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的俄羅斯,總是醞釀著人們無論如何也難預料到的各種駭人事件。今年更不例外。這里要說的并非那些接踵而至的恐怖事件——在俄羅斯還發生著在驚人程度上毫不遜色的事情。這就是俄羅斯政權對其經濟精英的致命打擊。
就在北奧塞梯的學校人質事件處于膠著狀態之時,俄羅斯媒體公布了這樣一條消息:聯邦稅務警察局責令尤科斯石油公司補繳2001年的稅款和罰金,總額約1200億盧布(約合40億美元)。于是,便出現了該石油龍頭企業將在年底破產的傳聞。雖然后來俄稅務部門出面澄清,但不難看出,在反恐和反寡頭的戰線上,普京兩手都不手軟。
普京版政治經濟學
在2003年12月國家杜馬選舉后至今的時間里,幾乎毫無懸念地輕松連任總統職位的普京,在俄羅斯國內的政治地位鞏固到了自1980年代中期以來任何一屆國內領導人都難以企及的程度。這無疑是實施普京治國方略的絕佳時機。
政治上繼續團結和依靠中間力量的同時,普京進一步打擊異己。首要目標是那些明顯具有親西方傾向和與葉利欽政權關系密切的政治勢力和利益集團。
接下來,俄共也因為在議會選舉中力量不敵普京支持的“統一俄羅斯黨”而全面失利,令其在國家杜馬中的影響力被降到了1993年新憲法通過和第一屆國家杜馬產生以前的水平。對于這類俄羅斯左翼反對派的存亡而言,克里姆林宮的態度幾乎是決定性的。
看來,在普京無比強大的政治勢力之下,勉強維持生計的俄羅斯精英們只能臥薪嘗膽,從策略上順從普京政權。因此,只要普京認為需要,目前沒有任何議會通不過的法案。俄羅斯國家機器中最重要的部分——軍隊,也成為普京強化個人政治地位的主要依靠力量。在確立軍隊服務于強國目標的原則后,他力主加快軍隊的現代化改革,毅然撤掉了在軍官中影響力巨大、但與國防部長、普京的親信伊萬諾夫意見相左的國防部第一副部長兼俄軍總參謀長克瓦什寧上將的職務,并將素來具有自主和獨立傾向的總參謀部明確劃歸國防部統轄。
當然,頭腦冷靜的普京也深知俄羅斯社會政治結構的癥結所在。連任后,他大力推進行政和社會改革,其中非常有分量的舉措是大幅度削減國家政權規模,包括裁減政府副總理、部委局的數量,甚至還減少了副部長的職位數量。節省資金、提高效率是精簡機構的目的所在,但更重要的是為了給俄羅斯國民一個明確的信號——在第二任內,普京要干實事了。
對普京來說,其中最關鍵的環節,是不能給自己的政治對手留下“劫材”,必須改變俄羅斯政權的經濟基礎,把更多的經濟資源掌控在政府手中。
被稱為金融寡頭的俄羅斯富豪們,以及他們所占有的巨額社會財富成為標的。攤在尤科斯石油公司頭上的劫難不是什么偶然現象,它是普京棋路里最有殺傷力的一招。
現在,即使砸鍋賣鐵,尤科斯仍厄運難逃。
對普京而言,整治尤科斯公司不是孤立的收稅和罰款的事,而是他處理國家政權與俄羅斯金融寡頭關系整體布局的重要環節。根據現有資料來看,普京在第二任期間,確立了對待寡頭問題的四項基本原則。
第一,未來四年內,斗爭將是主線。主要對象是那些在私有化過程中以不正當手段攫取巨額財富的寡頭。用普京的話講,因為他們有意識地踐踏了本可以遵守的法律和商業行為規范,為此,他們必須付出代價。當然,普京不想也不可能懲治全部寡頭,有俄羅斯媒體猜測,上了“黑名單”的大概有7至10位富豪。在這四年里,他們的名字會依次顯現出來。沒有上“黑名單”的也沒有可能松氣,普京的意思是“如果你們不想步他們的后塵,就別在解決社會問題(實際就是財富再分配問題 — 本文作者注)時顧左右而言其他”。
