王萍已伏在張紅星的桌上痛哭，知道出了事兒，一見桌上的遺書，也忍不住嗚嗚哭起來。

匯款單僅僅遲到了半天！

張紅星是用什么方式離開人間的，至今沒人知道。

王萍給張紅星的父母發了封加急電報……

那份遲到了半天的匯款單還靜靜躺在收發室里，按規定，三個月后仍無人領取的匯票，郵局將退回原匯出局。

張紅星的遺物至今仍由王萍保管著，估計她遠在大漠深處的父母是不會來收取女兒遺物了。

死里逃生

黃正萍比弟弟黃正軍生得老實，學習成績也不如弟弟，父母每教訓她時總愛拿弟弟與她作比較，黃正萍初中畢業后就回家幫爹媽種地了比她小一級的弟弟初中畢業后卻順利考進了縣二中，爹心靈中的情感天平便更傾向會讀書有出息的兒子一邊了。

不知何時，全國許多地區刮起了賣“非農戶口”的旋風，這股旋風刮到黃正萍的家鄉時已是水落三秋的１９９９年春天了。

有人說秦王朝是人的等級分得最嚴格的，恐怕也不盡然，至少，秦朝沒有“農業戶口”和“非農業戶口”特別是沒有“藍印戶口”一說。

賣“非農戶口”（有些地方又稱“藍戶口”，因其戶口本既非農業戶口薄的綠色亦不是非農戶口的紅色，而是加藍印章的藍色塑皮），十分俏銷，成了個別經濟窮縣移膚急醫的便捷渠道。黃正萍父母一商量，覺得兒子會讀書，即或將來升不了大學，買個城市戶口，畢業后才能在勞動就業局當待業青年安置就業，這青草嶺山高水寒要讓兒子體體面面走出這窮山崗，買戶口是特別關鍵的一步，兒子再娶個城里妻子，孫子也是非農業戶口了，黃家后代，便從此世世代代脫離了“農門”。

買戶口要２４００一個人，黃正萍父母七拼八湊也只湊了２１００元，又聽說戶口只賣一個星期，只有一千個名額，情急之中，便將家中準備殺了過年的大肥豬賣給了肉販子。

黃正萍并不知道父母給弟弟買戶口的事，更不知道她精心喂養的大肥豬，此刻已可能正被豬肉販子們大卸八塊，她一早就下了地，鋤洋芋草時順便又摘了一大籃鮮嫩的豬草，媽媽當初捉小豬崽時就說過，這豬過年時才殺，殺了留一半賣一半，賣的錢就給她買雙高筒膠靴，這青草嶺的黃泥巴特別稠，下雨天會順鞋幫鉆進走路人的鞋子里去，黃正萍特別想有一雙深及膝蓋的高筒膠靴，因此，喂豬她格外盡心，豬崽仿佛知道她心意，無病無災，長得特快。她總把豬草切得很細很細，雨天，還把豬草洗凈晾干后才喂，村里人都說黃正萍勤快，聽話，將來會找個好婆家。

黃正萍到家時，母親剛數完錢，剛遞給父親要他趕快走，她不知道父母要做什么，估計可能是在給弟弟交學費，也沒有在意，進了雜屋，開始剁豬草，別人每天喂三餐豬，黃正萍卻喂四次，她在一張科技報上看到過喂四餐豬更肯長的經驗。

黃正萍切好豬草又拌好了一瓢麩皮和玉米粉做精飼料，再進廚房將洗碗潲水倒進豬食桶，提進豬欄喂她的寶貝肉豬，卻發現大肥豬不見了，她火燒眉毛樣奔進門，沒見到媽，帶著哭腔大聲喊媽，聽見媽在菜園，她風一樣跑進菜園：“媽…媽…我們的…豬…不見了。”

“沒有丟，賣了。”媽說得輕描淡寫。

“不說過年才殺么？”

“要給你弟弟買非農業戶口，差點錢，湊數！”媽媽臉上喜氣洋洋。

黃正萍當然知道非農業戶口是怎么回事，中考時，她很想讀技校，畢業了進工廠，但農業戶口不準報考技校，技校是專為非農業戶口學生開辦的，她呆呆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明白，同是媽生的，爹媽對弟弟怎那么好呢！

“那…我的高筒膠靴還買不買？”黃正萍在鎮供銷社早看中了一雙綠色白邊的膠靴，每次進鎮總要去看看，唯恐賣完了。

“你弟弟的事大，你還買個屁的膠靴，一雙高筒膠靴要三四十塊哩！”

