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學群
樹木的站立,總是比人挺拔高貴。在采摘果實時,人類也曾學成樹木一樣地站立??墒?,人很少時間把臉面仰向天空,而更多的是注視地面。如桌子——樹木到了人手里之后,就伸出四條腿趴在地上,把一個彎起的背舉在上面。一張桌子的站立,再也不是樹木的站立。樹木總是在踏入地層后,用一生的時光向天空伸展。
樹木往地上一站就是上千年。在擁有更多的時間后,便憑自己的腳步擁有了更多的空間。
那是一種季節性的飛行。在某個適合旅行的季節,它們的旅程詩意而浪漫。果實是它們甜美的腳步。它們總是把腳步舉在頭頂,在成熟的季節,駕著風像夢一樣飛行,騎著浪從一個大陸漂向另一個大陸,走進動物體內到另一個地方去扎根。
根須在地底伸展,果實在空中行走。樹木站立比人要深厚,它們的行走也比人要寬廣。匆忙來去的人類啊,似乎總也走不出眼前的腳印。
我喜歡燒火,燒火就是聽樹木講述一生的經歷。那些逝去的歲月,陽光,雨水,還有動物的行蹤,全都刻寫進它們的年輪。
樹木在灶膛里說話,呼啦啦的火,就是它的聲音。它跟空氣說話,它還會跟鍋里的水說話。咕隆咕隆的聲音,不知你聽懂沒有。
一棵蟲蛀過的樹,一棵朽爛的樹,一棵渴死的樹,火也是病懨懨的。那是它在低泣、在嘆息、在呻吟。曾經有過的痛苦,都在火里。
瘋長的茅草,火中一晃而過,像一陣風吹過草叢。那結實的樹根,像一尊火的雕像,在我的記憶里站了三十個冬天。
什么樣的土地,長出什么樣的樹木。就像什么樣的地域,養育什么樣的民族。
這是一棵從巖隙中長出來的柏樹,已死去了多年,枝杈和軀干的表部都已消失殆盡,只剩一段靠近根部的內核,就像一具站立的巖石——巖石的質地早已長入它的肉體和靈魂。它的形狀、它的顏色、它的紋理、它的精神都是巖石的。
而這一襲湖邊的楊柳,即便在冬天,也讓我想起江南三月的風、三月的雨絲。
從鵝黃到碧綠,再到金黃或暗紅,最后變成泥土一樣的顏色,葉子在枝頭追隨陽光走過四季,完成了這一生的歷程。
在樹上,你的葉子不會長到我的枝頭來。落到地上以后,它們再也分不清你我,一起爛入泥土,成為下一輪季節的底肥。
在跟一棵樹的對視里,我傾聽它的枝葉和根須的伸展。
風擺動枝葉時,地下的根是知道的,周閉的泥土也是知道的。樹木在地底下扎根時,樹枝和樹葉是知道的,枝頭的陽光和風也是知道的。
有時,我也會相信,大地就像根須伸展的天空,那些枝葉像是栽種在天空中一樣。因此,當我們像樹木一樣仰望天空時,那是在栽種自己;當我們像樹木一樣行走時,那是在伸展自己。