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孩子,原名劉紅霞,女,河南博愛縣寨豁鄉人,1982年農歷四月生。
煙
女人抽煙在烏村會被認為是不正派的象征,或者至少表明,這個女人有著過于強悍的類似于男人的氣質,像煙本身一樣,濃烈刺激,所以我的祖母抽煙就成了一項秘密的活動。她試圖避開所有人,獨享煙的樂趣而不因此帶來壞名聲。
關于祖母抽煙的秘密,更直接地說是一個女人偷偷地抽煙的事實,無人不曉。祖母真正想逃過的是她兒媳也就是我媽媽的眼睛。她沒有做到。我的母親不肯原諒她的這種荒唐行為,和我提起此事語氣中就充滿譏誚和嘲諷,雖然那時我不過只是一個小孩子。我想母親可能是為了把我教育成一個乖女孩兒才那樣夸大了事實,或者也許僅僅是出于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天生的敵意,其中的原因很難簡單地說清楚。
祖母把她的銀色小煙斗藏在碗櫥下邊一個隱蔽的角落?;役E斑斑的塑料袋裝著少量的劣質煙絲,纏在煙袋桿上,成為祖母一天中最不可少的樂趣。她抽煙并不回避我們這些小孩子,所以我無數次目睹了她抽煙的情景。
在確信沒有外人的情況下,她從碗櫥底下摸出她的寶貝,抖開塑料袋,捻一些煙絲按進煙鍋,然后就著灶里的火焰把煙鍋點燃。此后她坐到木凳上,悠閑地吐出第一口濃濃的青煙。亮光從她背后的木格子窗欞透進來,裊裊上升的煙的輪廓格外清晰。緊接著她連抽幾口,吐出更多的煙來。在這樣的過程中,她總是一言不發。我想她或許是沉浸在這片時偷來的樂趣中,但也許是在聆聽院子里隨時會響起的腳步聲。
無數次,她不得不迅速磕掉煙鍋里還未來得及燃燒的煙絲,把她的寶貝塞進碗櫥下邊。有時在門口出現的是我的母親,有時可能是串門的鄰居,不論是誰她都不愿暴露自己的秘密。我不知道這個秘密是不是成了她一生的弱點。如果她抽煙的時候我在場,就會裝作對一切熟視無睹,或許不是裝,而是我說過的諒解,想讓祖母不必因為我在而尷尬。我敢發誓,關于我祖母偷偷抽煙的事情這一生中我都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如果這次不算的話。
我曾經猜測過祖母的煙齡,特別是她那只銀色小煙斗的來路。是她自己買的嗎?還是她的兒子給她買的呢?她的兒子肯定是知道她抽煙的,為她買只煙斗算不上孝敬,但也算不上縱容。不過我不知道我的爸爸是怎么在心里衡量自己母親的這種行為的,他是一個溫和而倔強的人,從來不主動抽煙,這一點正和他的母親相反。
有一點肯定的是,煙絲是祖母自己買的,也許間或她也裝作不經意讓兒子給她捎帶上一兩包,但她不能不顧及到自己兒子的想法,她越是以漫不經心的口氣就越是暴露了她的深思熟慮,所以這樣的機會并不多。等我會替她跑腿的時候,她就常常派我去買煙葉,四角錢一包,通常是一次買兩包。那種煙絲包裝簡陋,呈長條形,每次拿到手上的時候,我都會放到鼻子下嗅上老半天,我喜歡生煙絲的味道,有一種草木的氣息。
在她把一元錢交給我時總不忘叮囑一句,如果有人問起給誰買的小煙兒,就說給你爺爺買的。其實這很荒唐,我連我的爺爺都沒有見過,可能連我的母親也沒有見過,他40多歲就死了。我家的土墻上有他的照片,相當年輕。因此祖母的叮囑在我的聯想中變成了墻上那個年輕的男人嘴里叼上了60歲祖母的煙斗。
但我覺得一切都很自然,連意外的事情都設想到了,不能不讓我充滿了維護祖母秘密的自豪感。不過從來,不論是售貨員還是我在路上遇到的人都沒有問起我過這個問題:手里的煙葉是為誰買的。我對回答這個問題準備得十分充分,竟然沒有得到一次展示的機會,不能不說是當時最大的遺憾。
等我上了中學,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零花錢,就動了給祖母買煙絲的念頭。學校附近的小賣部里商品雜七雜八的十分齊全,有我們當時女孩子最時新的發帶和編手鐲用的彩色塑料細管。我把錢遞給那個總是面帶慍色的阿姨時,腦子里翻騰的是,如果她問起給誰買煙絲,我就說是給爺爺。
冬天,69歲的祖母死在她那張大鐵床上。那天早晨,我發現整個世界都改變了,在昨天和今天之間,第一次感覺到時間的鴻溝是如此難以逾越。
一年之后我們搬出了老屋,住到新房子里去。所有那些陳年舊物都從角角落落被翻撿出來堆在院子里。祖母的煙斗也被翻了出來,但我沒有見到,更不知道去向如何。我忽然想起祖母下葬的時候,母親建議在她的棺木里放一支煙斗。她說的語氣那么自然,周圍的女人也都表示贊同,仿佛事情原來就是這樣,而她們一開始就都理解了祖母的秘密行為。
以前我很想知道一個女人是如何開始抽起煙來,現在才知道那不過是最自然的事。我現在睡在祖母的那張大鐵床上,有時會很想把它搬回到老屋去,連同那些灰飛煙滅的舊時光,在老屋的木頭頂棚下,在從窗欞透進來的微光中,點一支煙,慢慢燃燒。
星空的畏懼
烏村是我土生土長的地方,有一樣東西仍然讓我深深震撼、心懷恐懼。是星空。我回到了烏村。
像小時候一樣,我還是不敢抬頭仰望。在烏村漫天的星斗下,我從來不會想到這些銀色的小釘子有多美麗,而是感到一種壓迫,覺得自己一瞬間就要變成塵?;绎w煙滅,或落進星星們所在的無底深淵,同它們一樣并不擁有此刻呼吸的生命。那是一座巨大的磨房,我們卻看不到拉磨的驢子。或許在茫茫的星際之間,我們和石頭從來都沒有什么區別,歸根結底都毫無意義,但這個念頭足以讓我大哭一場,然后放任自流。我放棄我自己了。
很多時候我跟別人夸耀烏村的星空,實際上回到這里我卻極力避免看它們,甚至晚上很少出門。它們冷冰冰的古老的目光,總是逼迫我去追問自己不能回答的問題。我躲到屋頂下,躲到白熾燈微微泛黃的光暈中,躲到燃燒的爐火邊,躲進一切瑣細繁雜的日常事務中,像一條生命脆弱的魚躲進密密的海草。
跳小鬼
在門燈的陰影里,我重新變回到6歲。我站在那里,等待著有大人來救我,把我從黑暗中拉出來。四處潛藏的跳跳小鬼讓我靜止在原地,惟恐驚動了它們。弟弟打著手電出來了,現在我應該叫他小哥哥。他那么勇敢地走在我的前邊,手電筒晃來晃去。我一步跨進燈光里,像是被解除了魔咒,暗自吁了口氣。沒有人覺察我的異常,但我感覺自己似乎搖身一變,一下子擁有了成年人的尊嚴和力量。我又開始大聲說話,并對弟弟有了一點點隱藏的報復心理。但是我并不敢輕舉妄動,門外黑暗的角落和樹影中,所有那些跳跳小鬼都站在弟弟的一邊,而我還有許許多多不得不變回到6歲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