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從不倒下

在動物界，大象從不倒下。即使生病，它也保持9+站立的姿態(tài)——因?yàn)榇笙篌w形龐大，一旦倒下，它的內(nèi)臟就會互相擠壓，再加上本身的重量，將會使自身受到更大的傷害。所以，除非到生命的終結(jié)，大象是不會倒下的。而脆弱的人類是不行的——我們這一生總有倒下的時候，因?yàn)榧膊　⒋煺刍驗(yàn)?zāi)難，在精神上或肉體上頹然倒地。這一點(diǎn)也不可怕，倒下了，喘息片刻，調(diào)整一下，積蓄力量，重新爬起來，繼續(xù)趕路就是好樣的。可怕的是倒下之后，一蹶不振，從此再也站不起來。

有個小故事：一個父親請一個拳擊師培養(yǎng)自己兒子的男子漢氣概。一年后，父親來接兒子回家。拳擊師安排了一場拳擊比賽，讓這個父親看自己培養(yǎng)的成果。這場拳擊比賽，男孩被打倒了十多次，但每次他都重新站起來，父親對此很不滿意：兒子怎么總是被打倒啊!拳擊師說：你沒貝你兒子一被打倒，就又馬上站起來了嗎?這種頑強(qiáng)的毅力就是真正的男子漢氣概。父親滿意地領(lǐng)兒子回去了。

我目瞪口呆，看她，水靈靈的，高中在讀的中學(xué)生模樣，靠在窗邊，嘴巴里塞了口香糖，嚼啊嚼的，兀自看躍出樓群的大太陽。

難道這小妞懂設(shè)計?幾筆下來，頂?shù)蒙衔乙粋€周的腦袋辛苦，我堆上真誠的微笑：小姐，你也懂建筑設(shè)計?

她也斜著漂亮的眼睛笑。我說：小姐要懂設(shè)計，干脆在設(shè)計部干得了。

她不語，低頭，拿出一張面巾紙把口香糖包起來，扔進(jìn)垃圾筐，順手扔到我桌上一個小本本：我本來就是來設(shè)計部上班的，你看不像?

小本是畢業(yè)證書，我翻開，姓名：安寧；年齡：23歲；學(xué)歷：民用建筑系研究生!

看著我張口結(jié)舌的模樣，安寧樂了，剔透亮澤的指甲彈鋼琴般丁東丁東地叩擊著桌子說：嗨，傻什么傻?都是面嫩惹的禍，不怪你啦，以前有人以為我不學(xué)無術(shù)，高中沒畢業(yè)就弄一假文憑出來騙人呢。

我激動：以后誰再敢說你假文憑，跟教，說，我去拍他，就你剛才這幾筆，絕對見功夫。

其他同事來了，嚷嚷著：嘉粱，一大早就約會啊，約到辦公室里?

我得意片刻，有正中下懷的感覺，這小女孩子不錯，嘴上自然要虛偽一番：胡說什么，這是新來的同事，安寧小姐。

結(jié)果是，所有人和我最初的反應(yīng)一樣，張口結(jié)舌。我開始大肆宣揚(yáng)安寧的出手不凡，并把安寧幫我完善的設(shè)計展覽給大家看，大伙癟癟嘴，雖沒說什么，但我讀得出他們眼神里的意思：騙鬼去吧，討好女孩子，居然用這樣的手段，把自己的勞動果實(shí)硬往別人頭上安。

我只好望著安寧笑笑，表示無可奈何。 安寧也聳聳肩，好像對這樣的場面已是司空見慣。

二

直到人事部來人，安排了安寧的寫字桌，大家才相信這是真的，以拖凳子弄出一片紛亂的聲音表示抗議，大有跟一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在同一辦公室設(shè)計圖紙是侮辱他們智商的意思。

好在安寧貨真價實(shí)，跟我合作過幾張圖紙后，就讓設(shè)計部的大男孩們口服心服。

沒事做時，安寧像一只快樂的麻雀，唧唧喳喳旋轉(zhuǎn)在每一張寫字桌間，讓設(shè)計部的大男孩們很是開心；畫圖紙時，她皺著細(xì)細(xì)的眉毛，宛如沉思的天使。久了，就有同事本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攛掇我：嘉梁還不下手?