第二,普京將關心和支持與寡頭們分羹者——中小企業。俄羅斯政權將采取各種可能的政策手段扶持這些企業,但不是通過減稅,而是通過提高政府工作的透明度和效率,打破實力雄厚、關系復雜的寡頭群體對政府資源的壟斷。
第三,通過進行行政改革的辦法,把部分政府職能轉移到社會組織和機制中去,但必須保證它們忠實于克里姆林宮、與寡頭無染,通過社會力量來制約寡頭。例如,普京很看好俄羅斯前總理普里馬科夫掌管的俄羅斯工商會。當然,普京也不會完全走向平民主義政治,在堅持富豪必須依法交稅的同時,他也堅決反對降低國民個人所得稅,認為那將是俄羅斯灰色經濟重新泛濫的催化劑。
第四, 堅決讓寡頭遠離政治。也就是說,既不能讓巧取豪奪的富豪們高枕無憂,又必須將他們置于政權的掌控之下,絕不容許他們過分干政。但同時,俄羅斯已經走上了市場化改革的不歸路,普京并不想回頭,而是希望把改革繼續深化下去。這樣一來,市場就需要成熟、自律和有實力的經營主體,而俄羅斯富豪中的很大一部分已經具備了這樣的條件,只是自律的意識稍差了點兒。
顯然,普京的策略是以硬為主、軟硬兼施,用我國術語就是,重在寡頭們自己表現了。由此推斷,俄羅斯寡頭們在2008年以前只有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捱日了。
面對普京的強大攻勢,俄羅斯社會出現了兩種意味深長的反響。一方面是經濟界的反應:資金外流加劇,預計2004年將達120億美元,遠遠超出了外資投入規模,同時證券市場前景悲觀,僅今年前四個月,股指就下降了30%。
另一方面是俄羅斯民眾的態度,據最新的民意調查結果顯示,65%至80%的俄羅斯民眾無論是對做生意本身還是生意人個體都持強烈反感情緒,因為多于70% 的俄羅斯人確信,在俄羅斯通過合法的手段掙錢無疑是癡人說夢。
中俄富豪階層比較
近年來,國人對俄羅斯的關注程度超出了其他國家,除了因為那里動蕩不定而新聞熱點頻生、俄羅斯在中國對外關系中的戰略地位顯著等因素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兩國的社會經濟轉型有很強的可比性。其中,俄羅斯的寡頭與市場化改革過程中崛起的中國民營企業家,他們的經歷和命運,特別是在一年之內先后落馬的那些富豪們,便自然而然成為社會輿論關注的焦點。
由于中俄兩國都經歷著從高度計劃性的經濟體制向以市場為主體的經濟體制的過渡時期,作為新生的、而且是最富有活力的市場主體,兩國有產階層之間的相同點和不同點是同樣鮮明的——
第一個相同點是,他們都得益于改革開放的大背景和社會大環境,代表一種新生的力量、利益群體和社會階層,大都比較年輕,頭腦靈活,對市場的變化規律、對國家政策的走向趨勢,都有比較準確的預見并能采取正確的應對策略。例如,尤科斯石油公司的老總霍多爾科夫斯基發家時才剛剛三十歲;中國的IT業、房地產業的精英們則更是“朝氣蓬勃”。
第二個相同點是,他們都或多或少地與國家政權有著或明或暗的關系,其經濟利益目標的實現及其市場地位、產業地位的確立與維護,都離不開相關政府職能機構或機構內的某些實權人物的支持和策應。俄羅斯的總理都要替入獄的石油富豪說話;中國的房地產業老板們沒有手執土地開發許可大印的政府高官的“配合”,又如何能在僧多粥少的土地爭奪戰中贏得巨大利益呢?還有一點驚人相似之處,就是兩國的“省長夫人”、“市長夫人”等頭銜,都具有一層更深刻的經濟學含義。
