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臨睡前都要去陽臺小屋關窗,防止夜里突然降臨的風雨淋濕家什,刮碎玻璃。抬眼望望外邊,宿舍區黑燈瞎火,已合上沉沉的睡眼。惟見對面陽臺的窗口,高高地懸掛著一盞風雨燈。
這是一盞五六十年代常用的小馬燈,黑鐵皮框架,長圓形鼓鼓的玻璃燈罩。燈光如豆,火苗輕閃。那一刻,我的腦子里涌出了團團聯想——它像什么呢?像深深夜幕上的一顆啟明星?像夜航船上高高的桅桿燈?像神神秘秘的一團天火?聽人說,按這兒的民俗,夜里掛這樣的燈跟宗教或迷信有關。于是平日里許多神神鬼鬼的傳說,冥冥上界的縹緲,命運禍福的無常,就一齊向眼底襲來,心便有些怵然。
從此關窗時努力不看那燈,可又情不自禁地要瞟上一眼,久而久之,我看清了,天黑前那窗口絕沒有掛燈,清早剛露曙色那窗口也空空蕩蕩。那燈是主人天黑時掛上去的,第二天天將亮時取下來,每晚如是。這就很需要一番耐心和誠意的。為這事我特地問過母親,她在山里長大,懂得民間的敬神或巫術之類。不料母親聽了一臉的莊嚴,清朗的臉泛著圣潔的光彩。她說那是一盞“長明燈”,或許是家人生病,或許是親人遠游,家中老人為他們祈禱平安,悄悄許下心愿而點的,有的點一個月,有的點三個月。
可我發現那燈并不止點一個月,也不止點三個月,而是長年亮著,由于看燈,我還從那陽臺上讀出了四季的變換:時而是一篩春椿、筍干,時而是一篩楊梅餞,時而又是一盆鮮紅的辣椒醬。冬月,竹竿上,串起用米糠熏得金黃的臘肉、火焙魚,隔那么遠都似乎能聞到那香味。
終于有一天,窗口出現了一個老太太,正在用雙手劃拉著竹篩里曬著的花生。她低著頭,我看不見她的臉,無法揣摸她的模樣和神情,只看見半截老式斜襟衫和后腦上綰著的巴巴結?;ò椎念^頂正對著我的目光,使我驟然想起因油畫《父親》而著名的川中畫家羅立中的另一幅油畫《繭》?!独O》中的那位老母親的臉也始終沒有出現,她低著頭,滿是皴皮黑皺的雙手在剝著篩中的蠶繭,頭頂的白發悚然入目,也如一顆大繭。于是一切都盡在不言中。
后來斷斷續續知道,窗對面那個老太太雖然舊式、簡樸,卻是有福氣的。兒女們一個個都在外地工作,并且都是工程師、學者之類。一個小兒子還去了大洋彼岸,家中就她老兩口。那么那窗口曬的那些時令土特產一定是為走天下的兒女們準備的。約是去年,她的大女從外邊回來了,說是在大山里勘探考察時得了一種病,大醫院都沒治好,死神幾次逼近。這是大悲事。老太太沒有咋咋呼呼,也沒有悲悲戚戚,只是在窗口默默地掛起了這盞燈,燈光里透出一股“不信春風喚不回”的執著。許是她的虔誠,許是她的精心調理,許是上蒼的庇佑,半年后,居然見到她的女兒在草坪邊散起步來。前不久,她的小兒子又來信,說是要去美國進修,歸期難定。這是大喜事,卻也沒見老太太家有什么動靜,只是什么時候窗口又默默地掛出了這盞燈。那閃動的火苗就像岸邊老母送別帆影遠去的幽幽目光。
我終窺見了這位母親的心底,這燈也因此遠遠拓寬了它原本的涵義。這是愛的祈禱,是心的祝愿,是精神的寄托,它揉進了一個母親的柔腸百結。在這片深深的愛意中,死神望而卻步,游子走到邊,也始終牽著母親的心之線。
我深深地感動了,擁有這片愛真好!惟愿這片愛于我,愛于世界,能有許多,許多。
長明燈,心之燈,那是母親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