黃正萍心胸被什么堵上了，在漸漸發脹，她覺得心胸又悶又脹，眼里涌出淚水，她再一次發現，在爹媽心中，和弟弟比較，自己還不如路邊的一棵草，呆著一言不發。

做母親的畢竟心細心慈，見女兒要哭，從懷里掏出５元錢：“正萍，這豬是你喂大的，給５塊錢你，隨你買個什么東西，膠靴明年下半年再買吧。”

黃正萍站著沒動，她媽走攏來，把錢塞進她衣袋里：“嗨，十八歲零七個月了，還像個小娃子！”

黃正萍揣著５元錢，在鎮街上轉了好幾圈，最后，買了只蝴蝶發夾夾在頭上，又在小吃店吃了１０個包子，最后在一個賣老鼠藥的地攤上買了３包老鼠藥回了家。

爹已經給弟弟買回了非農戶口，和媽坐在堂屋里反復看，黃正萍走到爹媽身邊，看一眼藍瑩瑩的非農戶口本，不無怨忿地說：“爹媽，你們只有兒子沒有姑娘，讓兒子給你們養老送終吧。”

黃正萍爹笑說：“養老是靠兒子呀！你遲早還不是別人家的人？”

“哼！你看我是人家的人，還是自家的鬼！”說完，將媽手中的戶口本一掌打掉在地上，氣沖沖進了自己房，把門甩得好響。

“這丫頭啊，這脾氣啊！”黃正萍媽嘆息一聲，開始做晚飯。

喊女兒吃飯時，女兒不應聲，黃正萍母親預感有些不妙，急忙推開門時，見女兒正咕咚咕咚喝水，然后將杯子摔在地上。

電燈光下，幾張畫著頭骨骷髏的紙使黃正萍母親清醒過來，她大聲喊著丈夫，抱住已直挺挺倒在床上的女兒，大聲號啕起來。

黃正萍被送往鎮醫院急診搶救室，又是灌腸，又是洗胃，但黃正萍一直很清醒，沒有發現中毒反應的癥狀，醫生化驗胃液時也沒有發現有毒物。第二天，醫生按照黃正萍的話在地攤上買回一包老鼠藥再次化驗，才弄明原來老鼠藥是假藥。

真是不幸的萬幸，黃正萍雖沒能自殺成功，但幾萬毫升凈水洗胃，一通宵的去毒折騰，弄了她個九死一生苦不堪言。

事后，她心有余悸地告訴媽說：“今后，要命我也不喝藥自殺了！”其心靈創傷可想而知。

更應引起全社會關注的是：近年我國青少年尤其是在校中小學自殺，呈現群體性趨勢。２００３年１０月２７日，廣東梅州市五華縣雙頭中學初二某班便有４名女生，服下劇毒農藥呋喃丹集體自殺，所幸搶救及時，４條年輕生命才未飄然而逝；２００３年９月１０日，青海省循化撒拉族自治縣街子鄉兩名初中女生抗婚自殺身亡，據有關部門披露，此類少女抗婚自殺事件，各地均時有發生。

東鄰日本，青少年自殺也呈群體性，數名有意自殺者通過網絡聯系，相邀見面集體自殺的事件，僅２００３年１至１０月，全日本就發生了７起，死亡３７名青少年。

自殺預防

世界各國均對國人自殺建立有預防機制，日本富士山下還特意豎了醒目的提示牌：想想您的家人！

在中國，黨和政府一直十分重視自殺問題，將預防矛盾激化納入了行政部門職能工作范疇，由全國各級司法廳局具體行使職權，所以，雖然我國每年自殺人數在２８萬左右，但仍在高比率警戒線之下。從１９８３年開始，中國在江蘇省首次召開防止自殺問題研討會，訖今已舉行了多次專題會議，自殺作為一個客觀的社會問題早已得到了應用的重視。特別是１９９４年中國科協批準成立了中國心理衛生協會下設的“危機干預專業委員會” 之后，中國的自殺研究正式納入了國家計劃。

