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周圍打工的弟兄們相繼依紅偎翠時,我卻因個子較矮一直形單影只。每到晚上,工友們一個個出去與戀人幽會,沉寂下來的宿舍空蕩蕩的,一如我空蕩蕩的心。2001年的9月,在離家鄉不遠的襄樊,只有我沒有觸摸到夏的熱烈,相反,一陣陣的冷氣直襲我的心。就在我心如死灰時,我認識了讓我一生都無法釋懷的阿怡。
那是9月的一個周末,我早早等在西門公園。這已是蓮姐第二次為我做媒了。蓮姐供職于大成公司,經常到廠里拉貨,一來二去就熟悉了。半小時后,蓮姐與一個女孩出現了。這是一個超凡脫俗的美麗女孩,淡綠色的連衣裙,高挑婀娜的身材,清秀冷艷的臉龐,白皙細嫩的皮膚,一切都令我怦然心動。但我很快就黯然了,這樣一個人間尤物,怎么能夠看上我呢?肯定又如以往,一句話沒說就匆匆離開。
可是,她沒有,她那刻意的微笑里雖然閃現出一絲失望,但稍縱即逝。蓮姐借口有事先走,她也沒說什么,只是點點頭。我緊張,激動,就那樣傻站著,悲壯地等待“死刑”的宣判。“我們走走吧!”她莞爾一笑。
這是怎樣婉轉甜潤的聲音啊!如鶯啼,如燕喃,如同天籟。而“走走”的意外之喜,更令我心底蕩出一絲溫暖。
垂柳依依的護城河邊,我們同其他情侶一樣,徜徉在一片綠的海洋里。最初的緊張消失了,聊天中我得知,她在一家公司做倉管。我們并肩而走,我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好聞的香味。不經意間,我瞥到她柔若蔥管的纖纖玉指,心中頓時一陣蕩漾,今生今世,如果能拉一下這雙玉手該多好啊!
可是,一切都顯得那么遙不可及。她雖不拒人千里,但也絕不興趣盎然。我知道,我的委瑣在她的高貴面前是多么不堪一擊。
果然,當晚蓮姐便捎來“不合適”的回話。我不恨她,相反,我要感激她!她不像其他女孩一樣,剛一見面就搖頭離開,仿佛遇到一個不滿意的物件。相比之下,她是多么善解人意!她知道,直面地拒絕一個男人是多么尷尬和殘酷。一起“走走”,是要最大限度地安慰我那即將受傷的心啊!
我用整整兩個晚上,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托蓮姐捎給她。我不是一個胡攪蠻纏的人,我只想表白我的感受,告訴她,她的善良之舉對于維護一個情場失意者的自尊,是多么彌足珍貴。
是那封信的作用,還是因為別的什么?一個星期后,阿怡忽然出現在我宿舍門口。手中的書滑落了,我愣在那里。
“怎么啦?不歡迎嗎?”她嫣然一笑。
我手忙腳亂地拾書,撣拂床單,倒茶。
“你很有才華,也很真誠,想不到你有那么豐富的感受。”
那晚,我一直把她送到她租住的樓下。“你不打算進去坐坐嗎?”她發出邀請。
這是位于襄樊煙廠附近的一個家屬院,她的租房在二樓。房間雖然簡陋,但卻很整潔,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似有若無的香味。一襲淡綠色的圓帳流水般瀉下,罩住的那一方天地該是多么溫馨神秘啊!
這失而復得的愛情,我沒有理由不倍加珍惜!從此,我便每天于下午下班后,騎自行車過漢江大橋去找她。10點,往往在她的再三催促下,我才依依不舍踏上回廠之路。
在我人生最為灰暗的時候,是她接納了我。雖然這種接納在最初并不純潔,但我至今仍對她心存感激。這個晶瑩剔透的人兒,以她特有的美麗和細心激勵著我。是她,讓我第一次有了愛情,第一次感受到女孩的溫柔。與這白玉般的女孩耳鬢廝磨,那種感覺妙不可言。
入秋,她說:“你的文才很好,為什么不嘗試投稿呢?或者朝廣告方面發展?”猶如電光石火,我腦中一亮。要知道,愛情的力量有多么強大!從此,我瘋狂地寫作,瘋狂地自學,每星期都有文章見報;而那段時間汲取的廣告知識,更是在后來大派用場。
當寒流襲擊這個城市時,我的周身已被阿怡武裝得嚴嚴實實,毛衣、毛褲、手套,都是她親手織就。為了讓我早日穿上,她往往一坐就是半夜。而在此之前,我所有的御寒衣服都帶有機器的味道。捧著她那雙凍傷起繭的纖手,我心疼不已:“阿怡,我們可以買的!”她俏皮地一笑:“那不一樣!這是加厚加密的,保暖!若凍壞了你,今后誰來呵護我?”我一把將她的手拽入懷中:“阿怡,這是我的心!只要它一天還跳著,我就一天不會放下你!”
