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機威脅要下雨,我當然帶傘出門。走了幾步,涼涼的,想回去穿毛衣,卻擔心趕不上車,只好繼續往前走。忽然覺得有什么不對勁,摸摸口袋。才想起鎖門時沒把鑰匙拿出來。上車后陽光體貼地坐在我旁邊,一起看報紙。到站,我下車,雨傘也給車載走了。走過單行道,注意左邊而疏忽右邊違規駛來的車,真險。
到了辦公室,找不著昨夜準備的講義,顯然放在家里了。倉皇在記憶中摸索,排列組合,上課時恍惚什么都背了下來,居然混過去。下課后,碰到同事,抱怨那天他等了好久都沒見到我,只好一個人吃飯。原來我沒寫在記事本上,又沒去了。
回家路上,遇到好像在哪里曾見過的人,一時卻想不起名字;問近況,才知他已經離婚了。回家后收到郵購的一本平裝書,看第一章時,似乎相識。并非作者抄襲而是我早從圖書館借出精裝本看過了。
偶然看見漫畫:某老科學家坐火車要到某地去做實驗。車長來查票,他摸遍口袋都找不到車票。雖然車長通融,他卻很焦急,因為沒車票,他也忘掉要到哪里去做實驗了。似乎好笑,然而想起實驗室已搬到太空的現代,幾乎什么都有機器在地球上替人計記,除了應付考試外,記憶已不那么重要,我真的笑不出來。人生就這么實驗一次,以后沒機會了。好在我還記得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坐車還未坐過站。雖然想不起鞋號,但都記得走過的路。雖然想不起電話號碼,但還記得住過的地方。雖然知道日子并不怎么好玩,但總記得清醒,盡可能過得有意思。
想起不都有意義的歷史并非全是集體的記憶,惟恐大家忘記,所以錄下來分析。然而我們竟忘掉祖先艱苦的開拓,偏記掛互斗奢華。有的甚至刻意剔除別人,死記住自己是誰。其實忘記別人的存在,自己活著也不像樣。
忘記是可以假裝的,也健忘的佛洛伊德認為許多事情并非我們忘掉,而是凝縮機轉形移置了。事情發生著,要全抹除并不可能。人常用“反意志”故意抵制以忘卻苦痛;但過去的苦痛并未消失,只是潛意識壓抑著。
再怎樣壓抑年紀,年紀都記在人身上。一個牧羊人牢記他有多少羊,卻老忘已活了多少年。說是他不怕別人偷年齡,就怕別人偷羊。他偶爾數羊,數少時,不高興;重數后反而多。因為羊一走動,他也多數。日子都不肯呆站著給人數,動不動就溜,算不算由人。
人遺忘的不一定遺落,想得起的歷史畢竟不只是時間的堆積而已。雖討厭戴表,既然不怨被時間纏著,只好高興了。愁苦是要向歲月付利息的;擔心精神透支,也想抹除過去,過去卻不放我過去。
過去忙著記憶,記在紙上,憶在腦里。記的大多散失,憶起的已剩無幾。活著仍努力做記憶的奴隸就活該了。失去很多時間的喧嘩,得到片刻孤獨也是寧靜。
想到什么要寫下來,卻常忘帶筆。
現在有很多筆,但想不出什么可寫的。恍惚覺得寂寞蹲踞在肩上敲頭:怎么?又忘啦!老是忘了,忘了老了,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