自殺死亡，在中國人死亡原因中位列第三，僅次于胃癌和肝癌兩種不治之癥。因而，自殺預防十分重要。

按照專家建議和借鑒國外成功經驗，建立完善自殺預防機構，培訓壯大心理醫生隊伍，減少社會家庭矛盾糾紛，關注弱勢群體生存狀況，都是預防自殺，穩定社會的有效途徑。

全球研究人類自殺現象的學者專家，對人類自殺特征經過周密分析廣泛調查之后，總結出了關于自殺特征的“三高”理論：

一、自殺數城市高于鄉村；

二、自殺數男子高于女子；

三、自殺者年齡中老年高于青少年。

而在具有四分之一世界人口的中國，調查后驚奇地發現：自殺特征竟與世界自殺特征完全相反，呈現“農村多于城市、女子多于男子、青少年多于中老人”的“反三高”現象。

中國人自殺特征的獨特性，顯然與民族傳統，男尊女卑，社會風氣心理承受能力等等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

近年，中國自殺率呈上升趨勢，這需引起高度重視。

中國既是發展中國家，又是人口大國，傳統觀念上對自殺者采取漠視、輕視甚至鄙視態度，對自殺者家屬也予以歧視，但中國的自殺率仍在警戒線之下。這是新中國很早就建立了“民間糾紛調解委員會”，將調解糾紛化解矛盾納入司法行政部門職能工作予以落實的直接結果，也就是說，司法廳局（所）及形成“四級調解網絡”（縣司法局、鄉鎮司法所、村＜居委會＞調委會、組調解小組）在我國預防自殺工作中勞苦功高、功不可沒。

新世紀伊始，廣東省率先成立青少年救助中心，２００３年１１月，北京市又頒布了首部預防青少年自殺的地方性法規，北京、上海、天津等地也相繼出現了多家民間救助社團，更令人欣慰的是，南京長江大橋這處自殺“首選地”，建橋３５年已有１０００多人自殺身亡的“人文景觀”，以陳思為首的防自殺“義工”已發展到２０多人，并且有兩名南京氣象學院的大二學生參與其中。他（她）們每天義務上橋巡視，勸慰有自殺意圖者回心轉意，僅陳思一人，已成功挽回了１８名輕生者的生命。我國以政府職能部門為主，社會民間團體防自殺“義工”為輔的青少年危機干預救助主體網絡正在逐步形成和完善。

據專家調查分析：我國自殺現象呈“反三高”：顯然與我國是個農業大口、農村人口占絕大多數，農村遠較城市貧困，婦女社會地位低，文化水平低，生存競爭弱于男性等等社會因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有時簡直就是直接導致自殺的原因。

自殺原因因人因事而異，自殺方式因情因景不同，但凡是自殺者，均是心理脆弱，經不起挫折，不愿勇敢面對生活的弱者。

其實，中國人的自殺問題并不值得大驚小怪大肆渲染，只是自殺問題應像交通安全、勞動生產安全、艾滋病等問題一樣引起高度重視而已。較之日本，中國在對待自殺方面已建有完整的預防體系——司法部所屬的民調組織，各級民間糾紛調解組織一直延伸到行政體制的最基層－－村委會和居委會，８０％以上的調委會還建有民調小組，人民調解組織的網絡一直覆蓋到了居民點和村民小組甚至人口較為集中的屋場及企業班組，調委會作為民間自治組織和政府職能部門的職能作用之一便是“預防因糾紛引起的自殺。”僅我國中部某省，１９９８年防自殺便有８９０７人次。而發達的日本，１９９８年自殺人數為３２８６３人，至今竟沒有預防自殺的行政組織機構，民間組織更沒有，只是在切腹自殺的首選地——富士山下的青木地工，豎起了幾塊勸告牌，以使自殺者能望而止步幡然醒悟，并且寫上了警察局電話。不過，那寫著“生命是父母給你的珍貴禮物！”“靜靜想想你的父母、兄弟、姐妹和孩子！”每天竟真能勸回一兩位企圖自殺者。日本人把自殺行為當作英雄行為，甚至認為自殺是承擔責任（政治責任、經濟責任、領導責任等等）人死不能復生，天大的事也便一了百了，日本人不會對自殺者（死者）再作任何譴責和追究。中國的自殺者便沒有日本自殺者幸運了，中國人認為自殺者不僅不是英雄還是一種狗熊（被邪惡逼迫自殺例外），尋死后照樣受譴責，比如背有誤國罵名的楊貴妃；照樣負經濟責任，比如父債子還；中國人的“寧在世上磨，不在土里漚”（音“鵝”）的生存觀念也與日本人大相徑庭。或許正因為如此，中國人的自殺比例并不比日本高，當然，更重要的，是中國龐大的民調組織發揮了巨大作用，使許多差點就進入了枉死城的生命能夠拋開自殺的死亡方式而選擇勇敢面對生活。

愿每個人都珍惜自己的生命。

愿每個靈魂都得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