如果后來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想我會這樣做的,我會一直很開心地和她走下去。可是……
那是隆冬的一個傍晚,我從阿怡樓下的澡堂洗澡出來,天空竟飄起了雪花。回到屋里,阿怡說:“下雪了,路上滑,你還走不走?”蘊含的潛臺詞令我心花怒放:“不走,行嗎?”“別高興得太早,我有兩床被子,你答應井水不犯河水,我才能收留你。”回答她的,當然是山響一樣的拍胸聲。
她也下去洗澡了。她拿衣服后忘了再次把衣柜鎖上,百無聊賴的我突然想,里面該藏著女孩多少秘密呀。走過去,女孩五顏六色的衣服撲入眼簾,我有些嫉妒這些衣服,它們曾那樣體貼地包裹過這女孩的玉體。拉開衣柜上方的一個抽屜,里面橫躺著三四個小瓶,上面的說明把我嚇了一跳:“碳酸鋰片,主治精神分裂癥。”
她怎么會有這種藥?是她在服用嗎?莫非……一時間,我心亂如麻,連她進屋都沒發現。笑容凝固在她的臉上,“你都看見了?其實,我不想騙你,早就想找機會告訴你……”
那是三年前,她中專畢業后南下打工,與廠里的一個大學生相戀。她很愛他,但他卻始亂終棄,不辭而別,與另一個女孩同赴香港,她的精神因此崩潰……
“從安定醫院出來后,母親說愛情能讓我忘掉過去,打電話催我早點談朋友……對你,我最初是不同意的,蓮姐勸我,相貌平平的男孩不會花心,同時,你那封才華橫溢的信也打動了我……這藥我已服了兩年,醫生說,要連服三年,這期間若不發病,以后就比較安全了,但也不排除受刺激再次發病。今天,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你,你若后悔還來得及……”
我呆住了。隨之我又釋然了,她現在不好好的嗎?并且那樣聰明伶俐!
剛剛沐浴的她周身散發出陣陣香氣,那濕濕的烏發絲絲縷縷地遮住半個面龐,在取暖器的柔光下,顯現出曖昧的溫暖。情欲戰勝了理智,我沒加多想就信誓旦旦:“我不怕!我好好待你,不會讓你再犯病的。”
那晚,我沒走,半夜,擠進了她的被筒,在阿怡的半推半就中,我成了真正的男人。
欲望的魔盒一旦打開,便再也收禁不住。在那個冬季,我沉溺于阿怡的肉體,貪婪地品嘗著那纏綿悱惻的滋味。每次事后,我都在心里對自己說:不要再想別的,這輩子就她了,否則怎么對得起她?
我開始瘋狂地收集治療精神病的信息,任何廣告、資料都不放過。我要把她徹底醫好,我要娶一個健健康康的新娘。
可是,隨著了解的深入,我的心也一點點下沉:現代醫學并不能保證精神病百分之百不復發。
激情已經退下,矛盾的思緒潮水般漫上心頭。你真要把幸福放在不可定數的僥幸上嗎?臘月的一個周末,阿怡過來看我。吃罷午飯,她去洗臉,低聲說了一句:“毛巾破了一個洞。”我隨口“嗯”了一聲。沒想到,次日中午她便送來一條嶄新的毛巾。“出門在外,別太寒磣,免得讓人笑話。”輕輕的,軟軟的,是一種妻子對丈夫的口氣。
眼睛倏地一熱。長這么大,除了母親,從沒人這樣細心地關心過我。在那一刻我暗下決心:不要再想別的,即使病魔再次來臨,我也要與她一起共同面對。
如果阿怡的秘密只有我倆知道,我敢肯定,五一將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可造化弄人……
那天,同車間的阿邦把我拉到一邊,神神秘秘地說:“我咋聽小雅說,阿怡以前得過精神病?你可得當心!”小雅是他的女友,與阿怡同在一個公司。我的臉一陣發熱,趕緊解釋:“她早就好了!”
這以后,工友們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鄙夷,同情,嘲笑,幸災樂禍……不久,父母聽到廠里同鄉的傳言,也匆匆連夜趕來。
工友復雜的目光像蛇一樣噬咬著我的心,各種勸告、提醒也放大早先沉在心底的擔憂。我開始整晚整晚地做噩夢。午夜夢回,一身冷汗的我清醒地認識到,再這樣煎熬下去,精神就有可能崩潰。可是,就此別過,我于心何忍?脆弱的她又怎能經受這場突然的變故?
3月,我終于下定決心,并悄悄聯系工作,為分手做準備。
隨著五一的臨近,毫不知情的阿怡整天與我商量著結婚的事。她說:“什么家具也不要你買,只要你送我一臺電腦,我想多學一門手藝;但床要買,并且要最大最寬的那種,不然,有了小寶寶怎么睡得下?至于被子被罩嘛,要那種百合花的,淡雅、清爽。”她那幸福憧憬的神情,讓我的心一陣陣絞痛。
一個月后,深圳的同學傳來工作落實的消息。
阿怡是最后一個得知我要走的人。她喃喃地問:“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這樣?”隨后,她幽幽地說:“我知道為什么了……這樣做,你對得起誰?”