第三個相同點是,他們或多或少擺脫不了吞占國有資產或資源的嫌疑。在社會經濟轉軌的條件下,資本原始積累的某些共同特征是相同的,就是把屬于社會成員全體或其大部分的財產集中到極少數人手中,以實現新的資源配置和財富再生。撇開這種經濟現象的道德因素,應該承認,在俄羅斯和中國的經濟市場化過程中,尤其是在俄羅斯的國有資產私有化和中國的所謂國有資產轉制過程中,以非規范手段、非合理價格占有國有資產的現象是普遍的,只不過俄羅斯可以把富豪的名字、占有的財產標的、幫助他獲取該財產的政府要員放在媒體上,而我們只能在電影或電視劇中“影射”一下。
至于說到他們的不同之處,我們可以擇出幾個較為重要的側面;
一,與政權的關系不同。俄羅斯富豪干政的現象更公開和普遍。他們干政的主要手段有:
通過資金注入來控制媒體,左右議會和總統選舉,干預議會和政府職能部門的立法過程,參與政府和總統班子的人事變動策劃,甚至親自出山任要職,等等。
相比之下,中國富豪雖然說沒有放棄影響政治的意愿和機會,也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時機扶持自己在政權體制內部的代言人,但總體而言,他們離國家政治生活更遠一些,甚至以能夠參加政協、青聯為榮耀。當然,這種反差既源于俄羅斯歷史上社會生活政治化程度高,也與兩國的政治制度與機制、選舉和立法體制、干部選拔政策等方面的差異有關。
二,經營運作的方式不同。與中國的家族式經營不同,俄羅斯的富豪們更傾向于現代企業管理模式,因此其企業國際化、市場化的程度通常比較高,更容易與西方的政治和經濟機制接軌。此外,由于俄羅斯整體社會治安環境的惡化、社會對立情緒激化等因素的作用,其企業經營行為中面臨著許多殘酷甚至具有毀滅性的挑戰,例如,縱火、職業暗殺、買通安全部門擅自進行搜捕、在新聞媒體上隨意發布謠言等。
自1991年蘇聯解體以來,幾乎每年都有不下百位公司經理、銀行行長或管理這些老板們的政府高官被殺。可以說,俄羅斯企業的安全防護機制會讓中國人聯想到秘密軍事基地。
三,產業特征不同。由于俄羅斯產業結構不均衡的特殊性,其民營富豪大多出自能源、原材料和汽車等行業,銀行、房地產和新聞業只作為副業,而依靠互聯網、動物飼料、縫衣服發家的富豪更是絕無僅有。我國的一些行業目前仍然屬于國家壟斷經營范疇,情況因此不同。
四,受教育程度不同。雖然中國也有不少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型民營企業家,但我國民營業主的整體受教育程度不如俄羅斯。幾乎所有我們能夠叫出名字的俄羅斯富豪都受過正規的高等教育,具備深厚的相關行業和專業知識基礎,并精通外語。入獄的石油大亨霍多爾科夫斯基在本科時就是學化工的,后來又在普列漢諾夫經濟學院(相當于政府的經濟干部管理學院)進修過。而為躲避普京而遠走他鄉的別列佐夫斯基更是身為數學家、俄羅斯科學院通訊院士。
畢竟,普京與俄羅斯富豪的關系是“他人瓦上霜”,從這個最重要的鄰居身上,可以反觀中國目前的經濟現狀。比如,若借用傳統的折中思路,在民營企業家問題上,似乎也可以嘗試著如何讓我國的民營經濟發展領域更廣闊、而不危害國家戰略經濟安全:如何讓我國的政治與民營經濟有更活躍的互動、而不至于過分干政:如何令我們的企業家更有科學頭腦和國際眼光、且能夠顧及國家、民族和大眾的利益。
(作者為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兼任北京大學俄羅斯研究中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