我只有苦笑的分，我拿什么追她?雖然沒有足夠的丑陋，也絕不是帥哥級別，學(xué)歷沒人家高，家境更甭提，安寧的爸爸是市府機(jī)關(guān)某處長，媽媽更是厲害，持著局長頭銜，站在她家門口都有在檐下走的感覺，這戀愛還怎么談?而我，考大學(xué)跳出農(nóng)門，是一切靠自己打拼的第一代城市移民，若是被她拒絕了，傷了面子，以后連朋友都沒得做，再說我若追她，搞不好還落一攀龍附鳳的惡俗罪名，喜歡還是藏在心里吧，過于委屈自尊的事，我不干。

后來，同事們對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你和安寧絕對一雙金童玉女，你們兩個結(jié)婚，還會省下我們一份紅包呢。盡管心里在蠢蠢欲動，我依舊在面上作無動于衷狀：官宦人家千金，我哪配得上?

久了，安寧竟然就有事便喊：金童，玉女請你過來看看設(shè)計圖紙。

我起身，周圍就有悄然的低笑，當(dāng)然是善意的，我作正經(jīng)狀：安寧，請不要叫我金童。

安寧樂：等你有了女朋友，我就不叫了。

就你這樣叫，我上哪去找女朋友?

安寧白我一眼，很傷她自尊的樣子噘著小嘴巴甩手走人。

三

一天，設(shè)計部只有我和安寧，我正看報紙，安寧嗒嗒走過來，懶懶地倚在寫字桌上，臺上我手里的報紙：嘉梁，我要死了。

這鬼家伙肯定又在琢磨點(diǎn)子折騰我，不理她，攤開報紙繼續(xù)看。嘉梁，我真的要死了。她把一本病歷放在報紙上，我抬頭，看她的臉，果然有一點(diǎn)蒼白，水氣氤氳的睫毛也顯得干燥，我遲疑著看病歷，除了安寧自己填寫的姓名、年齡以及職業(yè)，大夫?qū)懙脑\斷如天書，我看不懂。

我說：安寧，你嚇唬我?心里卻酸一下，雖然我沒有勇氣追她，但我明白自己是百分之百喜歡她。

白血病。說著，她合攏病歷，塞到包里，然后回來和我一起看報紙，一臉恬淡，如無關(guān)自己，她越是這樣我越難過，報紙上的文字已是一片模糊，腦袋在沒命地翻騰，安寧，快樂的、漂亮的安寧，難道真的……我眼里涌上陣陣潮濕。

很多美好她還沒來得及享受，比如將來，將來她還會有幸福的愛情。

我哽咽：安寧，白血病不是絕癥，可以找合適的骨髓配型移植骨髓。

我在腦袋里飛快翻騰，怎樣可以救可愛的安寧，讓公司為她捐款做骨髓移植。我邊想邊口不擇言地說。安寧淡淡一笑：我父母把手術(shù)費(fèi)準(zhǔn)備好了，就看能不能等到合適的骨髓配型了。

安寧回自己的寫字桌，微閉雙眼的樣子好像很疲憊。我說：安寧，你不要上班了。安寧突然張開眼睛：不上班，難道讓我無所事事等死?還有，不要告訴別人，我不喜歡別人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

我說好，不告訴。片刻之間，我找不到合適的話安慰她，只能鼻子酸酸地看著她。

直到下班，寫字樓陸續(xù)響起關(guān)窗鎖門聲，整棟大廈漸漸安靜，逐漸慢慢暗下去。我在寫字桌邊發(fā)呆，末了，安寧懶洋洋地說：嘉粱，下班了。

我說：哦，你該早點(diǎn)回家，要我送送你嗎?讓她單獨(dú)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很不放心。

隨你便了。

我們出了寫字樓，微藍(lán)的夜空有稀疏的星星閃爍，慢慢向公交車站走，安寧突然站下：我們不坐車，你陪我走回家好不好?

我拒絕：不行，你會太累的。

安寧卻突兀地哭了：總是聽別人說愛情很美．我還不知道愛情的滋味就要死了，我多冤啊。 我說：安寧不哭，不哭，我張著手，不知該不該給她擦眼淚，或是不是給她一個寬慰的擁抱。

安寧一頭扎進(jìn)我懷里：嘉梁，在我死之前，你做我的男朋友吧，讓我感覺一下愛情的美好。

短暫的幸福感涌過心頭，然后是心痛。安寧邊把眼淚蹭到我身上邊說：你就當(dāng)成全一個將死女孩子的心愿。

我怎么能夠不答應(yīng)?以前是害怕拒絕不敢追，現(xiàn)在，只要可以，我愿意把所有的愛都給她，讓她感覺這世界是美的是暖的。

我告訴安寧，只要是她喜歡的，我什么都答應(yīng)。安寧仰起臉，頰上掛著晶瑩的淚珠，以及慢慢擴(kuò)散的緋紅：能給我一個吻嗎?