是的,我對得起誰?在人生最為灰暗的時候,是她的愛情照亮了我的天空。她那無私無欲的給予,更令我嘗盡女孩所有的溫柔和甜蜜。而現在,曾經口口聲聲說要保護她一輩子的戀人,竟親口對她說分手!但我沒有辦法,我不能生活在人們怪異的目光和嘲笑的陰影里。
床上,我們一起挑選的印有可愛胖胖豬的枕頭仍然并排放著。床下,她為我買的棉拖鞋仍然安詳地躺著,小鳥依人般偎依著的,是她的碎花拖鞋。這一大一小的拖鞋,多么像一對恩愛的小夫妻!而這正是阿怡的全部夢想啊!猶如萬箭穿心,我哽咽著說:“對不起!”就不可抑制地哭了。
她沒有哭。她說:“我都沒哭,你哭什么?”
良久,我止住了哭泣,對她說:“我走后,你要記著吃藥!”她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她嘆息一聲,眼睛空洞地望著窗外的黑暗,像對我說,又像自言自語:“愛一個人,就要給他幸福———是這樣嗎?你走吧,我不恨你!……原本要告訴你一件事,看來沒這個必要了。”
她送我出院門,軟軟地靠在墻上,像以往無數次的叮囑一樣:“再見,路上當心!”誰知道,這竟是我所聽到她的最后一句話!
我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座城市。在深圳的廣告公司,我與阿怡相識期間的所學起到作用,因為成績斐然,不久就升為部門經理。我迫不及待地交了女友,以期借此忘記阿怡。但兩個月后我們就分手了,我對她沒有感覺!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內心深處最重要的位置,仍然為阿怡留著。
我開始不可抑制地想阿怡。她怎樣了?她現在過得還好嗎?
2003年8月,我在雜志上看到一篇感人肺腑的文章,講述的是一個少女因家庭糾紛患上精神分裂癥,最終在愛的感召下清醒,從此過上幸福生活的故事。此文深深震撼了我,當苦難來臨時,愛是最好的良藥。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尚且能夠無私地伸手援助,而我,阿怡的戀人,一度被她認為的依靠,卻在得到了她的所有后臨陣逃脫,真是禽獸不如啊!
我辭了很有前途的經理職務,匆匆趕向那令我無數次魂牽夢縈的城市。一路上,我都在不停地說:阿怡,我回來了,來兌現照顧你一生的諾言了。
可是,我只見到蓮姐。她的目光像利劍一樣刺向我:“你還有臉來?阿怡早就不在人世了!”
只覺嗡的一聲,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新開的結婚介紹信從手中滑落,轉著圈兒,久久不愿墜下。
正如我擔憂的那樣,我的離開對阿怡是致命的一擊。她兩天兩夜不吃不喝,我們的“媒人”蓮姐照顧在左右。那晚,阿怡本來要說,醫院經過檢查,三年服藥期滿的她恢復得出奇地好,完全成為一個正常人,決定將她作為個案加以研究。她問蓮姐:“他如果早點知道,還會說分手嗎?”她不斷自言自語:“我是愛他的,我知道,他也愛我,是世俗的流言阻擋了我們!”第三天,虛弱的她吃了一點東西,有了一些力氣,對蓮姐說了許多話。她問蓮姐:“我現在還像正常人嗎?怎么老感覺面前有許多人影在晃,要抓我、咬我!”下午,她煩躁不安:“我受不了了,是不是又要犯病?”片刻,她又喃喃自語:“與其這樣,還不如死了的好。我不想再淪為‘瘋子’,我不想讓別人說他談了一個‘瘋女人’……”
當晚,蓮姐回公司續假,阿怡吞服了安眠藥。
我早已淚流滿面,癱軟在地。傻傻的阿怡啊,一個負心男人的虛榮,怎么值得你用生命去維護?
我找到阿怡的墳塋,長跪不起。一個花容月貌的女孩已經長眠于地下,留在世上的人,將面對內疚一生的痛悔。結婚介紹信燒在墳前,隨風而舞的灰燼,你能把我無盡的懺悔帶給那邊的女孩嗎?
阿怡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現在眼前,只是,那如花的笑靨再也不會對我綻放。
阿怡編織的衣物,我整整齊齊放在箱底;她給我買的那條毛巾,也被我放在最最安全的地方,巾面上鴛鴦戲水的圖案還依稀可見,只是,阿怡以此寄寓的美好心愿再也無法了卻。
朋友們,如果愛,就一定要勇敢地承受愛的沉重,否則,你將會用盡一生來追悔。
如果生活可以重新來過,我將勇敢地面對世俗,勇敢地承擔起愛人之重!
有誰能夠告訴我,天堂里有沒有安定醫院?一個白玉般的女孩需要照顧,拜托了,讓她在那邊的生活從此沒有黑暗。
(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文中人名作了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