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魔幻，兩夜孤獨

多年以后，善良的人們面對幸福，準會記起被邀請去聆聽IZ的那個遙遠的夜晚。而我，還會記得當天早上陽光穿過我的窗簾，影子爬上被窩的一瞬間。我從夢中驚醒，耳邊仍旋轉著哈薩克旋律——CD機在枕邊整整工作了一個通宵，我卻已不知何時沉醉于IZ的世界里。我爬下床，努力回憶前晚在冬不拉伴奏下進入半夢半醒狀態(tài)的感覺，并為這種狀態(tài)的轉瞬即逝感到懊惱——如果當時我能知道24小時后我依然無法回憶起什么，我一定會稍感寬慰。那時離IZ的演出尚有10個小時。盡管這一天的下午將注定在心跳加速與焦急等待中度過，我仍穩(wěn)定了情緒，整理了凌亂的思路。

聽說IZ這個樂隊，是半年前的一個深夜。那位姓孫的朋友在午夜時分撥通了我的電話，告訴我他找到了值得帶入棺材的音樂。我追問這個叫做IZ的樂隊的細節(jié)，他只告訴了我哈薩克人馬木爾以及來自舌頭樂隊的老吳與小龍。想進一步索取小樣的拷貝，卻被他以各種理由拒絕，其中最讓我泄氣的，是他堅持認為樂隊小樣如同個人隱私，絕非能夠共享的禮物。

現(xiàn)在的我必須承認，正是當天那個瘋瘋癲癲的電話為IZ帶來的幸福作出了預告。我們能做的，不是充滿疑慮的張望，卻是順著時間的流淌，在2004年4月24日晚上8點前，匯集到上海多倫路美術館，大家一起靜靜等待美妙的音樂從天而降。

演出地多倫路美術館的四樓場館是一個身份曖昧的巨大容器。兩個月前在這里舉行的“電子音樂之夜”曾把這里變成高壓鍋，“砰”的一聲，能量奪窗而逃；后來的幾次時尚文藝派對，則把這里填滿了流動緩慢的蜂蜜——甜膩過頭而讓人無法流連。10個小時之后的多倫路美術館會變成什么？在那個陽光開始有點刺眼的暮春早晨，我用這樣的疑問代替了對音樂本身的期盼。等待奇跡降臨的人總會事先察覺到一點蹊蹺，于是整個下午我一直嘴唇發(fā)干，在穿越城市的過程中，我甚至開始精神恍惚。同行的姑娘并不了解今晚會發(fā)生什么，她表現(xiàn)得很健談，我一面拼命尋找話題，一面偷偷地檢測自己的心律。跳動在走出美術館電梯的瞬間嘎然而止。我異常冷靜地忽略了眾多熟悉的面孔，偷偷坐在了靠前的地上。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味道，所有人只等第一聲樂音響起，再讓平和的氣氛從眼里流露出來。不出所料，幾位樂手一言不發(fā)便算開場，那壓在每個人鼻孔前的凝重感剎時消失。我捏了捏大腿以確認自己是否身處夢中，然后得到答案：是的。因為我沒有感到一丁點兒痛感。后來發(fā)生的事證明了早上的疑問竟毫無回答的必要。因為當晚這個容器封閉了，我們能看，能聽，卻無法觸摸。如果硬要把它比作什么，我想那也許是萬花筒。狹小的空間內，幾張簡單的彩色紙屑在鏡子的幫助下化作無邊的魔幻。除了驚訝，我們根本無法用語言具體地描述出什么。

關于魔幻，我后來聽說了另一種說法：這次魔幻的主角，并非IZ演出時那三把齊刷刷的冬不拉與那張酷似蒲扇的玄鼓敲出的鼓點。映在鏡子里的，是一反常態(tài)端坐在地毯上的300號觀眾；是樂隊身后的透明玻璃幕墻；是幕墻后燈火闌珊的城市與穿行其中的一列列輕軌；是在城市天際線上遲遲不肯下沉的一輪彎月……

演出結束前我再次成為了先知：一位曼妙的姑娘如我所愿跳起了維吾爾舞蹈。這不是那種荷爾蒙樂隊演出時常見的POGO，也非去年12月民謠專場里陌生朋友之間的隨機擁抱起舞。這是真正的獨舞，在300名席地而坐的人面前跳起的足以讓人愿意點燃篝火的獨舞。雖然哈薩克與維吾爾各有不同的文化，但在我們漢人眼里，這些差別并不值得計較什么。一曲終了，跳舞的姑娘消失在人群里，再無蹤影。最后一首時大家都站了起來，氣氛熱烈得有點控制不住。這樣的場景讓人聯(lián)想起某種神秘的儀式，祭司帶頭打開身體之后，眾人躍躍欲試。那位姓孫的朋友禁不住朋友的推搡，終于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肢體的解放。快步走出美術館，幸運地趕上最后一班地鐵。跌落回冰冷的床上已是午夜時分，一天之中最靜謐的時刻，使我本能地回憶剛剛發(fā)生過的一切。無奈記憶逐漸退去，到最后竟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影子。

我又一次在IZ的唱片中睡去。這回，我仍然把自己交給了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