我的心，撲撲，狂跳。一個綿長而笨拙的吻蓋上她的紅唇。

我和安寧，終于成全了設(shè)計部每一個人的心愿，安寧的精神很好，基本看不出是身患絕癥主人，和我一起走在路上，蹦跳自如，我常擔(dān)心她會累著：安寧你沒感覺累嗎?

安寧很快樂，她說愛情真好，讓她忘記了病痛感覺不到累，如果一輩子都這樣該多好，安寧不知道，在我心里，真的是把和她一起的日子當(dāng)一輩子過的。那些日子，我到處尋找治療白血病的偏方，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不會放棄。而安寧的感動用反復(fù)的一句話來表達(dá)：嘉粱，我真的很愛你，如果我能活下去，一定糾纏你一生一世。

我渴望讓她糾纏一生一世。

四

轉(zhuǎn)眼過了兩個月，一天晚上，安寧問我：嘉粱，如果不是我得病，你會不會追我?

我笑笑：有心，沒有勇氣，我知道你會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

安寧猙獰著眼眸看我：哼!男人拋棄女孩子時都這樣說。

我急忙解釋：我說的是真話，像我們這些第一代城市移民，所有的打拼也僅僅是原始積累，現(xiàn)在誰那么不現(xiàn)實(shí)?會愛我?

安寧緊緊盯著我，不說話，一下一下掐我的胳膊，她一生氣就掐我，撈哪掐哪，邊掐邊嘟噥：第一代移民怎么了?我就愛第一代移民的打拼精神。只要她高興，隨便她怎么折磨我。

五

正當(dāng)我慶幸偉大的愛情阻上了病魔對安寧進(jìn)攻時，她卻突然暈倒了，是個周末，我們在海邊撿貝殼，安寧捉到一只橫行霸道的小螃蟹，猛然站起來；中我喊，嘉梁，我捉……我看見安寧，軟軟倒下去，我嚇瘋了，抱著她喊安寧安寧，她不應(yīng)我。美麗的長睫毛蓋著緊閉著的眼睛。

我把她馱在背上，沒命地往附近的醫(yī)院奔，沖進(jìn)急診室，我告訴大夫，她有白血病，在海邊暈倒了。大夫看了她一眼說：不像啊，有病歷嗎?我從安寧的小背包里翻出病歷，塞給大夫。

到底是大夫，能看懂另一個大夫的天書：誰說她有白血病?不是低血糖嘛，說說怎么暈倒的。

我暈，奔跑了一路，以及得知安寧根本不是白血病的幸福感，都讓我暈。

聽完我的描述，大夫說：低血糖的典型癥狀，以后注意點(diǎn)。

大夫做了簡單處理，安寧就醒了，一副很是懵懂的樣子，看著她可愛的嘴臉，我已逐漸明白了她的險惡用心，不就是設(shè)計個圈套跟我談戀愛嘛，既然我也喜歡，何不就此裝傻中了她幸福的圈套?

所以，當(dāng)安寧緊張地詢問大夫有沒有給她做檢查時，我說：大夫很忙，讓我們等一會兒。

安寧騰地站起來，拉起我就跑，我的心，那個樂，那個美，就甭提了。繼續(xù)作全然不知情狀，看看這個小妮子能玩出什么新花樣。

六

一天，安寧一臉哀傷說：看來，和我相配的骨髓是等不到了，嗚嗚，我還沒結(jié)婚呢，嗚嗚，死了多冤。

我擁抱她安慰她，捧著她的小臉說：親愛的，我愿意成全你，我跟你結(jié)婚吧。

安寧感動得一塌糊涂，一雙小手忘了假裝無力，緊緊擁抱在我腰上：嘉梁，你后悔還來得及，如果你不愛我，結(jié)婚了我又死不了，會害你一輩子的。

我說：不怕，被你害，幸福著呢。

要是結(jié)婚不久我就死了，你會傷心嗎?親愛的，多吃點(diǎn)糖就好了，低血糖不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